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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回
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空餘遺恨
古道無跡空山有難 累示仙蹤
  月姑獰笑道:「我知朱郎愛體面,也愛我,事情本是你那情郎一人作梗,無奈你愛護他,我想你們兩人也打不成。反正我今天非要人不可,他把朱郎留下,立時無事。否則只要他出得了我的九龍百獸陣,便先放他三人回山,日後再打主意。拜山的話,如他向我服低,看在姊妹情分,還可商量。如今是恩愛,是仇人,全在他一句話了。」
  巧姑聞言,面容慘變,拉緊月姑,顫聲說道:「趙郎是漢人,不知本山規禁,不知從何處山人口內學得兩句四不像的過場話。他是我最愛的情郎,我決不會死在他後頭。你這樣做,莫非一點姊妹情分都沒有麼?」
  月姑冷笑道:「我還不是愛極朱郎,他如不問此事,我自無話說。我眼看有指望,他偏作梗鬼叫,如何不恨?」
  趙霖還想遷延待援,及見久候無人,兩女只管爭論,心中厭煩。意欲速決,遂由巧姑身旁一閃,手指月姑喝道:「你無須欺人太甚!我並非不知拜山風俗和龍家寨主的聲威,如無本領和能人同往,怎會說此大話,到時自有分曉,此時逞兇發狂,有何用處?什麼蛇獸,快喚出來,見識完了好走。」
  朱、王兩人早得暗示,準備停當,聞言立湊向趙霖身前,同聲喝問。月姑看出來朱人虎神態激昂,迥與適才並肩共話的柔和神情大不相同,越發憤恨遷怒。
  月姑手指朱人虎,苦笑道:「你也這樣無情無義麼?」一言甫畢,倏地獰目怒視趙霖道:「我今年今日好些關礙,先不殺你。明年今日,叫你知我的厲害!」
  說罷,引吭朝天,一聲長嘯,余響幽厲,蕩漾遙空。
  三人身後來路崖頂上的洞簫之聲倏地重又奏起,其音清越,宛如天聲飛墜,從來未聞。大壑回音,響震林間。三人先因簫聲奇異,還當嵩雲等所說援兵,又見山女在石上張惶四望之狀。
  及後簫聲雖然中斷,人終未見,心仍不無盼望。及聽簫聲再起,竟與山女呼嘯相應,料是望絕。立分三角形,面向外站定,把玉塊、靈符準備妥當,打算一拼。
  就在這三人心念微動之際,山女又是一聲怒嘯,聲更悲壯。餘音未歇,忽然驚風四起,石怒沙飛,林木騷然,聲如濤湧。同時四面八方猛獸咆哮,蛇蟲怒鳴,吼嘯怪聲,轟然大作。原本清清靜靜的一處平野峻崖,高林月夜,絕好談情說愛,娓娓談心之地。立化大片修羅廣場,人間地獄。
  當時只見月花掩隱,塵霧迷空,獸蹄騰踏,震撼林野。暗影昏茫中,首先瞥見前面高林陰影之下,突現出百數十團碗大紅藍色光華,高低錯落,凶光兇惡,電炬也似。每一對紅藍光之後,各帶著一條龐大黑影,齊朝三人立處緩緩擁來。
  趙、王兩人智勇沉著,心想反正如此,見這些野獸凶睛相隔最近的還在十丈以外,來勢甚緩;又聽出山女口氣只是恐嚇威逼。圍困不放,志在得人,不致傷害;樂得看清之後,再行發動。各把手伸胸前,按緊玉玦,相機而發。如真具有威力,便冷不防給山女看個好的。
  二人正尋思間,猛覺身後朱人虎用指連點,忙側身回看。第一個入目的,是那三個比人高出幾乎一半,火眼金睛,爪大如箕的猛獸白猩子。正立在離身兩三丈處,血口微張,露出鉤牙利齒,凶眼如電;巨爪怒張,作出攫拿之勢,形態獰惡,無與倫比。
  另一面是先見那些大蟒,共有九條。有的盤踞在地,只把尺多粗的蟒身樹幹也似挺起;有的後半身盤在樹上,把前半身蜿蜒伸出。都是紅信如焰,吐吞不已。
  此外,還有各種蜈蚣蠍蝗等大小毒蟲,細一注視,好似不曾噴毒,神態也較初遇時稍軟,沒有那等猛惡。而崖頂簫聲仍是清吹徐送,逸響高飄,奏之不已。
  依了趙霖,知道局勢雖是萬分險惡,只要不妄動,這些惡物也許不起撲。無如四面俱被包圍,萬難脫身。尤可慮的是山女久候不降,難保不率獸行強,被她擒去卻是麻煩。
  尋思未已,漸漸風靜月明,重現清光。
  那些毒蛇猛獸全身畢現,數目比前見多了兩倍。除去虎、豹、象、熊、猩猩外,又添了不少奇怪猛惡之物。多是鋸牙鉤齒,凶睛電射,身長一二丈外,極少見到的異獸。在相隔兩三丈餘,現身蹲踞,作勢發威,四面俱被圍緊,更無空隙。
  兩山女已退往大石之上,雖料對方示威,不致猛肆爪牙,暴起傷人,看去也頗驚心。這等凶毒猛惡性野之物,長此相持,怎能保其無事?尤其朱人虎吃過苦頭,偏巧所立這一面正對著那三個凶猩,知它們性野力大,身如精鋼,非人可敵。
  又見三對拳頭大的凶睛齊注自己,越發膽寒。幾次想取身佩靈符施為,又想起此符如有靈效,將來可為護身之用,無如用一回便少一回,終有失效之日。不比趙、王兩人玉玦永無窮盡,將來拜師學道,並還隨同法力增長。因而不捨輕用。
  本來暫時可以無事,偏巧王謹為友心熱,旁觀者清。又看出山女不似有惡意,只要倔強到底,她也無可如何,只不知何時方能解圍罷了。及聽朱人虎一說,知他驚弓之鳥,怕極那白猩子,立處又只一肩之隔。遂用手一碰趙霖,打個暗號。想和走馬燈一般,三人聯臂轉將過來,由自己去當白猩子這一面。
  哪知這些蛇獸毒蟲俱頗通靈,奉有主人密令。三人不動還可,三人一動,立即發威咆哮,合擁上來。只聽轟轟連聲怒吼,萬嘯雜作,當時林木蕭蕭,風沙又起。三人不知這是虛張聲勢,一見蛇蟲還未動,野獸已分三面騰撲過來。有那性烈勢猛的,撲離身前只三數尺,本就發慌膽寒。而三猩中一隻黃的,又是狡猾淘氣,早就躍躍欲試。
  三人本來按定胸前所懸玉玦,作勢相待,見狀大驚。各自慌不迭將胸前玉塊朝外一翻,同時左手靈訣往上一揚,立有兩道丈許粗的白光自兩人身上發出。只一閃,便倒卷而下,將三人全身一同包沒。光外電芒如雨,細如牛毛,紛飛四射。雖然射出不遠,那撲勢較猛,相隔較近的幾隻猛獸,似各受了一點創傷。
  尤其那只黃猩,相隔最近,受創最重。一聲慘嚎,先自縱退出十多丈以外。因驟出不意,用力太猛,百忙中沒想到身後有樹,猛撞在一株幾近合抱的柏樹上面。卡喳一聲,整株巨木竟被撞斷,疼得在地上狂跳亂蹦,悲嘯不已。經此一來,當頭獸群竟被嚇退,後面的有些還未看見,互相衝撞擠軋。
  黃猩本有伏獸之威,再一暴跳,兩隻白猩見乃於吃了人虧,同聲怒嘯。只見驚飆四起,沙石旋飛,塵霧彌空,月星齊暗。獸群吼嘯,騰踏之聲,更震得山搖地動,比起先前聲勢,還要猛惡得多。
  山女萬想不到三人有這一手,見狀又驚又急。月姑立發長嘯,由雲肩後取出一柄三迭小叉,隨手抖直,約有三尺長短。左手再由腰間豹皮囊內取出一隻小金鐘,將頭一搖,滿頭秀髮便自披散。跟著左手搖鍾,右手一晃,叉頭上便飛起三朵血紅也似的烈焰,浮在空際。
  那些蛇蟒毒蟲本未前攻,白光一現,更自退縮。見了血焰,首先噓噓卿卿怪叫起來,聲甚慘厲。獸群也自回身馴伏,仍踞伺在兩丈以外。雖仍跟著三人照舊吼嘯發威,但都零零落落,裝腔作勢,無一再敢挨近。
  趙霖因聽韋萊說,玉玦雖有辟禦邪毒蛇獸之功,自身如無法力運用,只能防身待援,不宜輕易移動。又知山女尚精邪法,並不止此。無如照此僵持已有多時,終非了局,便想乘機詐她一詐。仗著寶光環護,內圈光大丈許,行動自如,便不再三角分立。招呼朱、王二人先把丁韶夫妻所贈乾糧食物取出,飽餐之後,再作計較。
  二人會意,索性故作從容,互相說笑,大吃起來。山女見寶光突起,那崖上簫聲又來得奇怪,此時雖是清吹細奏,並無異狀,不似預想之惡,終摸不清是什路道。明知十九不是好相識,然而對方未發,不便自去招惹。本就心慌,再見這等從容言笑,不以為意之狀。月姑自然更情急,幾次催迫巧姑,將所豢神禽招來。
  巧姑性情雖也剛烈,但比月姑靈慧,用情尤深。知道這等強暴威逼,轉使對方生出惡感,不以乃姊此舉為然。又看出趙霖生性純厚,雖未相愛,並不似對乃姊那等厭惡。自己本欲以柔克剛,至情感動,不願使心上人有傷毫髮,焉肯助紂為虐,使其心中不快?一任乃姊數說嗔怪,只是不肯出手。
  一會,三人吃完起立,趙霖特意在光圈中戳指喝道:「月姑,你看見麼?我們俱帶有仙傳法寶護身,曉事的,急速撤去獸陣,彼此婚嫁雖辦不到,仍可結個朋友;再如不服,後年拜山,自有了斷。如真不聽良言,我們就在寶光環護之下走去,你豈能奈何?」
  趙霖原見出手為難的只月姑一人,又以口說大話,並無分毫把握,想留一個做好人,以為月姑下臺地步。正單指月姑發話,不料無意中成了反間之計。
  巧姑心有成見,聞言越認定心上人說話,一句不傷自己,事情大有轉機。心中暗喜,拿定主意,任憑乃姊一人鬧去,決不參與。
  凡是片面相思,十九多疑善妒。月姑原以為事非無望,只是趙霖作梗。及見趙、王二人寶光飛起,細一注視。朱人虎一樣手掐靈訣,終未發動,本是面對自己。後來趙霖說了幾句,席地而食,便改作以背相向,更認定趙霖作梗,越發痛恨。再聽發言,對於乃妹一語未及,早聞趙霖未娶,誤疑對方有了默契,卻專和她為難。
  月姑不由急怒攻心,厲聲喝道:「我和你深仇似海!只憑你一說就走了麼?想走不難,除非將我殺死,或是將我這九龍巨獸陣破去,否則你便上天,我姊妹也必追去,決不甘休。」
  趙霖聽出山女不特未為護身所懾,反更情急,結仇已深。尤厲害是山女拼命死纏,不肯放鬆。就能突圍,也必被她尾隨不捨,追上門去,盡泄柳湖機密,更是遺患無窮。似此軟硬不吃,自身又無實力制她。
  正在為難,忽聽崖上有人說道:「我們好好在此吹簫玩月,不料被許多畜生,鬧得烏煙瘴氣,鬼叫怪吼,惹厭已極。一面是不肯賣身投靠,入贅他山。那兩個山女,一個用情雖誤,行為還不怎討厭;一個卻是死不要臉苦纏。這些活把戲,我也看得夠了,讓他們換個地方,往別處鬧去,省得吵人心煩,阻我們夜遊清興。」說罷,簫聲忽止。
  另一個接口笑道:「不通不通!我們師兄弟生平服過誰來?憑什麼讓人?我們先來此地,孽畜嗥叫,我們難道不會把簫聲也吹得怪些,比比看是誰禁不住?否則,還當我兄弟蛇獸都怕,傳說出去,豈非笑話?」說罷,簫聲突變宮商。始而只覺裂石穿雲,音聲激越,四山回應,震撼搖空。
  先前月姑話完時,手中鋼叉連指,浮空血焰立即大盛。所有猛獸蟲蟒也跟著發威,狂吼怒嘯。在那等震山撼嶽的威勢之下,崖上人對語之聲依然清朗真切,未為所掩,雙方全都聽得逼真。山女因料吹簫人,不是什好相識,暗中打著主意。
  及聽蛇獸叫囂聲中,簫聲忽變,響振林樾,那麼猛惡的獸哄竟似不敵。始而還在厲聲怒抗,可是好些獸類神態已逐漸萎縮,只零零落落偶然昂首一鳴,迥無先前之盛。蛇蟒毒蟲之類更是縮頸低頭,噤若寒蟬。回顧三隻凶猩,也不知去向。
  待不一刻,簫聲越吹越奇。時如巨霆天崩,怒濤海嘯;時如神龍血戰,長吟曳空;再不便是繁音促節,巨響密擂。宛如一部鈞天廣樂,雜著百萬天鼓一齊鳴奏。
  三人雖在寶光環護之下,兀自覺得心戰神搖,勢欲昏眩,不能自制。同時風起雲飛,驚沙匝地,木葉蕭蕭,亂落如雨。所有在場蛇獸俱都縮尾駭伏,先前咆哮威勢已化烏有,反倒周身顫抖,作出馴善乞憐之狀,休說吼嘯,連頭也不敢抬起。
  那二女也似體顫口噤,不能禁受,面色卻是悲憤已極。
  崖上那人又說道:「大好美景明月,竟然騷氣薰天!姑念你們想老公的心盛,春情發動,還是另找對象吧!如不見機,連老寨主也要受你們拖累了。」
  崖上人發話時,簫聲一度停歇。
  二山女好似立釋重負,月姑略微緩了口氣,霍地戳指怒罵道:「你們是何人,何故作對?是好的,快現出身來答話,和你們分個死活高下。」
  隨聽崖上有人笑答道:「我弟兄現在懸崖上未動,你看不出麼?」
  另一少年接口道:「這等無知山女,只會撒野。如果性情溫和,人家也不會不要她們了。她們嫌我們吹那降龍伏虎之曲,簫聲雄烈,不能承當。待我改吹一個好聽的,省得她們像蟒蛇一般扭來扭去。」
  三人暗中查看,崖上仍不見現出形影。
  巧姑面色沉毅,目光仍始終注定趙霖,側耳向上靜聽,一言未發。
  月姑連氣帶急,已是咬牙切齒,神情獰厲。未等聽完,便自發作,手指處,浮空三朵血紅煙花先朝崖上方斜飛過去。緊跟著口中喃喃誦咒,手中短叉又連搖帶指,叉頭上立有朵朵血焰帶起一蓬紅雨,似正月裏的花炮,向上激射不已。
  哪知對方仍說他的,宛如未覺。數十百朵血焰到了崖口,眼看暴脹欲裂,紅光焰火中似有一片極淡霞影微微一閃,便已煙消火滅,一瞥無蹤。月姑似知不妙,趕緊停手,未及另行施為。那旁巧姑容態忽轉悲憤,倏地引吭一聲長嘯,聲如駕鳳,但極激昂悲壯,響震林野。空山回音尚在搖曳未終,簫聲又起。
  二女方在驚惶悲憤間,哪知這簫聲與前大不相同。初發時清吹細細,宛如好鳥嬌鳴,水流花放,聽去十分娛耳。一會宮商忽變,轉為雄放,卻不似前黃鍾大呂,天鼓齊鳴。只是稍微清越,如聞鈞天廣樂,起自天半。威儀棣棣之中,別具雍容華貴氣象,令人自起敬畏之思。
  致使二山女此時心情,好似一個懷仇報復的刺客,強仇對面,正待暴起狙擊。不知怎的,竟為對方威儀神采所懾,心怯意沮,不敢妄發。
  三人心無敵意,又自不同。覺著簫聲只是好聽,不似先前石破天驚,威力厲害,山女那等悲憤激烈,怎會忽然安靜起來?忽聽狂飆驟起,沙石驚飛,萬樹搖風,聲如潮吼。來去兩路,似各有幾片大小顏色不同的黑白影子,雜著好些大小星光。在月光之下鋪天蓋地而來,疾如電馳,晃眼臨近,當時星月潛形,天被遮黑了半邊。
  定睛一看,乃是大小七八隻怪鳥,小的只有一隻。最大的一隻兩翼橫開,竟有好幾丈寬。先前途中所遇長尾翠毛怪鳥,也在其內。多是鐵爪金睛,目光如電,神態兇猛已極。
  相隔危崖還有七八丈,在空中略微停頓,七八雙橫空鐵翼只煽動了兩三下。近側幾株半抱粗細的松柏樹立被連根拔起,折倒地上,帶起來的砂石土塊如雨雹一般滿空激撞,四下紛飛。轟轟呼呼之聲,雜著林木折斷倒地之聲,彙成一片巨響,山搖地撼,似欲崩頹。
  三人如非寶光護身,就人不被搧走,也必被沙石折傷無疑。威勢之猛惡驚人,端的從來未見。這些怪鳥,想是應召而來,主人還未發令,只環繞當地一帶高空停飛不進,並未下擊。
  崖上好似視若無睹,並未有什麼舉動,簫聲反倒逐漸轉細。先添出好些抑揚幽咽之聲,恍如思歸離人,所思不見,窮途悵望,腸斷天涯。使人聽了,引起無限傷心,情消意沮。一會兒,忽又似春和景明,日麗花開,幽情脈脈,芳意纏綿。令人空自體軟神虛,四肢綿軟,春愁莫遣,無可奈何。
  山女固是空自心急,連說句話似都無力出口。便那七八隻大鳥,初來何等威勢,這時也是兇焰漸殺。有的還在停空旋迴,有的竟束翼下投,往崖下飛去。連那只翠色怪鳥在內,也只剩下兩大一小未退。
  三人正在奇怪間,猛聽一聲極轟烈巨響,震得山鳴谷應,木葉驚飛。
  空中三隻怪鳥立似剛鬥敗了的公雞,嚇得顫聲亂叫,低頭束翼,各自分散飛逃。小的一隻逃得最先最快,還不十分狼狽。兩隻大鳥飛出不遠,便似身軟翼疲,無力飛騰,慌不擇地,自行墜落。連聲急叫悲鳴中,接連騰撲了兩三次,方始勉強飛起,往先前來路逃去。
  三人在光幢環護之下,只覺心神有點搖搖,聞之生悸,想不到簫聲竟有如此厲害。最妙是崖上人始終不曾現身動手,只憑幾曲簫聲,竟將那麼兇惡的怪鳥制得膽戰心寒,全數逃退。法力之高,可想而知,三人心中自是驚佩。
  因怪鳥來勢太猛,只顧注視空中,不曾留意下面。鳥退以後,再往四處查看,那些蛇獸更糟。有的軟癱地下,宛若死物;有的搭垂樹上,幾無生意。全都目呆口閉,聲息全無,似已僵斃,不能走動。
  二山女一個暈倒石上;一個半坐半臥,雙手據地,似在掙扎欲起,卻又無力自拔之狀。這時崖上簫聲又轉,變為清和靈渺之音,與開頭所聞相似,更好聽得多。
  趙霖首覺對方人獸蛇鳥已全披靡,這還不走,等待何時?忙一使眼色,起身手指二女,喝道:「此是仙人神簫,看在居停情面,又因此舉只為求婚,並非惡意,不願還手傷害你們。曉事的急速息念回山,另作打算。目前,此事尚無人知曉,你我又兩未有傷,不算丟臉,就此拉倒最好。我已說過拜山的話,真要任性胡為,我們後年定必踐約便了。」
  趙霖見山女仍在掙扎欲起,並沒回應,料已無力作梗,便命起身。玉塊本帶身上,護身寶光隨人移動。走了幾步,回顧山女,不曾跟來。三人便朝崖上遙為躬身拜謝,徑在寶光籠罩之下,避開地上擋路的蛇蟲,從容走了下去。
  夏日夜短,這時月亮雖仍斜掛遙山,東方啟明星耀,已有曙意。
  趙霖心細,料定山女必不甘休。照著山女性情習俗,當夜已算慘敗,當著情人的面出此大醜。天亮之後,崖上吹簫人一去,必定尾隨跟蹤。就此引上門去,將來隱患無窮。
  好在柳湖在元江下游哀牢山支脈深山之中,出口連同掌管運輸出入的水站俱都臨江,水道洞徑幽密曲折,更有重重掩蔽,外人不易查出。一過大鵬頂,為想把山女引入歧途,改往亂山中走去,並在路上故意作出許多停留痕跡。繞出七八十里,然後再由絕壁懸崖之間攀援上下,取道折轉,天色已然亮透。
  路上除空中不時有鳥高飛,時南時北,橫空而過外,什麼也未遇見。幾次登高四望,均未發現有人尾隨窺探。所經不是深林密菁,便是亙古無有人跡,連個樵徑都無的峻嶺危峰,崎嶇險峻,甚是難行。
  三人一直在驚險中生活,毫無休歇。又跋涉繞越了三數百里的荒山野棧,鳥道羊腸,任是武功精純,終難免於疲乏。
  尤其朱人虎兩處絕處逢生,思家心切,恨不能當時趕到,才稱心意。無如引敵入室,關係太大,不能不加仔細,強忍心急,勉力偕行。路再如此險惡,人早累得汗流浹背,心身交疲。性又好高,心中不迭地叫苦,只管咬牙忍受,不肯出口。
  王謹看出人虎狼狽神情,便喊趙霖道:「大哥,想不到這一帶如此難走,我們稍歇一會再走如何?」
  趙霖一端詳地勢,嶺這面雖然顯露,奇石大樹到處都有,還可藏伏。便擇了兩株蔭覆畝許的駢生古松後面,坐下歇息。荒山空寂,四無人蹤,野草蓬蒿,晨露猶濃,景物甚是荒涼。
  王謹笑道:「此山草莽縱橫,森林野石甚多,我們由未明起,來回繞行了二百來裏山路,不時登高查看,竟未遇到一樣生物,豈非怪事?」
  趙霖想了想,答道:「我也覺得奇怪。但是昨夜簫聲神奇,那些凶禽猛獸,毒蟲惡蟒,聞聲全都不能支持。這一帶必在簫聲籠罩之下,鳥獸想都聞聲遠避,所以見不到了。」
  朱人虎忽指空中道:「那飛來的,不是一隻大鳥麼?」
  趙、王二人心中一動,那鳥已然飛臨頭上不遠。日光下看時,一身黃毛,宛如金織,閃閃生光。偏又非雕非鶴,健羽橫張,翔風而駛,甚是勁急。估計雙翼少說也有七八尺寬,雖非昨夜大鳥之比,這等猛鷙卻也少見。因自柳湖去路一面飛來,在近空中略一盤旋,往元江上流飛去,以為無心相值,便未在意。
  趙霖一看,這裡是個斜坡,三人腳底本快,加以大難初脫,家山在望,忙著回去,其行如飛。邊想邊走,不覺到了嶺腳,對面還有一片綿亙不斷的危崖,崖下面便是元江。
  三人平日來往,每喜在對崖頂上,望著下面江流行走。這時因覺山溝裏地勢彎曲,比較隱秘得多,如在遠方憑高眺望,溝底人物絕看不出。因此三人不上對崖,徑由崖嶺夾峙中的峽溝裏,沿嶺麓往右折去。
  走出不過十來丈,忽見一隻五色鸚鵡由對崖樹梢飛落,越過三人頭頂,落在前面不遠路旁崖石之上。高聲急叫道:「趙霖哥哥,巧姑姑請你們等一等,有話說呢。」
  三人先未聽清,鸚鵡又說第二遍,三人才聽出語意,不禁大驚。因離水寨已近,還恐引敵上門,不敢再進,只得暫停。
  趙霖知此鳥靈慧,喝道:「回告你主人,後年拜山再見。」
  鸚鵡又叫道:「巧姑姑來了。」跟著便聽遙天空際一聲極洪厲的鳥鳴。
  同時日光底下,由大鵬頂那一面天空中飛來一點金星,凌空遙駛,神速已極。晃眼臨近,現出全身,正是先前路上所見似鶴非鶴怪鳥之一。身並不大,背上還馱著一個山女。
  剛認出是巧姑,連人帶鳥,已似流星電射,朝三人身前斜射下來。
  三人見那鳥翼闊身小,形如蝙蝠,通體金黃色的細毛油光水滑,映日生輝。頭上生著一隻獨角,怪眼怒凸,其紅如火。一張似鶴非鶴的怪嘴,露出稀落落兩排利齒。身形短瘦,腹下卻生著兩隻又長又粗的腿,還有一雙尺許大小鋼鉤也似的利爪。雙翼伸張,竟寬達一丈左右,落時收縮在背上,迭起了三四折。周身大小比例,全不相稱。比起高空所見,更加醜怪,顧盼卻極威猛,昨晚並未見過。
  巧姑已自鳥背縱落,走向趙霖身前,滿面愁容,說道:「我知你不愛我,我也不是那等下賤山女。不過你昨晚行事冒失,我姊認定是你作梗,痛恨切骨,誓報此仇。你又說後年拜山,這事對我們龍家視同生死大事,加上我姊姊尋仇,你們全村也難逃毒手。」
  趙霖道:「我們來自遠方,你們找不到的。」
  巧姑道:「我家山主神通廣大,不論你們掩藏地方如何隱秘,再遠都可尋到。我冒險趕來,只要你一句話,如果想出家修道,我就終生不嫁。如要娶妻,便必娶我。這樣,你就是我的人,我一定在老山主面前,拼命維護你。如何?」
  趙霖原本向道心切,只是實話實說:「我已經拜得仙師,即將入山修行。」
  巧姑轉怒為喜,蜇近身前,媚笑說道:「你請安心,我此後不但不會纏你,並還捨了性命,也必助你脫難,不信你看。」口中隨即一聲清嘯。
  那只怪鳥本盤空不下,似在瞭望神氣。這時聞聲立時下降,離地兩三丈,鳥嘴回向翼間一理,跟著甩下一隻短箭。
  巧姑伸手一招,便即接住,口中唸了幾句咒語,將箭一折兩段,擲向地上。並對趙霖問道:「霖哥哥,你相信我麼?」
  趙霖道:「我相信妳,我們漢人,對友相見以誠,相知以心,不重形式。」
  巧姑苦笑道:「你說這幾句話,我死也甘心了。算我貪心,還不知足,我求你說出心裏的話,你肯說出,使我快活這一輩子麼?」
  趙霖本就覺她芳姿玉潤,美豔如仙,比起嵩雲更有過之。以前只為心存敵視,怪她言動過於率直。少女本應矜持含蓄,溫柔嫻雅。即或知音相對,靈犀暗通,偶然一顰一笑,便可撩人無限情思,使其魂消心醉。那一根無質無形的情絲,須有彈性韌力,隨時伸長縮短。自然一上身,便將情人粘牢縛緊,深嵌入骨。
  哪怕被這根情絲縛得嵌肉切膚,被縛者反倒引為至樂。不特不會斷絕,根本還惟恐縛之不深,越入骨越好。不論男女,表面上,一方為一方俘獲愛玩。實則倒成了袋中之鼠,儘管蠢動不休,終不能越出範圍一步。
  然而如是一味坦然蠻來,死命牽纏,出諸男的尚且惹厭,何況出諸女方?任她相貌多美,真情多癡,也減了成色。這時,情絲成為鎖鍊,溫柔化為猙獰,平白讓人恐怖萬分。
  巧姑這次感動趙霖,主要還是大鵬頂不曾出手,一力維護之故。這時明明愛極,欲效雙飛,卻不以自己為念,處處維護情人。其音聲柔婉,詞更哀豔誠摯,癡情專注,又是那等美人胎子。人心終是肉做的,哪得不被感動?
  趙霖是一個至誠血性的人,見她說到末兩句時媚目波瑩,淚花亂轉,聲音已帶哽咽。雖然仍無燕婉之思,心腸早軟。
  趙霖脫口答道:「我確是沒有家室之念。」
第二十五回
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空餘遺恨
古道無跡空山有難 累示仙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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