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復原
第一回
濁世見凶災 奇人浪跡天涯
仙山逢妙事 赤子甘入地獄
東晉末年,湖北孝感縣離城十六里,有一善人村。村人大多姓任,聚族而居。其中有一家,乃任氏么房,主人任幹,是個博學之士。
任幹做了兩任縣令,五十歲上便即歸隱。因其平日居官清廉,好客喜施,不特沒得一個造孽錢,反把祖遺田產耗去大半。
任幹有四子,長子任孝,宦遊時已死;次子生時,因值祖母生日,取名任壽;後又生二子,一名任節,一名任義。次子任壽聰明異常,讀書十行俱下,過目不忘,但是頑皮也到了極點,頗遭人厭。其長相又瘦又乾,貌不驚人,卻自信篤篤,每每自行其是。
任妻周氏,也是世家望族,因嫌任壽頑皮,而幼子乖巧,難免偏心。自來知子莫若父,任幹早看出次子剛毅忠勇,天性最厚,雖然不得乃母歡心,任壽從無絲毫怨言忤色。只因任壽天性好動,愛管閒事,惹出不少事故,以致時受責打。
其實任壽所行所為,合理的多,並非尋常頑童可比,為此乃父對他格外鍾愛。任妻以為丈夫偏心,對任壽越發厭惡,不時責罵。人情無非流水,家人親族見任妻不喜,再一附和,任壽更成眾矢之的。
任氏詩禮之家,尊卑長幼之分甚嚴,任壽的冤枉氣不知受了多少。但他恐父親知道,徒增困擾,即令受了委屈,他也咬緊牙關,從不吐露半字。
任幹歸田之後,每喜結伴外出遊山,任壽照例隨行。這年夏天,任壽已十五歲,行前染了風寒。任父所邀遊伴都是師友之交,行期已定,不能更改,便將任壽留在家中。
第二日,父親去後,任壽之病不藥而癒。因父親不在家,任壽頗為知趣,終日獨坐書房,門都不出。骨肉連心,任母並非絕情,只是任壽淘氣惹事,再一遇父親呵護,老夫妻難免賭氣。
任母見丈夫走後,任壽除晨昏問安視膳而外,終日苦讀。時天氣酷熱,老師都告假回家避暑,任壽病後體弱,偏生獨守在書房以內。任母想想兒子是自己生的,以前毒打,委實太過。再想任壽不論遭受何等重責,從未向父親面前說過一句,甚至多方隱瞞。
任母心氣一平,便生憐愛,忙走進去,笑說:「天氣太熱,你還是到後園涼爽一會,免得苦讀受暑。你不合群,又喜惹事,只不要走出園門便了。」
任壽自會說話以來,頭一次得到母氏慈愛,喜出望外,幾乎流下淚來。
任壽連忙笑答:「以前兒子不孝,淘氣惹事,累娘生氣。現在兒年漸長,日前病中醒悟,決計痛改前非。只求娘不生氣,任人打罵欺侮,決不計較。」
任母作色道:「你不欺人,誰來欺你?快到後園洗澡乘涼,也該吃夜飯了。」
任壽見母面有怒容,不敢再往下說,只得連聲應諾。任壽往後園取水沐浴,換上新衣,獨坐荷池柳蔭之下納涼,等吃夜飯。
坐了一會,任壽聞得園外喧嘩之聲,待走往園門一看。迎頭遇見兩個年長同宗,說是鄰村劉家為爭河水,將本村人打傷了好幾個,今日雙方集眾評理,一個不巧,還要發生械鬥。
任壽早知鄰村大戶劉家是個惡霸,家中養有不少打手。劉家長子為朝中大官,倚勢橫行,無惡不為。任壽平日聽人說起,便自有氣,一聞此言,立刻義憤填膺。
此事已在本村傳得沸沸揚揚,再經好事者慫恿,皆說劉家欺人太甚。由於事關全村安危,人人認為不論動不動手,都應前往助威。
任壽到後一看,雙方聚人甚眾,有的還拿著刀槍器械。只等一聲號令,便即動手,大有劍拔弩張之勢。
另有數人,似是鄰村長老,想要從中說和。無如一方理直氣壯,一方倚勢凌人,雙方說話強橫,彼此相持不下。
任壽正看得有氣,猛覺身後有人拉了自己一下。回頭一看,乃是自己方外之交余道人。任壽性雖剛烈,對人卻非常仁慈,平日惜老憐貧,好行善事,大有父風。乃父也深知愛子為人,經常拿些錢去施捨寒苦,於是無求不允,從不阻止。
余道人身材矮小,中等年紀,三年前由別州來到當地。他憑著一雙空手,在人家祠堂後面闢了塊荒地,種了畝許菜園,將就度日,生活十分清苦。而村人因余道人對人謙和,輕易不出門一步,大家也就視以為常。
任壽觀察敏銳,年前偶在無意之中,發現道人家中從不舉火。道人所種蔬菜,也多用作周濟寒苦,從未自食。任壽心中奇怪,始而藉故攀談,漸漸升堂入室。
道人自稱姓余,沒有名字,無親無友,向無外人登門。任壽見其室內只有一榻一几,四壁蕭然,連個水火之物都沒有。
道人開口道:「我知公子義俠好善,現有一為難之事,不知可能相助麼?」
任壽道:「只要力所能及,但請告知。」
道人說:「我要十兩銀子。」
任壽立道:「十兩夠嗎?」
道人說:「夠了。」
任壽立刻回家,向父親要了十兩銀子,交給道人。
由此道人時常開口求助,多少不等。而道人每次開口,都是任壽力所能及,毫不為難。任幹雖知愛子不會亂用,但是要錢回數太多,便向愛子詢問用途。任壽為人厚實,照實說了。
任幹覺得奇怪,暗中向村人打聽,村人均說道人安分守己。任幹素來灑脫,相信道人必無惡意,也就放到一邊。自後,道人卻不再開口。
日子一久,任幹感到奇怪,覺著事情太巧,故意命任壽送去幾兩銀子。道人固執不收,笑說:「前借銀兩,原為府上積福消災。府上現在家景不甚寬裕,以後再說吧。」
任壽又問:「道長為何不動水火?」
道人答:「出家人山行野宿,慣以瓜果果腹,不需水火。」
余道人學識淵博,尤精道術。任壽知道後,常向道人請教修煉之法。道人有問必答,便教任壽打坐吐納之術,任壽學習甚勤。
道人常暗中借話示意,說:「公子不是塵俗中人,最好出家,可免許多孽難。」
任壽年紀雖輕,對於世情卻極淡薄,早認為人生朝露,無什意思,聞言深以為然。只說父母在堂,親恩未報,且待將來再說。
任壽年歲漸長,越看越覺道人氣度沖和,眉宇間似有道氣,由不得心生敬仰。任壽事之如師,兩人也越來越親近。
這次患病甚重,本非短時期可愈,昏迷中任壽偶然想起道人所傳打坐之法,說可祛病延年,如法一試。始而心神煩躁,呼吸艱難。及至耐心靜坐下去,先用下層功夫,將竅守住,不多一會,豁然貫通。等到氣機流行,走完了一周天,出了一身冷汗,任壽覺著輕快許多。再試上層吐納,澄神定慮,潛光內視,又坐了兩個時辰,病便霍然而愈。
這時,任壽一見道人暗拉自己,料有原故,悄問:「道長何事?」
道人手執一玉珮,交付任壽道:「公子憂患將臨,我今夜恰要離開此間,事前不能化解。公子恐要離家遠遊,暫時還尋我不到。公子切記,三年後穀雨之日,準時前往武當山,千千萬萬不可早到。到時,將此玉交付一無漏老人,自有道理。」
任壽聞言大驚,忙問:「道長法號,始終未蒙見示。又怎知小子能離家遠遊?況且武當山方圓千里,峰嶺甚多,無漏長者何人,如何尋法?」
道人笑答:「我名樗散子,到時你由後山桃花坡進去,一問即知,自會有人指點。」
任壽又問:「若是父母不允外遊,又待如何?」
道人說:「風起波興,事之必然,其他且看你造化如何了。」
任壽還想探詢下文,忽聽前面喊殺之聲,回頭一看,械鬥已起。本村人本不想動手,而對村土豪打手之外,又有許多武師埋伏在旁,早就躍躍欲試。這時有人一聲喊打,雙方不約而同,蜂擁而上。
這一動手,任壽見自己這面雖有一些準備,無奈會武功的不多,上前便被打敗。最可惡的是,對方一路亂打,本村婦孺及族人紛紛受傷。鬥不一時,己方族長已被敵人捉住,綁吊起來,四下哭喊之聲慘不忍聞。惡霸父子一面命人擄搶,一面鞭打族長,迫令服輸。
任壽不由激動義俠心腸,深知覆巢之下,例無完卵。與其待人宰割,何如與之一拼?雖然敵眾我寡,實力懸殊,但自來擒賊擒王,尚可一拼。小賊劉昌現在對坡指揮徒黨,任壽心想老賊溺愛幼子,只要將他擒住為質,也許能反敗為勝。
任壽心念一動,再看身旁,余道人已經不知何往。正值七八個同村少年敗逃下來,任壽連忙拉了一個,假意隨眾逃竄,避向樹林深處,告以機宜。
任壽令那少年速去集合村中壯丁,並將兩個會武功的找來相助,約定人到發難,由後面偷襲,去擒小賊。少年去後,任壽藏在林中偷看,見本族老族長誓死不屈,已被打得死去活來。任壽忍不住怒火,恰好見到路上有根長繩和一把快刀,便拾了起來,不等人到,悄悄掩將過去。
當地原是一條小河,這面是一片樹林,林前則有一土坡。小賊劉昌,手持紅旗,獨自勒馬坡上,正在發號施令。任壽人小膽大,天生神力,自幼好武,又得余道士私下傳授,內功已有根底。便將長繩投向樹梢,持刀悄悄掩向林後。
這時坡上只小賊一人,又自大自恃,正得意洋洋之際,不料眼前一花,一個繩圈忽自身後飛來,套在頭上。時繩圈一緊,小賊雙足離地,人便墜落馬下。
小賊原會武功,定目一看,見擒他的是個幼童,又驚又怒,便要掙起。
任壽孤身一人,未免發慌,忙用刀背砍去。不料用力太猛,立將小賊手臂打斷。小賊狂吼一聲,任壽惟恐敵黨驚覺,眾寡不敵。這時,村中哭喊之聲大作,已有兩處火起。任壽情急之下,見那馬尚在身旁,不及思索,縱身一躍,便上馬背,拖著小賊入林,順坡而下。
任壽本意到了無人之處,將小賊綁起,先藏向隱僻之處,再找老賊理論。
誰知那馬性烈,小賊負傷又重,剛疼醒過來,吃馬拉住,就地一拖。小賊妄想縱起,無意中把手中令旗刺向馬腹,那馬受驚,亡命一般朝前急竄。小賊頭頸被繩勒緊,加上傷痛,當時閉氣死去。
任壽先還不知,見馬驚竄,還想多給小賊吃點苦,為族長報仇。及至出林,在曠野中跑了一段,想起自己家中不知是何光景。忽又想到小賊嬌生慣養,被自己拉著,隨在馬後亂滾,怎能禁受?如若死去,老賊財勢甚大,豈不惹下滅村之禍?
待任壽回頭一看,不禁大驚。原來小賊遍體鱗傷,四肢已斷,頭頸扯出老長,死狀甚慘。任壽知道此禍闖得不小,忙中無計,只得把小賊殘屍綁在馬上,朝馬屁股打了一刀背,任其落荒竄去。
任壽想起家中母親,憂心如割。正待繞路回探,忽聽前面林中狂風大作,走石飛沙,夕陽已隱。滿空陰雲佈滿,天黑得似要壓到頭上。再登高一望,村中火光通紅,近河人家多半火起,隱聞喊殺悲號之聲遠遠傳來。
自家在村南一角,看神氣還未波及。老母在家,終是放心不下。偏又殺了賊子,如被仇敵看破,全家性命不保。想了又想,恐賊黨查覺,不敢回去。
任壽正急得跳腳捶胸,猛瞥見前面天空中金蛇一閃。緊跟著一個震天價的霹靂,一大團烈火自空直下,打向樹林前面。雷震之後,繼之以風,其風之強大,幾乎令任壽不能立足。遙望村中,好些賊黨飛跑退出。因值天乾地旱,村外遍地苧麻,好些草堆,全都被火引燃。風助火勢,火仗風威,只聽一片轟轟發發之聲,濃煙滾滾,彌漫天空。
那火如狂濤一般湧到,黑煙陣陣,令人窒息。該處林木又多,大半具有油質,火浪所過之處,全數蔓延。晃眼之間,臨河一帶成了一片火海。賊黨皆被困入火中,有幾個擄有包裹的不捨丟棄。他們逃得稍慢,吃身後火浪煙潮往上一湧,當時被火吞去,倒地便成了焦炭。
下餘賊黨逃到河邊小橋,未及搶過,忽有燃燒的斷樹落向橋上,立時將橋點燃。賊黨被燒得焦頭爛額,狼狽異常。有幾個略知水性,首先跳入河內,勉強渡過。下餘被火包圍,進退兩難,那震天的霹靂更打個不住。賊人被濃煙所迷,有人投入火內燒死;有的因水流太急,略一掙扎,便隨流淌去。
任壽心正憂疑,濃煙夾著好些火星隨風而至,焦臭奇熱之氣嗆鼻難聞。人在河這邊已無法回去,更恐左近草樹被火引燃,忙往前逃。忽見道旁賊馬尚在,賊屍不知遺失何處,馬韁被樹掛住,馬正悲嘶強掙。任壽想起此時火大,再不乘機逃走,斷無幸理。
任壽騎上馬,落荒而逃。待逃到一村落,又降大雨,時已入夜,任壽遂向民家借住了一夜。
次晨,任壽繞路馳回,見遍地劫灰,焦痕狼藉。火勢早滅,共只燒了五家。這時,有一同村少年,將任壽拉往一旁。少年說起,昨日賊黨正待殺人放火,洗屠全村。剛點燃了四五家,老賊便發現小賊人馬失蹤。
這時突然起了狂風,火仗風威,賊黨反倒為火所困,死傷慘重。老賊雖得逃回,人也身受重傷,又聞賊子被殺慘死,悲痛萬分。偏巧昨夜有一受傷賊黨發現任壽騎著賊馬走過,知道任壽神力武勇,斷定賊子受了暗算。老賊大敗之後雖然不敢當時來犯,已命快腿去喚長子回家,為他報仇洩恨。
任壽得知家中平安,寬心大放,將馬藏起,別了那少年,悄悄由後門掩回家去。剛一進門,任母早知究裡,哭罵了幾句,包了一些衣銀,令任壽夜來速逃。
任壽想起余道人之言,覺得此事巧極,暗命兄弟去往小廟一看。余道人已不在,那兄弟卻帶回一信,上寫:「賊黨氣數當盡,村人善良,以後無事。你卻在家不得,此時任你所之。三年後武當之約,應準時前往,不可疏忽。」
任壽無奈,捱到夜靜,哭別母親家人,孤身上路。他本意往洞庭君山一帶尋找父親,走沒兩天,便聞人言,說賊兄已然趕回,當夜老賊號叫而死。
次早,賊兄宣稱其父之死由於天災。但其兄弟乃任壽所殺,非報仇不可,如今正往各處追尋下落。
任壽恐被仇人發現,抄著山僻小徑,夜間行走。快到洞庭,又害了一場大病,仍用坐功將病治癒。加上沿途耽擱,趕到君山,去尋父親方外之交水神祠老道士一問。才知乃父前日接到家中急報,已先趕回,才走兩天。行時留話,如任壽找來,千萬不要回去。
任壽先由三峽入蜀,遊完峨嵋、青城,又由秦嶺、終南,轉到泰、華,最後遊完嵩、洛,取道豫西,轉入武當。多歷名山大川,交了好些江湖豪俠,武功經人指點,比起以前高明了許多。任壽在江湖上打聽樗散子、無漏老人,雖無人知,卻聽說有個同樣形貌的姓余道人,是仙俠一流。道人隱跡風塵,宛如神龍見首,不可捉摸。
任壽好不容易捱滿三年,熬到穀雨前數日,便往武當山而來。他百般揣測,當時事機緊急,語焉不詳。後山桃花坡雖不難找,但究是無漏老人在彼,或是樗散子所居,卻是不明不白。尤以時當二三月間,春寒料峭,武當山上處處都有桃花,處處有坡。
任壽耐著性子,一連找到了三個桃花坡,都有不少山民居住,雜亂不堪。任壽多歷名川,自是增長了不少見識。余道人曾說,是在後山,任壽便向山後行去。
入山不遠,遙望前面峰巒靈秀,嵐光黛潑,景物清麗,與前見大不相同。經過了重重山峰,遠遠望去,在一峰之南,有大片桃紅掩映,不下百十畝大小。任壽加緊腳步,翻山越嶺,轉過一座危崖,眼前一亮,前面坡上現出萬樹桃花,紅白相間,燦若繁霞。
坡側大片碧崖,上懸兩條瀑布,一大一小,如玉龍倒掛。界破春山,霧湧煙飛,珠噴玉濺。流水湯湯,松風稷稷,泉響松濤,洪細相應,匯為一片繁音天籟。空山無人,落紅成陣,日麗風和,時聞好鳥嬌鳴,蝶鶯群飛,更顯得美景如仙,十分幽靜。
這後山一帶本極高峻,來路最險之處,連個樵徑都無。桃樹沿山坡而生,林木甚茂,來路勢更峻險。那些桃樹生得密層層的,繁枝交錯,結成一片花山,無法通行。
桃林盡頭,有尺許寬一條路徑,下臨絕壑,地勢外傾,既滑且陡。桃枝向處突伸,離地甚低,必須蛇行鷺伏,始能勉強過去。稍一疏忽,滾墜壑中,粉身碎骨,萬無生理。
任壽一算日期,還有五日才是穀雨,但空山無人,能從何處打聽?任壽急於完成任務,早已忘了余道人所說不可早到之約。無意中,他把三年來掛在胸前的玉珮取出一看,不禁大喜過望。
原來玉上紋路竟是地圖,圖上指明,在本山之巔,有一平台即是。
任壽看準方向,繞過花林,逕往山峰平台攀援。時值新雨之後,滿地蒼苔肥厚,其滑如油。連經幾次奇險,幾乎滑墜。好在任壽遇險不驚,一步一步,挨到山頭。
山頭果有一平台,台上有兩人相對而坐,似在奕棋。任壽正待前去問訊,突然面前出現一個道童。
那道童問:「你是何人,怎敢擅闖此仙棋坪?」
任壽忙答:「在下姓任名壽,自四川千里來此,覲見無漏老人,有一物面呈。」
童子道:「長老正在奕棋,不能打擾。」
任壽道:「既然如此,在下可以稍候片刻。」
童子笑道:「片刻可不是片刻,你自要等,不妨自等,只是不能打擾。」
任壽問道:「多謝指點,在下可否站得稍近?」
童子笑道:「你要站得近些?那更要安靜,一動也不動才行。」
任壽應了,便躡足走到二人身前三丈處,肅然而立,靜靜等候。
那奕棋的二人,一人白髮蒼蒼,風霜滿面,身著一襲白布大褂,足登芒鞋。他雖然面向棋盤,卻是雙目微閉,靜坐如山,一動也不動。另一人身著道裝,年約五十,方臉長目,英氣勃勃。但卻是不斷地撓耳摸腮,搖頭晃腦,顯得極度不安。
任壽這一站,直站到夕陽無光,新月雲翳。下棋的二人仍是全神貫注,只是景色蒼茫,雙方仍然未落一子。
任壽直站得雙腳發麻,頭昏眼花,兼以山行甚久,口渴腹飢,百般煩苦。任壽本想退下休息一會,但前已答應童子,自己一動,就已背信違諾。
一局棋能下多久?任壽意志堅定,既已站了許久,豈能半途而廢?再說那人年老,尚且不累,自己怎能示弱?想到這裡,立時振作精神,強忍酸痛,將丹田之氣,逼向四肢。
時山風凌厲,呼嘯之聲山谷響應,兼以霧氣迷漫,峭寒逼人,不一時衣衫盡濕。奇的是那二人並不稍息,仍自對坐,那棋盤只是一方白影,也未聞落子之聲。
矇矓中,一切宛如夢境,任壽已經累得昏昏沉沉,但仍一念堅持,以維初衷。
迨至東山微曦,但聞那道者說:「不論我如何落子,都是後手,此局大難!」
老人道:「為時尚早,怎可遽下斷語?」
道者說:「劫數使然,人力豈可回天?」
老人道:「道友人在劫中,又怎知劫數?」
道者說:「正因不知劫數,是知天命難違。」
老人道:「劫局本屬前定,天道好還,唯有大智大德之人,方能上仰天心,下撫眾生。」
道者想了想,問道:「那麼這子應該如何下法?我百思不得其解。」
老人道:「該如何下豈是你我所能決定的?」
任壽聽二人對答,不禁心有所悟,人生本若棋局,如果患得患失,當必舉足唯艱。
道人這一子,連續長考了兩天,老人仍是靜止如山。日出日落,星起星滅,太陽晒時酷熱如火,夜寒一升,又是奇凍似冰。
任壽為了對童子的一句承諾,動也不動;直站得精疲力竭,神虛體衰,眼前一片迷濛,除了咬牙苦撐,其他什麼都不知道了。
過了不知多久,但聞老人說聲:「此子難得,樗散子果有眼光。」
任壽迷糊中,聽了一驚,忙睜眼一看,老人已站在自己身前。任壽正待取出玉佩,但身手已麻木僵硬,完全不聽使喚,連喉頭都似不知何在,僅留靈台一片空明。
老人笑道:「汝來此何為?」說罷,用手一揮。
任壽立覺肢體精血暢通,慌不迭,撲身下拜,忙道:「小子奉師命來此,呈送玉佩。」
老人問:「玉佩呢?」
任壽分明記得,玉佩原拿在手上,此時一看,自己兩手空空,再仔細摸索身上,毫無蹤影。這一驚,非同小可,急得一身是汗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老人又道:「玉佩原是信物,老朽業已收到,不必再找。倒是樗散子命汝來此,千里迢迢,必有所為,汝領略了多少?」
任壽從沒想過,也確實不知,忙叩頭道:「恕小子愚鈍,不知為何。」
老人點點頭道:「汝且起身,吾殘局未終,過來觀棋吧。」
任壽又叩了三個頭,隨老人走到平台之上。只見那道人還在喃喃自語,深思長考。任壽雖略知棋藝,但涉獵不深。只見局中一條黑色大龍,已被白子重重圍住,面臨生死。雖局中劫材處處,而各劫之間,絲縷相繫,真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,難怪道人無從下手。
老人坐下,問任壽道:「汝可有良策,以救全局?」
第一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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