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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二五回
白雪麗陽春 奇峰由地平湧起
青芒搖冷月 故人自天外飛來
  話說四川灌縣宣化門外,有一座永寧橋,長有二三十丈,是竹子和粗麻索做的。橋下急流洶涌,奔騰澎湃,每當春天水漲,但見波濤電射,宛如轟雷喧豗。人行橋上,不由你不驚心動魄,目眩神昏,搖搖欲墜。及至一過對岸,前行不遠,便是環山堰,修竹干霄,青林蔽日。襯上溪流索繞,綠波潺潺,越顯得水木清華,風景幽勝之至。
  離堰半里,有一小村,名叫裘家廠壩。全村並無外姓,只得百十戶人家,倒擁有一二百頃山田果園。此間人士,世代都以耕讀傳家,房數也不算多,彼時灌縣民風又極淳厚,所以全村可稱殷富。
  近村口頭一家,是裘姓的么房,房主名叫裘友仁,妻子甄氏。乃祖曾為前明顯宦,明末大亂,不幸殉節。其父裘繼忠,因是書香華裔,世受先朝餘恩。明亡以後,立誓不做異族官吏。只在家中料理田畝,隱居不仕,豐衣足食,倒也悠閑。只是妻子老不生育,直到晚年,親友苦勸,才納了一個妾。第二年生下一子,取名友仁。
  過了四年,又生了一個女兒,名叫芷仙。友仁七歲時,繼忠夫妻相次病故,友仁兄妹,全靠生母守節撫孤,經營家業。友仁長到十六歲上,娶甄氏為妻,不久生母也因病逝世。且喜甄氏娘家是個大姓,人又賢惠,幫助丈夫料理家務,對芷仙也極友愛。
  友仁雖秉先人遺訓,不求聞達,卻是酷好讀書。兄妹二人通曉詩書,知教明禮。友仁有一表弟,名叫羅鷺,是成都人,比芷仙大四歲。羅鷺從小聰敏過人,他家原是宦裔,與裘家守著一樣的戒條,在成都經商。小時隨了母親到裘家探親,友仁的父母很喜愛他。因彼此同心,便由雙方父母作主,與芷仙訂了婚約。
  羅鷺平時和友仁更是莫逆,時常你來我去,一住就是一月兩月,誰也捨不得離開。芷仙也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麗端淑,親上攀親,好上結好。一個得配這般英俊夫婿,一個得著這般如花似玉的淑女為妻,哪有個不高興之理。
  在初彼此都未成年,後又值兩家都遭大故。四川禮教觀念至重,居父母之喪,哪能談到婚姻二字,於是耽擱下來。
  羅鷺生具異稟,膽力過人,雖和友仁一樣,也讀讀書,但卻別有一番見地。他常說:「讀書除了會做人外,便是獵取功名。我們既不做亡國大夫,自不必獵取功名。今見貪官污吏橫行,我們無權無勢,也奈何人家不得。乾看著生氣,又豈是聖賢己飢己溺的道理?何如學些武藝,既可除暴安良,又可防衛自己,這才痛快!」
  因為他心中常懷著這種尚武任俠的觀念,十五六歲起,便到處留心,隨時物色奇人異士。直到父母死後,自己又是獨子,連姊妹通沒一個。雖擁有極大家財,尚有父親留下的可靠老人經管,不庸操神。
  羅鷺每日閑著無事,不是到灌縣去訪友仁,便在家中廣延賓客,結交豪士。後來終於物色到兩個有名武師,早晚用起功來。連友仁那裏,有時因久別想念,都是著人去請,而不似以前自己親身造訪了。
  至于他那位青梅竹馬的愛侶聘妻裘芷仙,雖因少年血氣未定,也未始沒有室家之想。但一則父喪未除,二則那兩位武師都說內家功夫,要練童子功才能扎下根底,最好是終身不娶,否則也等練成再完婚。
  最使他為難的便是這一件事,一則自己沒有弟兄,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,二則不娶既對不起友仁兄妹,自己也委實難於割捨。考慮再三,只好和兩武師明說,妻是萬萬不能不娶的,且待功夫練成以後再說。
  他本有天生神力,又經高人指點,雖只三年工夫,已練成一身驚人本領。又因好客仗義,揮手千金,更得了一個俠士雅號。越使他興高采烈,慨然以朱家、郭解自命。
  友仁為人本分,和羅鷺雖是莫逆,主意卻是相反。待聽了羅鷺管理家業的老人說,少東用錢如泥沙,近來已年有虧耗。尤其俠士之名一出,官府已經加以注意。目前雖仗著鄉紳世家,名聲不差,但長此以往,終非善法。
  友仁想來想去,只有趕緊將妹子嫁出去,早一點收束他的身心,省得早晚鬧出事來。友仁年紀不大,倒頗知人情世故,便從側面想法。
  羅鷺是忙得不可開交,友仁欲擒故縱,借故好幾月不往成都去。直到羅鷺服滿之日,一面命妻子將利害婉告芷仙,勸她不可過事拘泥,一面借著田裏豐收,收拾了一間精舍,請羅鷺務必前來賞花飲酒,盤桓些日。
  羅鷺正因心上人很久未見一面,友仁又和自己非常投契,從未用迂腐的話勸過自己。良友久隔,本就異常思念,這次也許是請來商量吉期。好在眼前武功已經練成,到哪裡閑時也是一樣用功。因此,一接信,便興高采烈地趕了來。
  二人敘完闊別,羅鷺照例請見表嫂。友仁答道:「內人同舍妹,昨日因為長房二姊要出閣,接去幫做嫁衣了。就在村後不遠,已著人送信,少時便會回來的。」
  羅鷺聞言,不禁心裏一動,臉上微紅,竟泥刺刺地轉過頭去。待他掉回頭來,見友仁還睜著雙眼,覷定他的臉上,似要等他答話,只得遮飾道:「表嫂幫助你照管這一大片家業,真是能幹。」
  友仁道:「你莫說,虧她幫忙,我才能讀書蒔花,修身養性呢。」
  話猶未了,一個長年進來回道:「大娘請得小姐回來了。」
  羅鷺聞言,便偷偷舉目往外望去,半晌不見人影。耳邊似聞蓮步細碎之聲、自廳側甬道由近而遠,不禁覺得有些悵惘。
  友仁對長年道:「你去對大娘說,表少爺愛吃她做的渣渣鹹菜和血豆腐,把肥臘肉也多切些蒸起。(上三種食物,為蜀中民間常食名產。鄉間中人之家,每值秋末以後,直至次年夏季,均有大宗預備。客來即饗,物以外購為羞。)再挑些水豆腐,把豆花點好,就出來見客。」
  長年應聲,領命自去。
  羅鷺暗忖:「芷仙近年老遠著自己,一見就躲,令人心裏頭悶氣。其實這也難怪,一個女孩家,習俗縛人。見了未過門的丈夫,哪有隨便談笑的膽子,不怕人家羞麼?看來她再和上次一樣害羞,恐怕又見不成,這一次又算是白來了。」
  羅鷺正在沉吟邏想,友仁忽道:「你看我真笨,離吃晚飯還早呢!既約你來賞花,倒叫你陪我悶坐!快隨我到後面竹園看菊花去。」
  羅鷺本有一肚子話和友仁談笑,不知怎的,覺得沒有興致。聞言極為願意,便隨了友仁,往後園走去。
  出了甬道,二人即從一間小書房後面繞進園去。斜陽影裏,只見丹楓照眼,滿園秋色。一片十畝大小的菊畦裏,數百種各色菊花,在秋風寒露中爭妍鬥艷。再襯著四圍的綠松,又有奇石森列,真是景物清麗,令人目曠心怡。
  二人沿著菊畦,指點黃英,載品載笑。正行之間,猛見路旁坡上花畦裏似乎動了兩動。羅鷺疑是什麼野兔之類竄入,怕踐踏了名種。剛將身往坡上一縱,倏見畦心一片菊花叢中,有一兩朵極鮮艷的大花朵長了起來,不禁心裏怦地一動。待要回身退去,略一尋思,已知究裡,便道:「表嫂表妹,怎的在此?」
  甄氏荊釵布裙,手裏拿著一把長竹花剪。芷仙想是歸家不久,便隨著嫂子匆匆走到花畦,華妝猶未卸完。她長袖上挽,露出一雙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。這時,她一手提著一個竹皮編成的花兜,裏面有十幾朵碗大的白菊花。
  羅鷺眼睛一亮,在萬花叢中,一位佳人雲裳錦衣。朱唇粉面,艷絕塵世,面露羞色。時值夕陽斜射,越顯得玉膚如雪,潔比凝脂,花光人面,掩映流輝。
  芷仙先時雖經甄氏一再勸說,如見未婚夫婿,不要忸怩害羞。並沒料到甄氏暗使促狹,騙她同往花畦剪菊。起初聽見友仁和羅鷺笑語之聲,便有些心頭著慌,打算回去。
  甄氏悄說:「來不及了,他們在下面看不到的,不如將身微俯,暫時隱過。等他二人走後,我們再走。」
  芷仙無法,只得依了。不一會,在花縫中望見友仁引了羅鷺,逐漸走近坡前,芳心焦急不已。
  誰知甄氏早打了主意,故意裝作失足,往前一滑。芷仙素來忠厚,沒有機心,見嫂子要跌,連忙起身去扶。偏偏羅鷺又誤會坡上花畦裏有了野兔,將身往前一縱,恰好碰頭對面。
  就在彼此微一怔神之間,把芷仙羞了個滿臉紅霞,心頭亂跳。也不顧豐草礙足,丟下花籃,折轉身軀。一路抖著長袖,便往坡後邊慌不迭地退避下去。羅鷺好不容易得睹玉人芳顏,果然見面就躲,好不又愛又惜,呆在那裏。
  友仁見了,暗自心中好笑。這時甄氏已從菊畦中款步走了出來,與羅鷺見禮。
  友仁故意埋怨她道:「羅賢弟遠來,你怎麼不到廚下招呼,卻領著妹子在此剪這菊花則甚?」
  甄氏道:「這才稀奇,事情還用你說嗎?我看豆花還沒有開鍋,天也還早,叫伙房添了幾截餉腸(即四川臘腸),又切了些截截菜、泡海椒,回房等鍋開。見妹子正卸妝,想起那年表弟在這兒吃菊花鍋子,說有清香。想做,怕一個人忙不過來,也沒容妹子把妝卸完,就拖了她走。萬想不到天都快黑啦,你們還會到園裏來。妹子臉皮嫩,看等一下好埋怨我哩。」也不俟友仁答話,轉身對羅鷺道:「大表弟好久不上我家來,你哥哥想你得很,這回須要多住些日子。」
  甄氏說罷,若嗔若喜地對友仁將嘴皮動了動,轉身便往路旁竹徑後走去。
  友仁道:「你嫂子當家過日子,門門都好,就是嘴碎一點。你看我只問她一句話,她倒嘮嘮叨叨了一大串。」
  羅鷺道:「友哥一天抱死書本,同我一樣不事生產,家事誰來打理?若非嫂子賢慧能幹,有這片家業,倒麻煩死人哩。」
  天色漸暮,夕陽已薄崦嵫,園後青城山,被天半餘霞蒸起一片紫色。暮鴉陣陣,噪晚歸巢,秋風生涼,花畦中的萬千朵寒葩,明一片暗一片,隨風搖曳。友仁知離開飯時間將近,便邀羅鷺往前面書房落座。
  羅鷺見適才友仁夫妻伉儷深情流露顏色,想起自身之事,不覺有感于中。
  友仁先見羅鷺進屋後只管沉吟,忽顰忽喜,心中已瞧出了幾分,仍是裝作不知。
  一會,長年端進燈來,擺好三副杯筷。
  羅鷺知道芷仙不會出來同席,雖然近年都是如此,惟獨今朝倍覺惘然。
  長年擺好杯盤菜肴,甄氏也隨著進來,重敘寒暄,三人一同落座。至親至好,原不容套,甄氏素來健談,學問又極淵博。主客歡洽,談笑風生。
  酒闌,長年端上菊花鍋子。友仁又問:「妹子吃飯不曾?」
  甄氏道:「這位姑太太,還能短了她吃的?我一進房去,便搡(排揎之意)了我好幾句。是我給她賠了好幾句禮,才把她逗喜歡。單給她挑了兩樣素常愛吃的,看她端起飯碗,才走來的。不然,這頓飯會這麼晚?說真話,因她愛講過節,我有時心疼起來,恨不能她永不嫁人,留她在家裏過一輩子,有時恨起來,巴不得她早些出了門,等有客來,我好輕省一些。」
  友仁一手把杯,一手拈著一片血豆腐,正往口裏送。聞言答道:「你老捨不得她出門,看到幾時是好?」
  羅鷺聽他夫妻問答到芷仙身上,也不做聲,只是張大耳朵聽著。友仁夫妻只略談了幾句,便不再說。又問了羅鷺練武情事,待大家都酒足飯飽,長年撤了殘肴。甄氏命人去泡了一壺上好普洱茶,才向羅鷺道了簡慢入內。
  書房原是專為羅鷺收拾出來的一間精舍,布置甚為雅潔。席散以後,甄氏又打發長年端了兩盤糖食果子出來。友仁也不再進去,便與羅鷺剪燭夜話,品茗談心。
  到了此時,才丟開旁的,互道別後之事。二人直談到魚更三躍,方行同榻臥去。
  次日醒來,甄氏早就備好了早點,一人一碗醪糟(即江米酒)打荷包蛋。吃完,商量同往青城山去登高。
  甄氏進房來說道:「天已不早,過一會就吃晌午。略歇一會,到山的近處聚仙橋、天師洞一帶,觀賞完了楓葉。我連給你們做的蛋皮卷下稀飯,都沒端出來。這時去遊山,什麼時候吃飯呢?」
  二人聞言,看看日頭,果然業已近午。算計今日遊山,也難深入。再過三日,便是重九。索性在家中吃了晌午,歸途到長生宮去尋友仁一個方外之交,吃他一頓晚齋,回家來消夜。等重九那一天,再往第一峰去登高。一會,吃完午飯,便與甄氏作別,往長生宮走去。
  那宮在裘家花圃的後面,登臨甚便。轉過房後,便是一條山路小徑。友仁雖是文人,因為自幼山居,走慣了的,並不怕勞累。好在山中道士,多是熟人,用人食飲,一概不帶,空手偕行。
  二人繞過環山堰,走向入山正路。一路上盡是些參天修竹,風吹葉嘯,交相應和。襯著秋陽猶暖,晴空一碧,越覺身在畫圖,應接不暇。走沒多時,便到了長生宮門前,小道士認得友仁是師父好友,便要請進。友仁問知他師父邵凌虛正做午課,便不驚動,說聲回來必去看訪,仍同羅鷺前行。
  約有二里多路,走入環青峽,蒼崖削立,峭壁排雲,甚是雄秀。尋著峽徑,盤旋上升,到了半山平處。二人忽見前面一座小橋石欄上,臥著一個身軀矮瘦窮老頭兒。
  那橋橫跨在兩山中斷處,是兩塊二尺來寬、六七尺長的青石板搭成,石闌寬才半尺。倚視絕壑千尋,下臨無地,天風冷冷,吹人欲墮。膽小一點的人,都不敢低頭下視。那老者偏臥那窄石闌上,稍一不小心,怕不被風吹落下去,粉身碎骨。
  二人一見,甚是驚異。先疑是老頭有甚難過,特意喝醉了來此尋死。見他業已睡著,恐怕驟然一喊,將他驚落。
  直到身臨切近,羅鷺一手拉著老頭肩膀,然後低聲喚道:「老人家醒來,這裏大險,不是睡處。」
  喊了有十多聲,那老頭倏地醒轉,將臂一掙。那力量竟重有好幾百斤,若非羅鷺天生神力,又早有防備,幾乎連老頭帶他自己都落到絕壑下面。
  羅鷺不由吃了一驚,忙把老頭拖下橋闌,正要發話,那老頭已指著羅鷺忿忿說道:「我老人家多吃了兩杯早酒,身上發燒。走遍青城山,好容易才找到這般涼快地方睡一回覺。有你多鳥事,把我吵醒則甚?」
  言還未了,噗的一聲,老頭口中酒食竟朝羅鷺噴來。幸而羅鷺身法甚快,聞見老頭酒氣熏人,站在那裏搖搖晃晃,已防他要嘔吐。雖然避讓得快,沒有弄污了一身,臉和手臂上已微微沾著一點餘滴。兀自覺得疼痛非凡,仿佛和碎石子打在身上一般。
  羅鷺心中又好氣又好笑,因為老頭是個醉人,不犯和他計較。便解釋道:「哪個愛管你睡不睡?只是你睜開眼看看,這石闌多窄,下面又是千百丈深溝。再說,這裏風大,一個不小心,掉下去還有你的命嗎?我們喊醒你,原是好意,你怎麼倒埋怨起人來?」
  老頭怒道:「我一年吃醉了,也不知來此睡多少好覺。偏偏今天背時,遇見你們這兩個不識貨的毛娃娃。這是你家的山?我偏愛在這兒睡,你們別管。」說罷,老頭又往石闌上躺了下去。
  羅鷺吃了他一頓辱罵,不由也生了氣,便道:「好!我看你偌大年紀,竟會不知好歹,由你去吧。待你少時睡熟了,不被風吹下去才怪。」說著,賭氣轉身就走。
  那老者本已躺下,聞言卻不依起來,趕過橋去,拉著羅鷺嚷罵道:「你這小狗東西,我老人家今天騙吃騙喝,好不容易酒足飯飽,來此睡覺乘涼。被你一打岔,酒食都吐了出來,肚子一空,睡就沒有剛才香了。」
  羅鷺懶得嚕囌,說:「不睡也罷,省得摔死!」
  老頭硬是不依:「我老人家還沒找你賠還我肚裏的酒食,你倒罵我不得好死。你這小狗東西巴不得我死了,好承受我的家當。今天賠還我適才那一頓酒食便罷,否則我不送你們見官,告你們忤逆才怪。」老頭說著許多無禮之言,兩只又瘦又白的手卻拉緊羅鷺衣領,死也不放。
  羅鷺見老頭胡鬧歪纏,年紀看去雖老,也不知為何身體竟那樣靈巧。腳底又似乎虛飄飄的,並不見有多大力氣。自己練成了一身內外功夫,竟會被他跑來一把抓住,怎麼也分解不開。氣得幾乎想給他吃點苦頭,用內功中大擒拿法將他兩手掰開,又覺得勝之不武,反讓外人知道笑話。
  羅鷺只得強忍氣喝道:「老頭兒,你再不放手,就要吃苦了。」
  老頭仍是滿不理會,索性大嚷大罵起來。友仁從旁連連勸解,絲毫無效。
  老頭反說:「似你這等書呆子廢物,只會種花抱婆娘,我老人家不屑于理你呢。」
  羅鷺幾番想要動粗,都勉強忍住。後來友仁見鬧得太不像話,又恐羅鷺氣急生事,聽出老頭口氣是要訛詐,只得認作活倒霉。便笑問老頭道:「原物實在沒法歸還,折給你錢行不行呢?」
  那老頭聞言,容色少和,答道:「要說賠我錢,我還真不願意!不過,也可將就,但是須要他親自拿出來。你也沒有錢,就有我也不屑于要。」
  其實,友仁因為山中羽流多半是熟人,遊山不比出外,用錢不著,身上真的還是分文俱無。
  羅鷺雖帶著一些散碎銀子,但少爺脾氣,服軟不服硬,吃老頭訛詐了去,委實不願。無奈老頭實在難惹,沾上便不放手,除了將他打倒,實無解法。自己身負義俠之名,恃強欺凌老弱,不問理由如何,終非雅道。
  羅鷺想了想,對老頭道:「錢我便與你,只是似你這般行為,實在天理難容。我們遊山,不犯與你慪氣,也沒帶什麼零錢,這塊銀子,你拿去好好作一生理,省得靠賴騙營生。」說罷,往囊內掏出一塊二兩多重的銀子。
  羅鷺還要往下說時,老頭見了銀子,立刻放手。面帶喜容,一把搶過,說道:「老人家是警戒你一次,賞你臉呢。你本來心裏老想和我動手,但你那點兒鬼畫桃符,還不曉得行不行呢。」
  老頭興沖沖,頭也不回,竟往橋那邊走去。
  羅鷺聽了,自是生氣。經友仁連勸帶拉,他為人素來豁達,走沒多遠,便已丟開。
  二人一路指點煙嵐,說說笑笑,不覺過了老捕坪。前面再轉過一座高崖,便離天師洞不遠了。那崖壁立路側,面對一片廣原。原上生著一片茂林,郁郁森森,枝柯繁密。
  雖是九秋天氣,因為土暖泉甘,樹葉黃落甚少。濃蔭覆蓋中,不時看見一叢叢丹楓紅葉點綴其間。從高處望下去,宛似攤著一幅錦茵繡褥,華艷非凡。再加上天風泠泠,泉聲潺潺,崇山峻嶺,凝紫堆青。雲清天高,碧空無際,越發令人心曠神怡,萬慮皆忘。
  羅鷺不住口地直贊有趣。友仁道:「這裏算得什麼?崖那邊紅葉茂林,一片丹霞,還要美得多呢。」
  羅鷺正要隨了友仁舉步,忽聽來路天空中有一種奇異微妙之聲由遠而近。抬頭一看,日光耀眼,看不清是什麼東西。仿佛見有一線光華,細如游絲,比箭還疾,直往崖腳那片茂林之中投去。
  羅鷺不禁「噯呀」一聲,捨了友仁,從崖旁慌不迭用力將腳一點,一個長龍入海,往下穿去。
  友仁不解何意,不禁驚疑。隔有好一會,羅鷺才從林裏悶悶不樂地跑了上來。
  友仁問是何故,羅鷺道:「再也休提。我成年到頭訪求劍仙俠客一類的異人,這兩三年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精神。雖物色到幾個有名的武師,真正飛行絕跡的異人卻未碰上一個。好容易今天遇上,又被我自己糊塗,當面錯過,豈不是平生一件恨事?」
  友仁聽他說得沒頭沒腦,還是不懂,便問:「我們一路問來,只見著一個訛錢的老頭兒,哪碰見什麼異人?莫非適才你跳到那樹林裏,就是去找異人的麼?」
  羅鷺自怨自艾地答道:「你哪知道,那位老人家便是一個飛行絕跡的異人,只怪我適才瞎了眼。他裝瘋裝呆地試我,我竟會不知道,還當他是個老騙子。你想,那位老人家看上去已是年將半百,身子那樣瘦弱。竟敢醉臥在懸崖石闌之上,當然不是平常之人。這一層我見不透,且不說了。
  「自從先父一亡故,這幾年得遇名師,練成一身內家功夫。雖不敢說鐵皮銅筋,刀槍不入,尋常兵刃暗器不打中我的要害,也傷不了我。怎麼會被這位老人家嘔吐出來的幾粒殘飯,打得臉上生疼?我竟蒙了頭,只顧生些閑氣,卻把這曠世難逢的良機忽略過去,真正可惜,該死!
  「直到剛才,聽見天空響聲來得異樣,頗與前些日聽人說起,仙人御氣飛行的破空之聲相似。等我留神追蹤趕去,已不及了。」
  友仁見羅鷺滿臉懊悔,不住垂頭喪氣,便勸慰他道:「即便空中響聲果是劍仙一流,你又沒有看清,焉知便是那位老人家呢。凡事俱有前定,真是仙緣,遲早總會遇上,何須氣急到這般田地?」
  羅鷺答道:「你說得真輕巧,有那麼容易的事?起初我見他許多無理取鬧,太已不近人情,心想異人奇士往往故作瘋狂,遊戲三昧。及至留神觀察,竟看不出一絲過人地方。總算還能忍耐,沒有恃強凌弱,鬧下笑話。
  「到了這坪上,聽到破空之聲,我循影注視。他已在林中現身,還有一位瘦長的異人,手裏似乎拿著一叢叢未見過的花草,正從林中出迎。待我趕到,只是一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閃,便不見了。我跪在地下哀求了一陣,始終沒有看見,知道飛行己遠,這才上來的。」
  友仁聞言,也覺可惜,便勸慰道:「不須後悔,他如不想見你,第二次何必再顯形跡?像我才是無緣的人,先前連我的錢他都不要。後來我不隨你縱下崖去,固然無此本領膽力,為何只你一個看見光華和他本人?可見這位仙人是事出有心,早晚總還要給你機會。那時再不留心錯過了,才算絕望呢。」
  羅鷺仍是悶悶不樂,推說身體不快,連紅葉也懶得看,急于要回去。青城本是友仁常游之所,此來專為陪客,只得由他。二人仍由原路回轉,羅鷺還存萬一希望,沿途逐處留神,哪有老頭影子?
  直到長生宮坡前,觀主邵凌虛已治素齋相陪,盛情不可不擾。
  羅鷺見那邵凌虛面目清瞿,頗有道氣,不是平常羽流。暗想:「青城為道書上有名洞天福地,異人盡多方外之交,也許得知一點蹤跡。反正回去也沒事,不過因友仁不慣滿山亂跑,又恐友仁在側,異人不肯出見。且將他送回家後,獨自再來尋訪。就朝道士打聽,也是辦法。」
  長生宮原是昔日李雄、范長生隱居修道之所,歷代多是有道行的羽流做觀主,流傳的仙跡很多。這邵凌虛,出身世宦,看破世情出家。雖不是什麼高人異士,人極風雅,尤其精於星相六壬之學。
  友仁堅欲訪他,一則多日不見,歇腳敘闊,二則他精於占卜。年前曾托他起了一卦,說應在至親骨肉身上,就在這三年之內,主有絕大災厄。
  友仁心想:「自家本分,不會有事。妹夫羅鷺好勇鬥狠,喜管閑事,莫非應在他的身上?」這次羅鷺到來,友仁成心想請他看看相貌,斷斷休咎。
  落座敘完寒暄,友仁略道來意。邵凌虛便笑道:「令親身具仙骨,氣宇清奇。若照他本人看來,二目淨若澄波,而藏鋒蓄煞。蘭台紫府隱現赤紋,天庭高露,三峰聳秀。雖說得天獨厚,祖上根基非比尋常。然而過清無濁,威棱內蓄,有正煞而無正權。仿佛群林蔽野,一木獨秀,危峰砥柱,獨峙中流。世上千年華蓋,能有幾株?龍門奇石,能有幾個?早晚還不是被大風狂瀾摧殘淨盡。」
  邵凌虛喝了一口茶,繼續說道:「若以一般相法而言,可惜一副大貴的骨架,反被一身至清至奇之氣掩蓋成了貧薄。主于幼遭孤露,弱冠以後,不但富貴難期,更無順心適意之時。縱不致流轉溝壑,也必蹭蹬終身…」
  友仁聽了,心中一驚,他正待開口,邵凌虛又說:「貧道不贊同這般說法,造物生人,必有所為。英靈毓秀之氣所鐘,決非偶然。以令親之相,置之富貴中人,誠非所宜。恕我言直,似這等清奇孤高骨相,如能拋棄外物,投身方外。雖然英煞暗藏,不能成佛成仙,也必可以成為像空空、精精一流的劍仙俠客。機緣遇合,據我看來,目前已在發動,恐不會遠了。」
  羅鷺聞言,正合心意。友仁卻迫不急待,問道:「這麼說來,那身家事業又將如何?」
第三二五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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