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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
長壽縣名士逢仙機
九華山金蟬續親緣
  芷仙道:「此地既是險地,怎好為妹子一人暫時舒適,去惹兇險?這個朱果,恩師妙一夫人同那位姓朱的仙師曾說是希世奇珍,百年難得一遇。妹子自受妖法所束,渾身作痛,手腳疲軟。昨日在洞中蒙姊姊賜了兩個吃下,昨晚並不曾睡,今早反覺神清氣爽,可知此果功用非常。妹子是個命苦福薄的人,怎敢過分消受?妹子隨便吃兩個松子,這個仙果姊姊留為後用吧。」
  英瓊笑道:「我得此果,已然好些天。這是鮮東西,雖說是仙果,恐怕也未必能夠久藏。我只要留幾個,回轉峨嵋與我余英男姊姊吃就行了,妳就吃吧。」
  芷仙人極聰明,與英瓊見面雖然才只一日,談話也才兩三次,已知她有個小性兒。起初不吃,原是一番客氣,及見英瓊固勸,便也樂得受用。
  二人正吃朱果,那神鵰忽然叫喚兩聲,用嘴在包裹中銜了兩個朱果,放在英瓊身旁。睜著一雙大金眼,大有垂涎之態。
  英瓊笑道:「你也想吃仙果嗎?我起初還以為你盡吃葷的哩。」說罷,便拿起一個朱果往空中扔去。神鵰將身微一撲騰,便縱上前去,銜在口中,吃下肚去。
  英瓊覺著好玩,便取了六七個朱果,用家傳連珠彈法,打向空中。那神鵰也甚狡猾,竟用了六七種不同身法,去接吃口中。招得英瓊哈哈大笑,還待向包裹中去取朱果時。一看只剩下九個了,才想起回山還要送人,便停止不打。
  那神鵰連吃了幾個朱果,倏地又衝霄飛起。英瓊以為敵人尋來,連忙縱身拔劍看時。天交正午,碧空無雲,一些跡兆皆無。再看那鵰,已朝來路飛去,轉瞬不見蹤影。英瓊不知牠的用意,只好等牠回來,再作計較。
  芷仙見那鵰如此靈異,便問英瓊得鵰始末。
  英瓊將峨嵋山中父病割股,神鵰接引去見白眉和尚,父親病好出家,蒙白眉和尚贈鵰為伴,種種從頭說起。還未說到一半,神鵰已經飛回,爪中抓著一個鹿的天靈蓋,兩個鹿角還附在上面,沒有絲毫損傷。那角紅得像珊瑚一樣,橫枝九出,非常好看。
  英瓊才明白那鵰百忙中擒取那鹿,原來為的是這一雙鹿角,還等與芷仙接著往下講時,芷仙道:「妹子此刻頭已不昏暈,此地風景雖好,金眼師兄又去將鹿角取回,難免不去惹動敵人追趕前來。我們騎上金眼師兄,回到姊姊洞府再說吧。」
  英瓊覺得言之有理,那神鵰也走近前來,蹲在地下,好似催促上路神氣。
  英瓊仍將包裹拴在鵰頸,正待扶著芷仙先上鵰背,忽然從身後樹林子內走出一男三女。男的看去年紀和自己相仿佛,那三個女的,大的一個也不過二十以內,真是男的長得像金童,女的長得像玉女一般。才出林來,那年長的一個口中喊道:「兩位姊姊暫留貴步,我等有話相煩。」
  英瓊起初疑是敵人跟蹤尋來,連忙拔劍在手。及至定睛看來人,一個個俱是神采英朗,風度翩翩。自古惺惺惜惺惺,自然而然地起了一種好感。正要上前答言,忽然一陣狂風過處,飛砂走石,天昏地暗。耳旁又是鬼哭啾啾,竟和昨日追虎遇見妖人光景相像。英瓊不禁大吃一驚,知道中了妖人暗算。
  芷仙膽小怕事,英瓊忙把她抱在懷內,舞動紫郢劍護著身體。仔細搜尋妖人存身之所,好將紫郢劍飛出,取他性命。正在四處觀望,耳旁又聽數聲嬌叱道:「膽大妖孽!擅敢無禮。」
  話言未了,適才那四個青年男女站立的地方忽然發出數十丈長、畝許方圓的五色火光。把天地照得通明,光到處風息樹靜,霧散煙消,依舊是光明世界。接著便有三道紅紫色、一道青色的光華和兩道金光,同時飛將出去。
  英瓊這時也辨不出誰是敵,誰是友,見那幾道光華在自己頭頂上飛來。慌忙將劍朝上一撩,手中紫郢劍竟自脫手飛來,與兩道紅紫色的劍光迎個正著。立刻在空中絞成一團,隱隱發出風雷之聲。
  其餘那三道光華飛到英瓊頭上,並不下落,反投向英瓊身後而去。英瓊正覺著有些詫異,忽聽前面那個年長的女子說道:「我們俱是相助姊姊,為何自己人反爭鬥起來?還不將劍快快收去,省得二寶相爭,必有一傷。」
  英瓊聞言,還不明白。芷仙雖然驚惶,但旁觀者清,反較英瓊清楚,她早看出來人是一番好意。忙喊:「姊姊休要誤會,來的幾位姊姊是幫妳的。」
  又是一聲女子的慘叫,離英瓊身後十來丈遠近,躺著一個非尼非道、披頭散髮、奇形怪狀的女子。還有一個奇形怪狀的男子,業已望空逃去,那鵰也望空中飛起,急追而去。這時另幾道光華,也一一為來人收回。
  那年長的女子又說:「姊姊還不收回尊劍,等待何時?」
  英瓊再看空中自己的紫郢劍和那兩道紅紫色的光華,如同蛟龍鬧海一般,鬥得正酣。便用妙一夫人所傳收劍之法,將劍收了回來。
  英瓊還不曾開口,那年長女子問道:「這位姊姊,何處得遇家母妙一夫人?請道其詳。」
  英瓊聞言大喜道:「各位是誰?我剛才拜了夫人為師,分手不久。」
  原來這其中的三個人便是妙一夫人的子女、自己的師姊師兄齊靈雲、金蟬和餐霞大師的弟子女神童朱文。那一個黑衣女郎,則是墨鳳凰申若蘭。大家敘禮相見,親熱非常。
  靈雲見英瓊英姿颯颯,氣質非凡,知道師門將興。諸同門或是轉劫重來或是機緣巧合,都將一一歸隊,便乘機把此行經過及本門狀況說了一個大概。
  話說四川重慶府有一個長壽縣,縣中有一口長壽井,井泉非常甘冽。因得當地民風淳厚,享高年的人居多,於是便附會在這口井上,說這縣名也由井而生。
  縣中有個大戶人家,祖姓齊,文人武士輩出,在明朝中葉,為極盛時代。齊漱溟一戶在闔族中算是最小的一房,世代單傳。他父母晚年得子,自幼便有過人異稟,所以愈加受到雙親的鍾愛。
  漱溟不但天性聰明,學富五車,而且臂力過人,有兼人之勇。從小就愛朱家、郭解之為人,每遇奇才異能之士,不惜傾心披膽,以相結納。川湘一帶,小孟嘗之名,幾乎婦孺皆知。
  他到十九歲上,雙親便相繼去世。漱溟有一個表妹,名喚荀蘭因,長得十分美麗,賢淑過人。因為兩家相隔甚近,青梅竹馬,耳鬢廝磨,漸漸種就了愛根。
  女家當時也頗有相攸之意,經人一撮合,便訂了婚姻之約,只是尚未迎娶。等到漱溟雙親去世,經不起他的任意揮霍,家道逐漸中落。偏偏蘭因生母去世,她父親娶了一個繼母,因見婿家貧窮,便有悔婚之意。但蘭因卻以死自誓,始終不渝。
  為此,二人受了許多的磨難,直到漱溟三十二歲,功名成就,費了不少心力,才能得踐白首之約。彼時蘭因也已二十六歲了,兩人患難夫妻,感情之篤,自不在話下。
  結婚兩三年,他們便生下了一男一女。男的取名叫作承基,女的生時,因為屋頂上有一朵彩雲籠罩,三日不散,便取名叫作靈雲。這小兄妹二人,都生得相貌秀美,天資靈敏。漱溟日伴愛妻,再有這一雙佳兒佳女,功名利祿之念更輕如鴻毛了。
  漱溟原是為了荀家的勢利眼,華門貴族不下嫁白丁,所以才去獵取功名。如今既然樣樣稱心隨意,也就樂得在家過那甜蜜的歲月,不為五斗米折腰。他又性喜遊山玩水,蘭因文才也與漱溟在伯仲之間,嫁過門後,無事時又跟著漱溟學了些淺近武功。所以他二人連出門遊玩,都不肯分離,俱是同出同進。
  有一天,夫妻二人吃了早飯,每人抱了一個小孩,逗弄說笑。正在高興的當兒,蘭因忽然微微歎了一口氣,十分惆悵。漱溟伉儷情深,閨房中常是充滿一團喜氣,二人從未紅過一回臉。今天忽覺有異,連忙問起究竟。
  蘭因道:「你看我二人,當初雖然飽受折磨,如今是何等美滿。可是花不常好,月不常圓。人生百年,光陰有限,轉眼老大死亡,還不是枯骨兩堆?雖說心堅金石,天上比翼,地下連枝,可以再訂來生之約,到底是事出渺茫,有何徵信?這無情的韶光,轉眼就要消逝,叫人想起,心中多麼難受呢!」
  漱溟聽了此言,觸動心思。當時雖然寬慰了他夫人幾句,打這天起便寢食難安,終日悶悶不樂。他夫人盤問幾次,他也不肯說出原因,只是用言語支吾過去。如是又過了半年,轉瞬就是第二年的春天,蘭因又有了兩個月的身孕。
  一天,漱溟忽然向蘭因說:「我打算到峨嵋山去,看一個隱居的老友簡冰如。妳有孕在身,爬山恐怕動胎氣,讓我一人去吧。」
  他二人自結婚以後,向來未曾分離。雖然有些依依不捨,但蘭因身懷有孕,不能爬山。又恐漱溟在家悶出病來,只好任漱溟一人前往。臨別的時候,漱溟向著他夫人,欲言又止者好幾次。等到蘭因問他,則說並無別的,只因恐她一人在家寂寞。
  好在蘭因為人爽直,又知她丈夫伉儷情深,頂多不過幾句惜別的話兒,也未放在心上。誰想漱溟動身後,一晃便是半年多,直等蘭因足月,又生了一個女孩,還是不見回來。蘭因越想越是驚疑,剛剛能夠起床,也等不及滿月,便雇了一個乳母,將家事同兒女托一個姓張的至親照應,便趕往峨嵋探望。
  那簡冰如是一個成了名的俠客,住在峨嵋後山的一個石洞中,蘭因曾聽她丈夫說過。等到尋見冰如,問漱溟可曾來過?
  冰如道:「漱溟在三四月間到此住了兩個多月,除了晚間回來住宿外,每日滿山地遊玩。同我臨分手的一天,他說在此山中遇見一個老前輩,要去盤桓幾天。倘若大嫂尋來,就說請大嫂回去,好好教養侄男女。他有要事,耽擱在此,不久必定回家。還有書信一封,托我轉交,並請我護送大嫂回去。」
  蘭因聽了冰如之言,又是傷心,又是氣苦。她雖是女子,頗有丈夫氣,從不輕易對人揮淚,只得忍痛接過書信,打開觀看。
  信上寫道:「蘭妹愛妻妝次:琴瑟靜好,於今有年。客秋夜話,忽悟人生,百年易逝,遂有出塵之想。值君有妊在身,恐傷別離,未忍剖誠相告。峨嵋訪道,偶遇仙師,謂有前因,肯加援拔,現已相隨入山,靜參玄秘。雖是下乘,幸脫鬼趣。重圓之期,大約三載。望君善撫兒女,順時自珍。異日白雲歸來,便當與君同道。從此劉桓注籍,葛鮑雙修,天長地老,駐景有方,不必羨他生之約矣。頑軀健適,無以為念。漱溟拜手。」
  蘭因讀罷,才知漱溟因為去秋自己一句戲言,他覺得人生百年,光陰易過,才想尋師學道之後,來度自己。好在三年之約,為期不遠,只得勉抑悲思,由冰如護送回家,安心在家中整理產業,教育兒女。
  光陰易過,承基已是七歲,生來天分聰明,力大無窮,看上去好似有十一二歲的光景。蘭因也不替他延師,只把自己所學,盡心傳授與他。靈雲與新生的女孩一個五歲,一個三歲,都生得冰雪剔透,惹人憐愛。靈雲看見母親教她哥哥,她也吵著要學,簡直教一樣,會一樣,比她哥哥還要來得聰明。
  蘭因膝前有了這三個玉雪般可愛、聰明絕頂的孩子,每日教文教武,倒也不覺得寂寞。可是這幾個小孩子年紀漸漸長成,常常來問他們的母親:「爹爹往哪裏去了?」
  蘭因聽了,只拿假話哄他們道:「你爹爹出門訪友,就要回來的。」
  話雖如此說,一面暗中盤算。三年之約業已過去,雖然知道漱溟不會失信,又怕在山中吃不慣苦,出了別的差錯,心中非常著急。偏偏又出了一件奇事,教蘭因多了一層繫念。這新生的女孩,因要等漱溟回來取名,只給她取了一個乳名,叫作霞兒。
  蘭因上峨嵋找夫時,恰好親戚張大娘產兒夭亡,便由她喂乳。那張大娘人品極好,最愛霞兒,幾乎完全由她撫養長大。霞兒也非常喜愛張大娘,張大娘常抱她在田邊玩耍。
  兩家原是近鄰,來往方便。一天,張大娘吃完了飯,照舊抱著霞兒往田邊去看佃人做活。忽然從遠處走來一個女尼,看見霞兒長得可愛,便來摸她的小手。因霞兒怕生,張大娘正待發話,誰想霞兒見了尼姑非常親熱,伸出小手,要那尼姑去抱。
  那尼姑道:「好孩子,妳居然不忘舊約。也罷,待我抱妳去找妳主人去。」
  那尼姑將霞兒抱將過去就走,張大娘以為是拐子,一面急,一面喊著,在後頭追。彼時佃人都在吃午飯,相隔甚遠,也無人上前攔阻。
  張大娘眼看那女尼直往齊家走去,心中略略放心。她知道蘭因武功甚好,決不會出事,只得趕緊從後跟來。等到進來,只見蘭因已將霞兒抱在懷中,這才放心。
  那女尼說道:「此女如在夫人手中,恐怕災星太重,況且賢夫婦異日入山,又添一層累贅。不如讓貧尼帶去,雖然小別,異日還能見面,豈不兩全其美?」
  蘭因說道:「此女生時,外子業已遠遊,父女尚未見過。大師要收她為徒,正是求之不得。可否等她父親回來,見上一面,那時再憑她父親作主,妾身也少一層干係。」
  那女尼道:「她父親不出七日必定歸來,等他一見,原無不可。只是貧尼尚有要事,哪能為此久待?夫人慧性已迷,回頭宜早。這裏有丹藥一丸,贈與夫人,服用之後,便知本來。」
  說罷,從身邊取出一粒丹藥,遞與蘭因。蘭因接過看時,香氣撲鼻,正在驚疑,不敢服用。那霞兒已擺脫她母親的手中,直往那女尼身邊撲來。
  那女尼便問道:「妳母親不叫妳隨我去,妳可願隨我去嗎?」
  霞兒這時已能呀呀學語,連說:「願去,願去!」神氣非常恭敬,說話好似成人。
  女尼聽了,一把便將霞兒抱起,哈哈笑道:「事出自願,這可不怪貧尼勉強了。」
  蘭因情知不好,一步躥上前去,正待將霞兒奪下。那女尼將袍袖一展,滿室金光,再看霞兒時,連那女尼都不知去向。
  張大娘嚇得又害怕又傷心,不由放聲大哭。
  還是蘭因明達,便勸慰張大娘道:「是兒不死,是財不散。漱溟在家常說,江湖上有許多異人。我看這個女尼,定非常人,不然霞兒怎麼自答願去?而且一道金光,人就不見了!」
  張大娘又問適才女尼進來時情形,蘭因道:「剛才霞兒歡歡喜喜,連走帶爬跑了進來,朝我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,說道:『媽媽,我師父來了,要帶我回山呢!』說完,便看見廳堂站定剛才那一個尼姑,口稱她是百花山潮音洞的神尼優曇。說霞兒前身是她的徒弟,因犯戒入劫,所以特來度她回山。底下的話,就是妳所聽見的了。」
  兩人難過了一會,也是無法可想。張大娘忽然說道:「也都怪你夫妻,偏偏生下這樣三個好孩子,無怪別人看了紅眼。」
  那蘭因被她一句話提起,不由想起娘家還有兩個孩子,十分不放心,恐怕又出差錯,正要叫人去接,忽見承基與靈雲手牽手哭了進來。
  蘭因因為剛丟了一個,越發心疼,忙將兩人抱起,問他們為何啼哭。
  承基只是流淚,不發一言。
  靈雲便道:「我和哥哥到了大舅母家,我們同大舅母的表哥表姊在一塊玩,表哥欺負我,被哥哥打了他兩下。舅母出來說:『你們這一點小東西,便這樣兇橫,跟你們爹爹一樣,真是爛窯裏燒不出好貨。你爹爹要不自命不凡,還不會死在峨嵋山呢。你娘還說他修仙,真正羞死啦。』表哥也罵哥哥是沒有爹爹的賊種。哥哥一生氣,就拉我跑回來啦。」
  承基見張大娘在,便問道:「妹妹呢?」
  蘭因聽了,又是一陣傷心,只得強作歡顏,哄他們道:「你妹妹被你爹爹派人接去啦,不久會回來的。」
  承基一聽,收了淚容,笑顏逐開道:「原來爹爹沒有死,為什麼不回來?只接妹妹去,不接我們?」
  張大娘道:「你爹爹還有七天就要回來了。」
  這小兄妹二人聽了,都歡喜非凡。從此日日磨著張大娘,陪著他們到門口去等。張大娘鑒於前事,哪裡還敢領他們出去。還是蘭因達觀,知道像優曇那樣人,她真來要,關在家中也是無用。經不起兩個孩子苦苦哀求,便也由他們,只不過囑咐張大娘,多加小心而已。
  到了第六天上,小兄妹二人讀完了書,仍照老例,跟張大娘到門口去看。父子之情,原是根於天性。他們小小年紀,因聽見父親快回來,每日在門口各把小眼直往前村凝望。蘭因因聽神尼之言,想不至於虛假,為期既近,也自坐立不安。她生性幽嫻,漱溟不在家,從不輕易出門,現也隨著小孩站在門口去等。
  這兩個小孩看見母親也居然出來,更是相信父親快要回來。站在門前看一陣,又問一陣,爹爹為何還不回來?等了半天,看看日已銜山,各人漸漸有些失望。蘭因心中更是著急,算計只剩明日一天,再不回來,便無日期。又見兩個兒女盼父情切,越加心酸。幾次要叫他們回去,總不捨得出口,好似預感丈夫今日定會回來。
  等了一會,日已西沉,瞑煙四合。耕田的農夫,各人肩了耕鋤,在斜陽影裏,唱著山歌往家中走去。張大娘的丈夫也從城中歸來,把她喊走。頓時大地上靜悄悄的,除了這幾個盼父盼夫的人兒,便只有老樹上的歸鴉亂噪。
  蘭因知道今日又是無望,望著膝前一雙兒女,都是兩眼酸溜溜的,要哭不哭的樣子,不由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那狠心的爹爹,今日是不會回來了。我叫老王煮了兩塊臘肉,宰了兩隻雞,想必已經做好,我們回家吃飯去吧。」
  說時耳邊忽聽一陣破空的聲音。兩個小兄妹忙道:「媽媽,快看鴿子。」
  正說間,眼前一亮,站定一個男子,把蘭因嚇了一跳。忙把兩個小孩一拉,正待避往門內,那男子道:「蘭妹為何躲我?」
  聲音甚熟,承基心靈,早已認出是他父親回來。靈雲雖然年幼,腦海中還有她父親的影子。兄妹二人,雙雙撲了上去。
  蘭因也認清果然自己丈夫回來,不禁一陣心酸,千言萬語,不知從何說起,呆在一旁。這時夜色業已昏茫,還是漱溟說道:「我們進去再說吧。」
  抱著兩個孩子,夫妻雙雙走進屋來。老王在廚下將菜做好,正要來請主母用飯,看見主人回來,喜從天降。這時飯已擺好,蘭因知漱溟學道,便問吃葷吃素。
  漱溟說:「我已能辟穀。你們吃完,聽我話別後之情吧。」
  蘭因再三勸了一陣,漱溟執意不動煙火,只得由他。
  她母子三人哪有心吃飯,隨便吃了一點,便問入山景況。
  漱溟道:「我此次尋師學道,全是妳一句話惹起。經多次考慮之後,決計去訪師學道,等到道成,再來度妳,同求不老長生。因峨嵋山川靈秀,必有真人棲隱,每日走的儘是人跡不到之處。如是者兩個多月,才遇見長眉祖師,答應收我為徒,並許我將來度妳一同入道。
  只是妳我俱非童身,現在只能學下乘的劍法。將來還得受一次兵解,二次入道,始參玄奧。我在洞中苦煉三年,本想稟命下山,正在難以啟齒。昨日優曇大師帶了一個女孩來到洞中,說是我的骨血,叫我父女見上一面。又向真人說情,允我下山度妳。說是已贈妳一粒易骨仙丹,不知可曾服用?」
  蘭因聽了,越發心喜,便將前事說了一遍,又說丹藥未曾服用。
  漱溟道:「那妳現在就再服吧,這一來妳才能知曉一應因果。」
  蘭因聽了,便取出那仙丹,當著漱溟的面,就著溫水一口吞下。突然間,眼前一陣霧翳飄過,往事歷歷,漸漸地浮了出來。
  原來蘭因與漱溟二人,已是九世愛侶。兩人自晉初得道,但因在凡間留有子女四人,蘭因素重感情,一個都割捨不得。最後二人許下宏願,一定要歷世轉修,完成百萬善功,欲冀全家夫妻子女同登仙業。
  怎知,人生遇合機緣難得,子女本是孽債,一生償還難盡。因二人每次轉世都是娶妻生子,中年方始得道,得道時真元已虧。所許宏願未完,轉劫永無止境,經歷多生,歲月漫漫。連續幾生犧牲仙業,再來人間,重新修積,又將子女聚在一齊。
  這樣不知經了多少險阻艱難,仗著道力堅定,修積甚厚,才保無事。為此,夫婦二人吃盡苦頭,為了維護幾個子女,免於遭神魂皆戮之劫,修為更精。
  漱溟前兩生原是青衫客,在成道後,好不容易把四個子女接引到一處。另有還有三個是臨時機緣,俱對修練興趣缺缺,夫婦二人也不勉強。只有第七子李洪,已投佛門,並修成元嬰。直到今生,承基、靈雲、霞兒三人,各各轉世來投。
  漱溟再經虔誠推算未來因果,所差善功雖然尚有十之七八未完,可是到了下一世,便會遇到亙古難逢的良機。不特功行可以完滿,並還承繼屢世相從恩師長眉真人的道統,重振峨嵋派,闢府開山,光大門戶。
  這時蘭因知夫妻俱不能在家久待,便問家事如何料理。
  漱溟道:「身外之物,要它何用?可取來贈與張表兄夫婦,再分給家中男女下人一些。靈雲生有仙骨,可帶她同去。承兒就拜張表兄為義父,將來傳我齊門宗祠。他頭角崢嶸,定能振我家聲。」
  承基聽說父母學仙,不要他去,立時放聲大哭。就連蘭因與靈雲,也是依依不捨,再四替他求情。
  漱溟道:「神仙也講情理,只是我不能作主,也是枉然。」又將承基喚在面前,再四用言語開導於他,把「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」的話,說了又說。
  承基不敢違抗,心中好生難過。蘭因心疼愛子,又把他喚在無人之處,勸勉道:「你只要好好讀書為人,目前我只是個凡人,你爹爹修成能來度我,難道我修成就不能來度你嗎?你真是個呆孩子。」
  承基知道母親從不失言,才放寬心。又悄悄告訴他妹妹:「倘使母親忘記度我,妳可千萬提醒一聲,著實替我求情。」
  漱溟在家中住了三日,便請過張家夫妻。張大娘的丈夫明德,也是一個歸林的廉吏,兩袖清風。漱溟把贈產托子的話再三懇托,張明德勸了半天無效,只好由他。
  於是漱溟召集全家,說明自己要攜眷出去做官。願將產業贈與張家,以作教養承基的用途,並勻出一部分金錢,分與眾人。因恐驚人耳目,故意配了兩件行李,一口箱子,辭別眾人,買了兩匹馬,把行李箱子裝好,帶了妻女動身。
  等到離家已遠,便叫蘭因下馬,在行李中取出應用東西之後,將兩馬各打一鞭,任憑牠們落荒走去。取了一件斗篷,將靈雲裹定,背在身上,一手抱定蘭因。只道一聲:「起!」便破空飛去。
  到了峨嵋,引見長眉真人、同門師弟兄,夫妻二人帶著幼女在洞中用功數十年。後來長眉真人遷居蓬萊,漱溟夫妻與眾道友創立峨嵋派,專一行俠仗義。又收了兩個得意的弟子,也都是多生追隨,歷劫轉世來的。
  那一年夫妻與靈雲藉故兵解,重入塵凡。師兄玄真子奉師命二次度化,夫妻二人童身重入仙山,才參上乘道法,成為峨嵋劍仙領袖,及後又將靈雲渡上仙山。
  承基自父母仙去,力求上進,文武功名,俱已成就。上體親心,娶妻生子。每日盼母來度,杳無音訊。等到二十多歲,他隻身一人去峨嵋尋親,不幸失足墮澗身亡,一縷幽魂,投胎附近山民之中。
  此生到十六歲時,父母忽得怪病,他聽說峨嵋金頂有一捨身崖,只要誠心正意,跳將下去,就可以為父母益福增壽,於是他又捨身跳崖,以全孝思。
  第二生又投胎附近,約十幾歲時,承基突發呆性,終日在峨嵋山中尋覓,但是所尋為何,卻又說不上來。他心懷一念,好像冥冥中有所注定,一舉一動都由不得自己。後來玄真子看他可憐,略予指引,教他在山下結蘆苦修,得享高齡。
  第三生真靈不昧,投生川東齊家,乳名金蟬。他猶記蘭因,每日思念前生父母。蘭因二次成道後,便將金蟬度到九華,跟著靈雲修行。
  九華山位於安徽南部,相離黃山甚近。金頂乃九華最高處,上有地藏菩薩肉身塔,山勢雄峻,為全山風景最佳之地。時屆隆冬,山林披上了一層冰紈,白雪皚皚,清麗脫俗。
  在金頂之後約數百里地,在黃山之側,又有一峰高聳,山頂白雲繚繞,常時不散。山頂有一處景色絕佳的山岰,妙一夫人偶過,十分贊賞,特將之開闢為修煉之所。由於山峰積雲,常時不開,故名鎖雲洞。
第九回
長壽縣名士逢仙機
九華山金蟬續親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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