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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
青山隱俠女 多生良友雙英會薄庵
客館對孤燈 不世仙緣白眉留尺簡
  李寧見廣慧談吐明朗,相貌清奇,二目神光內斂,知是世外高人,連忙躬身施謝。廣慧便喚佛婆傳話下去。又對李寧道:「女公子一身仙骨,只是眉心這兩粒紅痣生得煞氣太重。異日得志,千萬要多存幾分慈悲之心,休忘本性,便可逢凶化吉,遇難呈祥了。」
  李寧便請廣慧指點英瓊的迷途及自己將來結果,廣慧道:「施主本是佛門弟子,令嬡不久也將得遇機緣。貧尼僅就相法上略知一二,不敢在施主面前獻醜,哪裏知道甚麼前因後果呢?」李寧仍是再三求教,廣慧只用言語支吾,不肯明言。
  一會,有一個蓄髮的小女孩,從後面端了兩大碗素麵出來。李寧父女正在腹中饑餓之際,再加上那兩碗素麵是用筍片、松仁、香菌作成,清香適口,二人吃得非常之香。吃完之後,那小女孩又端上兩碗漱口水。
  英瓊見她生得面容秀美,目如朗星,身材和自己差不多高下,十分羨愛。那小女孩見英瓊一派秀眉英風,姿容絕世,也不住用目朝英瓊觀看。二人都是惺惺惜惺惺,心中有了默契。
  李寧見英瓊這般景況,不等女兒說話,便問廣慧道:「這位小師父法號怎麼稱呼?這般打扮,想是帶髮修行的了。」
  廣慧聞言,歎道:「她真是命宮磨蝎,出世不滿三年,家庭便遭奇冤慘禍,被貧尼帶入空門。因為她雖然生具夙根,可惜不是空門中人,所以不曾與她落髮。她原姓余,英男的名字是貧尼所取。同令媛本有一番因果,不過此時尚不是時候。現在天已不早,施主如果進城,也該走了。再遲怕城門關了,貧尼也要到後面做功課去。」
  李寧見廣慧大有逐客之意,就率英瓊告辭,並從身上取了二兩散碎銀子作為香資。廣慧先是不收,經不起李寧情意甚殷,只好留下。
  廣慧笑道:「小庵雖然清苦,尚可自給。好在這身外之物,施主不久也要它無用。我就暫時留著,替施主散給山下貧民吧。」
  李寧作別起身,廣慧推說要做功課,便往裏面走去,只由英男代送出來。
  行到庵門,李寧父女正要作別舉步,那英男忽然問英瓊道:「適才我不知姊姊到來,未曾請教貴姓。請問姊姊,敢莫就是後山頂上隱居的李老英雄父女嗎?」
  李寧聞言,暗自驚異,正要答言,英瓊搶著說道:「我正是後山頂上住的李英瓊,這便是我爹爹。妳是如何知道的?」
  余英男聞言,立刻喜容滿面,答道:「果然我的猜想不差,不然我師父怎肯叫我去做麵給你們吃呢?妳有事先去吧,我們是一家人,早晚我自會到後山去尋妳。」
  說到此間,忽聽那老佛婆喚道:「英姑,師太喚你快去呢。」
  余英男一面答應「來了」,一面對英瓊說道:「我名叫余英男,是廣慧師太的徒弟。妳以後不要忘記了。」說罷,不俟英瓊答言,竟自轉身回去,將門關上。
  李寧見這庵中的小女孩,居然知道自己行藏,好生奇怪。想要二次進庵時,因見適才廣慧情景,去見也未必肯說,只得甘休。好在廣慧一臉正氣,她師徒所說的一番話俱無惡意,便打算由城中回來,再去探問個詳細。
  英瓊在山中居住,正愁無伴。平空遇見一個心貌相合的伴侶,也恨不得由城中回來,立刻和英男訂交。
  父女二人各有心思,一面走,一面想,連山景也無暇賞玩。不知不覺過了涼風洞,從伏虎寺門前經過,穿古樹林,從冠峨場,經瑜伽河,由儒林橋走到勝風門,那就是縣城的南門。
  二人進了南門,先尋了一所客店住下。往熱鬧街市上買了許多油鹽醬醋米肉糖食等類,因為要差不多夠半年食用,買得很多,不便攜帶。分別囑咐原賣鋪家,派人送往客店之內,然後再去添買一些禦寒之具同針線刀尺等類。
  二人正走在街旁,忽聽一聲呼號,聲如洪鐘。李寧急忙回頭看時,只見一個紅臉白眉的高大和尚,背著一個布袋,正向一家鋪子化緣。川人信佛者居多,峨嵋全縣寺觀林立,人多樂於行善。那家鋪子便隨即給了那和尚幾個錢,和尚也不爭多論少,接過錢便走。
  這時李寧正同那和尚擦肩而過,那和尚對李寧父女兩人視若無睹,就走向別家募化去了。李寧見那和尚生得那般雄偉,心中一動,知道是江湖上異人,本想上前設法問訊。後來一想,自己是避地之人,何必再生枝節?匆匆同了英瓊買完東西,回轉店房。叫店家備了幾色可口酒肴,父女二人一面喝酒吃菜,一面商談回山怎樣過冬之計。
  李寧闖蕩半生,如今英雄末路,來到峨嵋這種仙境福地住了兩年。眼看大好江山淪於異族,國破家亡,匡復無術,傷心已極,早起了出塵遺世之想。只因愛女尚未長成,不忍割捨。英瓊又愛學武,並且立誓不嫁,口口聲聲陪侍父親一世。他眼看這粉裝玉琢、冰雪聰明的一個愛女,又怎肯將她配給庸夫俗子?
  但長期在深山隱居,目前固好,將來如何與她擇配,自是問題。李寧幾杯濁酒下去,登時勾起心事,眼睛望著英瓊,只是沉吟不語。英瓊見父親飲酒犯愁,正要婉言寬慰,忽聽店門內一陣喧嘩。英瓊天性好動,便走向窗前,憑窗往外看去。
  這時店小二端了一碗粉蒸肉進來,李寧正要喊英瓊坐下,趁熱快吃。
  英瓊道:「爹爹快來看,這不是那個和尚嗎?」
  李寧也走向窗前看時,只見外面一堆人,擁著一個和尚,正是適才街中遇見的那個白眉紅臉的和尚。李寧不禁心中又是一動,想向適才端菜進來的店小二打聽一二。
  店小二不俟李寧問話,便搶先道:「客官快來用飯,免得涼了。按說我們開店做買賣,只要不賒不欠,誰都好住。也是今天生意太好,又趕十月香汛,全店只剩這一間房未賃出去,讓給客官住了。這個白眉毛和尚,本可以住進附近廟宇,還可省些店錢。可他不去掛單,偏偏要跑到我們這裏來強要住店。主顧上門,哪敢得罪?
  「我們東家願把帳房裏間勻給他住,他不但不要,反出口不遜,定要住客官這一間房。問他是什麼道理?他說這間房的風水太好,誰住誰就會成仙。如若不讓,他就放火燒房。不瞞客官說,這裏廟宇太多,每年朝山的人盈千累萬,我們靠佛爺吃飯,不敢得罪。如果在別州府縣,像他這種無理取鬧,讓地方捉了去,送到衙門裏。怕不打他一頓板子,驅逐出境哩。」
  李寧只顧沉思不語,不由惱了英瓊,說道:「爹爹,這個和尚太不講理了。」
  忽聽外面和尚大聲說道:「我來了,妳就不知道嗎?妳說我不講理,是不講理,就是講理。再不讓房,我可要走了。」
  李寧聽到此處,再也忍耐不住,顧不得再吃飯,急忙起身出房,走到和尚面前深施一禮。然後說道:「此店實在客位已滿,老禪師如不嫌棄,先請到我房中小坐,一面再命店家與老禪師設法,勻出下榻之所。我那間房,老禪師倘若中意時,就奉讓與老禪師居住如何?」
  那白眉毛和尚道:「你倒是個知趣的,不過你肯讓房子,雖然很好,恐怕你不安好心,要連累貧僧。日後受許多麻煩,我豈不上了你的當?我還是不要。」
  這時旁觀的人見李寧出來與店家解圍,那和尚還是一味不通情理。都說李寧是個好人,那和尚不是東西,出家人哪能這樣不講理?大家以為李寧聞言,必要生和尚的氣,誰知李寧禮愈恭,詞更切。
  說到後來,那和尚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不要以為我那樣不通情理,我出家人出門,哪有許多銀兩帶在身邊?你住那間房,連吃帶住怕不要四五錢銀子一天?你把房讓與我,豈不連累我多花若干錢?我住是想住,打算同你商量:你住櫃房,可得花上房的錢,我住上房,仍是花櫃房的錢。適才店家只要八分銀子一天,不管吃,只管住。我們大家交代明白,這是彼此心甘情願,願意就這麼辦,否則你去你的,我還是叫店家替我找房,與你無干。」
  李寧道:「老禪師說哪裡話來,萍蹤遇合,俱是有緣。些許店錢算得什麼?弟子情願請老禪師上房居住,房飯錢由弟子來付,略表寸心。」
  那和尚聞言大喜道:「如此甚好。」一面朝店家說道:「你們大家都聽見了,房飯錢可是由他來給,是他自己說的,不算我訛他吧?我早就說過,我如要那間房,誰敢不讓?你瞧這句話沒白說吧?」
  這時把店家同旁觀的人幾乎氣破了肚皮,一個是恭恭敬敬地認吃虧,受奚落,一個是白吃白喝當應該,還要說便宜話。店家本想囑咐李寧幾句,不住地使眼色。李寧只裝作不懂,反一個勁催店家快搬。店家因是雙方情願,不便管閒事,只得問明李寧,講好房飯錢由他會帳。這才由李寧將英瓊喚出,遷往櫃房。
  和尚也不再理人,逕自昂然直入。到了房中落座後,便連酒帶菜要個不停。
  那間櫃房原是帳房一個小套間,店家拿來堆置雜物之用。骯髒黑暗,光線空氣無不惡劣異常。起初店家是存心搪塞和尚,誰想上房客人居然肯讓。搬進去以後,店家好生過意不去,不斷進房賠話。
  李寧安之若素,一點不放在心上。見店家進房安慰,只說出門人哪裡都是一樣住,沒有什麼。那伺候上房的店小二,見那和尚雖然吃素,都是盡好的要。好似倚仗有人會帳,一點都不心疼,暗罵他窮吃餓吃,好生替李寧不服氣。又怕和尚吃用多了,李寧不願意。
  店小二抽空來到李寧房中報告道:「這個和尚簡直不知好歹,客官何苦管他閑帳?就是喜歡齋僧佈道,吃虧行善,也要落在明處,不要讓人把自己當作空子。」
  李寧暗笑店小二眼光太小,因見他也是一番好心,不忍駁他,便道:「我還願朝山,曾立誓不與佛門弟子計較,無論他吃多少錢,都無關係。你只管好好伺候,上房的大師父走時,如果不怪你伺候不周,我便多給些酒錢。」
  店小二雖然心中不服,見李寧執意如此,也就無可奈何,自往上房服侍去了。
  英瓊見她父親如此,知道必有所為。她雖年幼,到底不是平常女子,並未把銀錢損失放在心上。只不過好奇心盛,幾次要問那和尚的來歷,俱被李寧止住。鬧了這一陣,天已昏黑。李寧適才被和尚一攪,只吃了個半飽,當下又叫了些飲食,與英瓊再次進餐。
  父女二人吃喝完畢,業已初更過去。店家也撤去市招,上好店門。住店的客人,安睡的安睡,各自歸房。
  李寧對著桌上一盞菜油燈發了一陣呆,待英瓊又要問時,李寧站起來說:「不要隨便出去,如果睏時,不妨先自安睡。」
  英瓊便問:「是否到上房看望那位大和尚?」
  李寧點了點頭道:「有話等回山細說,不要多問。」說罷,李寧輕輕開門出來,見各屋燈光黯淡。知道這些朝山客人業已早睡,準備早起入山燒香。便放輕腳步,走到和尚住的上房窗下,從窗縫往裏一看。只見室中油燈剔得很旺,燈檯下壓著一張紙條。
  再尋和尚,蹤跡不見,李寧大為驚異。一看房門倒扣,輕輕推開窗戶,飛身進去,拿起燈檯底下的紙條。只見上面寫著「凝碧崖」三個字,墨漬猶新,知道室中的人剛走不大一會。李寧隨手放下紙條,急忙縱身出來,跳上房頂一看。大街無人,星月在天,四面靜悄悄的。深巷中的犬吠聲聲,零零落落地隨風送到。
  神龍見首,鴻飛已冥,哪有一絲跡兆可尋?李寧知道和尚走遠,異人已失之交臂,好生懊悔。先前沒有先問他的名字、住址,無可奈何,只得翻身下地。
  李寧仔細尋思:「那凝碧崖莫非就是他駐錫之所?特地留言,給我前去尋訪,也未可知。」猛想起紙條留在室中,急忙再進上房看時,室中景物並未移動,惟獨紙條竟不知去向。
  李寧在室中找了個遍,也未找到。適才又沒有風,不可能被風吹出窗外,更可見和尚並未走遠,還是在身旁監察他有無誠意。自己以前觀察不錯,此人定是為了自己而來,特地留下地方,好讓自己跟蹤尋訪。當下不便驚動店家,仍從窗戶出來。回房看英瓊時,只見她伏在桌上燈影下,眼巴巴望著手中一張紙條出神。
  英瓊見李寧進來,起身問道:「爹爹看見白眉毛和尚麼?」
  李寧不及還言,要過紙條看時,正是適才和尚所留,寫著「凝碧崖」三個大字的紙條。驚問英瓊:「這紙條從何處得來?」
  英瓊道:「適才爹爹走出門,不多一會,我正在這裏想那和尚行蹤奇怪。忽然燈影一晃,我面前已留下這張紙條。我跑到窗下看時,正看見爹爹從房上下來,跳進上房窗戶去了。這『凝碧崖』三個字是什麼意思?怎會憑空飛入房內?爹爹可曾曉得?」
  李寧道:「大概是我近來一心皈依三寶,感動高人仙佛前來指點。這『凝碧崖』想是那高人仙佛叫我前去的地方。為父從今以後,或者能遇著一些奇緣,擺脫塵世。只是妳……」說到這裏,目潤心酸,好生難過。
  英瓊便問道:「爹爹好,自然女兒也好。女兒又怎麼樣?」
  李寧道:「時機未到,高人仙佛雖在眼前,尚不肯賜我一見,等到回山再說吧。」
  英瓊這時再也忍耐不住,逼著非要問個詳細。
  李寧不得已,只好說:「為父近來已看破世緣,只為心願未了,不能披髮入山。適才街上遇見那位和尚,我聽他念佛的聲音震動我的耳膜,這是內家煉的一種罡氣。無故對我施為,決非無因。不是仙佛,也是劍俠,便有心上前相見。
  誰想他跟蹤前來,指明要我住的那間房,又說出許多不近情理的話,便知事更有因。我適少去察看動靜,那桌上有這張紙條,才知這位高僧真是為我前來。只是四海茫茫,名山甚多,叫我哪裡去尋這凝碧崖?即使尋著之後,勢必不能將妳帶去,叫我怎生安排?如果不去,曠世仙緣,豈不失之交臂?」
  英瓊聞言道:「爹爹此言差矣!女兒雖然年幼,我們住的所在,前臨峭壁,後隔萬丈深溝,人蹤杳然。爹爹只要留下三五年度日用費,女兒只每年下兩次山,購買應用物品。既不畏山中虎狼,又無人前來擾亂。三五年後,女兒把武功練成,再去尋訪爹爹下落。由爹爹介紹一位有本領、會劍術的女師太為師,然後學成劍術,救世濟人,豈非絕妙?人壽至多百年,爹爹學成大道,至少還不活個千年?女兒也可跟著沾光,豈不勝似目前苟安的短期聚首?」
  李寧見這膝前嬌女小小年紀,有此雄心,侃侃而談。英瓊毫不把別離之苦與索居之痛放在心上,全無絲毫兒女情態。李寧見了,既是疼愛,又是傷心。便對她道:「世間哪有這樣如意算盤?妳一人想在那絕境深谷中去住三五年,談何容易。天已不早,明日便要回山,姑且安歇,回山再從長計較吧。天下名山何止千百,這凝碧崖還不知是在哪座名山之中,是遠是近呢。」
  英瓊道:「我看那位高僧既肯前來點化,世間沒有不近人情的仙佛。他不但要替爹爹同女兒打算,恐怕他留的地名,也決不可能遠隔千里。」說著,便朝空默拜道:「好高僧,好仙佛,你既肯慈悲來度我父親,你就索性連我一起度了吧。你住的地方也請你快點說出來,不要叫我們為難,打悶葫蘆了。」
  李寧見英瓊一片孩子氣,又好笑,又心疼。也不再同她說話,只顧催她去睡。
  當下李寧便先去入廁,英瓊就在房中方便,回來分別在鋪就的兩個鋪板上安睡。英瓊仍有一搭沒一搭地研究用什麼法子尋那凝碧崖,李寧卻滿腹心思,加上店房中借用的被褥又不乾淨。穢氣熏鼻難聞,二人俱都沒有睡好。
  時光易過,一會寒雞報曉,外面人聲嘈成一片。李寧還想叫英瓊多睡一會,好在回山又沒有事。英瓊偏偏性急,鋪蓋又髒,執意起來,李寧只得開門喚店家打洗漱水。
  這時天已大明,今天正是香汛的第一日。店中各香客俱在天未明前起身入山,去搶燒頭香,人已走了大半。那未走的也在打點雇轎動身,顯得店中非常熱鬧。
  那店小二聽李寧呼喚,便打水進來。李寧明知和尚已走,店家必然要來報告,故意裝作不知,欲待店小二先說。誰想店小二並不發言,只幫著李寧收拾買帶進山的東西。
  後來李寧忍不住問道:「我本不知今日是香汛,原想多住些日子,如今剛打算去看熱鬧。你去把我的帳連上房大禪師的帳一齊開來,再去替我雇兩名挑夫,將這些送與山中朋友之物挑進山去,回頭多把酒錢與你。」
  店小二聞言,笑道:「客官真有眼力,果然那和尚不是騙吃騙住之人。」
  李寧聞言,忙問:「此話怎講?」
  店小二道:「昨天那位大師父那般說話行為,簡直叫我們看著生氣,偏又遇見客官這樣好性的人兒。起初他胡亂叫菜叫酒,叫來又用不多,明明是拿客官當空子,糟踐人。我們都不服氣,還怕他日後有許多麻煩。誰想他是好人,不過愛開玩笑。」
  李寧急於要知和尚動靜,見店小二只管文不對題地絮叨,便衝口問道:「莫非那位大師父又回來了嗎?」
  店小二才從身上慢悠悠地取出一封信遞給李寧,說道:「那位大師父才走不多一會,並未回來。不過他臨走時,已將他同客官的帳一齊付清,還賞了我五兩銀子酒錢。他說客官就在峨嵋居住,與他是街坊鄰居。他因為客官雖好佛,盡上別的寺觀禮拜,不上他廟裏燒香。他心中有氣,昨天在街上相遇,特地跟來開玩笑。他見客官有涵養,任憑他取笑並不生氣,一高興,他的氣也平了。我問他山上住處和廟的名字,他說客官知道,近在咫尺,一尋便到。會帳之後,留下這一封信,叫我等客官起身時,再拿出來給你。」
  李寧忙拆開那信看時,只見上面寫著:「欲合先離,不離不合。凝碧千尋,蜀山一角。何愁掌珠,先謀解脫。明月梅花,神物落落。手扼游龍,獨擘群魔。卅載重逢,乃證真覺。」字跡疏疏朗朗,筆力遒勁,古逸可愛。
  可見昨晚這位高僧並未離開自己,與英瓊對談的一番心事,定被他聽了去。既然還肯留信,對於英瓊必有法善後,心中大喜。
  父女二人看完後,不禁互望了一眼。因店小二在旁,不便再說什麼。
  店小二便問:「信上可是約客官到他廟內去燒香?我想他一個出家人,還捨得代客官會帳,恐怕也有希圖。客官去時,還得在意才好。」
  一會,店小二雇來挑夫,李寧父女便收拾上道。過了解脫橋,走向入山大道。迎面兩個山峰,犬牙交錯,形勢十分雄壯。一路上看見朝山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,有的簡直從山麓一步一拜,拜上山去。
  山上廟宇大小何止百千,只聽滿山麓梵唄鐘魚之聲,與朝山的佛號響成一片,襯著這座名山的偉大莊嚴,令人見了自然起敬。
  李寧因自己不入廟燒香,不便挑著許多東西從人叢中越過,使命挑夫抄昔日入山小徑。到了捨身岩,將所有東西放下,開發腳力自去。等到挑夫走遠,仍照從前辦法,父女二人把買來的應用物品,一一背了上去。
  回到石洞之中,因冬日天短,漸已昏黑。父女二人進洞把油燈點起,將什物安置。累了一天,俱覺有些勞乏,胡亂做些飲食吃了,分別安睡。
  第二日晨起,先商量過冬之計。等諸事安排就緒,又拿出那和尚兩個紙條,同店小二所說的一番話仔細詳參。
  李寧對英瓊道:「這位高僧既說與我是鄰居,那凝碧崖定離此地不遠。我想趁著這幾日天氣晴明,在左近先為尋訪。只是此山甚大,萬一當日不能回來,妳不可著急,千萬不要離開此地才好。」英瓊點頭應允。
  由這日起,李寧果就在這山前山後,仔細尋訪了好幾次。又去到本山許多有名的廟宇,探問可有人知道這凝碧崖在什麼地方,但俱無人知曉。
  英瓊閑著無事,除了每日用功外,自己帶著老父親當年所用的許多暗器,滿山去追飛逐走。有時打來許多野味,便把它用鹽醃了,準備過冬。她生就天性聰明,加以天生神力,無論什麼武功,一學便會,一會便精。
  自從入山到現在,雖然僅止兩年多工夫,學了不少的能耐。她那輕身之術,更是練得捷比猿猱,疾如飛鳥。每日遍山縱躍,膽子越來越大,走得也越遠。李寧除了三五日赴山崖下汲取清泉水,一心只在探聽那高僧的下落,對女兒的功課也無暇稽考。英瓊怕父親擔心,又來拘束自己,也不對她父親說。父女二人,每日俱是早出晚歸,習以為常。
  過了十多天,凝碧崖的下落依舊沒有打聽出來。這時隆冬將近,天氣日寒。他們住的這座山洞,原是此山最背風的所在,冬暖夏涼。加以李寧佈置得法,洞中燒起一個火盆,更覺溫暖如春,不為寒威所逼。
  這日李寧因連日勞頓,在後山深處遭受一點風寒,身體微覺不適。英瓊便勸他暫緩起床,索性養息些日,再去尋凝碧崖的下落。一面自己取了些儲就的枯枝,生火熬粥,與她父親趕趕風寒,睡一覺發發汗。
  英瓊起床之時,忽覺身上雖然穿了重棉,還有寒意。出洞一看,只見雪花紛飛,兀自下個不住。把周圍的大小山峰和山半許多瓊宮梵宇,點綴成一個瓊瑤世界。半山以下,卻是一片渾茫,變成一個雪海。雪花如棉如絮,滿空飛舞,也分不出那雪是往上飛或是往下落。
  英瓊生平幾曾見過這般奇景,高興得跳了起來。急忙進洞報導:「爹爹,外面下了大雪,景致好看極了!」
  李寧聞言,歎道:「凝碧崖尚無消息,大雪封山,不想我緣薄命淺一至於此!」
  英瓊道:「這有什麼要緊?神仙也不能不講道理,又不是我們不去專誠訪尋,是他故意用那種難題來作難人。他既打算教爹爹的道法,早見晚見還不是一樣?爹爹這大年紀,依女兒之見,索性過了寒冬,明春再說,豈不兩全其美?」
  李寧不忍拂愛女之意,自己又在病中,便點了點頭。英瓊便跑到後洞石室取火煮粥,又把昨日在山中挖取的野菜煮了一塊臘肉,切了一盤熟野味。洞中沒有傢俱,便把每日用飯的一塊大石頭,滾到李寧石榻之前。又將火盆中柴火撥旺,才去請李寧用飯。
  只見李寧仍舊面朝裏睡著,微微有些呻吟。
  英瓊大吃一驚,忙用手去他頭上身上摸時。只覺李寧周身火一般熱,原來寒熱加重,病已不輕。一個弱齡幼女與一個行年半百的老父,離鄉萬里,來到這深山絕頂之上相依為命,忽然她的老父患起病來,怎不叫人五內如焚?
  英瓊忍著眼中兩行珠淚,輕輕在李寧耳旁喚道:「爹爹,是哪兒不好過?女兒已將粥煮好,請坐起來,喝一些熱粥,發發汗吧。」
  李寧只是沉睡,口中不住吐出細微的聲音,隱約聽出「凝碧崖」三字。
  英瓊知是心病,加上連日風寒勞碌,寒熱夾雜,時發譫語。又遇上滿天大雪,下山又遠,自己年幼,道路不熟,無處延醫,父親身旁更無第二個人扶持。
  英瓊不禁又是傷心,又是害怕。害怕到了極處,便不住口喊「爹爹」。
  李寧只管昏迷不醒,急得英瓊五內如焚,飯也無心吃。連忙點了一副香燭,跪向洞前,禱告上蒼庇佑。越想越傷心,便躲到洞外去痛哭一場。這種慘況,真是哀峽吟猿,無此悽楚。只哭得樹頭積雪紛飛,只少一隻杜鵑,在枝頭幫她啼血。
第二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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