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卅九 至 四三
卅九.

  我不知道我曾是誰,恍惚中我睡著了。我夢到自己在一羣魔鬼中,四周雲烟繚繞,妖氣迷漫。天上有一個血紅的蓮座,尼奧坐在上頭,口中露出尖利的獠牙,鳥爪一般的長手,指著我厲聲數説,要我五體投地,做他的奴隸。
  我駭怕極了,渾身抖顫,喉頭乾炙似火,我想逃,雙脚却軟弱無力……凱洛琳在一個油鍋前坐著,我向她伸手求援,她抬起頭來,是東尼狂怒地在刀山上掙扎……
  我不是解脱了嗎?怎會再墮輪廻呢?萬念雜陳,眼前景物又是一變,毒蛇猛獸嚎叫著對我撲來,我渾身冒著冷汗,自忖噩運難逃。猛然想起,如果有鬼魔,那必然有神佛,有神佛即有正義公理,只要我沒做虧心事,神佛定會庇佑我。
  我默念著阿彌陀佛,專心一志,立刻幻境全失,我彷彿也不存在了……
  我覺得自己並未死,漸漸恢復了知覺,額上涼涼的,身上也有些冰冷。睜眼一看,昏暗中,貝珍的面孔在燭光下,很像一個天使,她慈愛地對我説:
  「朱,不要躭心,你的燒退了。」
  我感激地搖搖頭,表示不怕,她又給我換了一條濕毛巾,説:
  「你剛才口中一直啊啊地在唸著什麼,我先以為是夢囈,後來才聽出,又像唱歌又像是一個人的名字。」
  我再看房中只有她一人,努力地清了清乾痛的喉嚨,不成聲地問道:
  「幾點了?」
  「還不到九點。」
  「東尼呢?」
  「沒回來。」
  「尼奧呢?」
  「他們一直在照料你,剛剛出去吃飯了。」
  我一算時間,睡了大約有三個多小時,回想方才尼奧所説的,我又不禁凜然。
  本來我尚有打消去意的想法,準備終生與他們同甘共苦地探究人生的奧秘,料不到竟然勾出了尼奧這一番話。我不能確定投生究竟是真是假,但是他的看法令我難以苟同。
  人是兩種生命現象的集合體,一是生理的生命,由物質世界提供它生存的需求。人還有另一種生命,那就是心理生命,心理所需要的是精神食糧。精神食糧是抽象的,是物質的因果關係與體用狀態。
  生理的機能依賴著感官的辨識及反應,屬於感性,受著經驗與習慣的支配。這種反應方式的效率較高,隨時隨地可以根據以往的經驗,作出有利的選擇。而心理的機能則屬於超時間的認知,需要利用各種因果體用關係,以便在複雜的情况下,決定長遠而最有利的行為。由於心理反應必須取決於因果,所以被視為理性。
  感性的生理,其認知全賴身體上的各種感官。而理性的心理,其認知的因果關係,完全是人類經過千萬年的演進,將個人的經驗積累下來,形成了人的思想及智慧。理性的認知明確、經驗廣泛,完全是透過資料的型式做轉移,這其間早已失去了個體的感性。尼奧硬要把這些歸之於投胎轉世,我覺得沒有與他辯解的必要。
  由此,我認知了宇宙真理--我悟我的禪,他追他的道。既然我們的觀念不同,早些分手對彼此也有好處。這次我不再猶豫,要儘早離去。
  顯然,貝珍為東尼的遲遲不歸而躭憂,她一再看錶。我的衣褲被汗浸濕了,貼在身上很不舒服。我便坐了起來,她把被單摺起,壂在我腰後,要我斜躺著。
  「妳決定加入我們了?」我順口問道。
  「我還在考慮。」
  「那麼,我勸妳不要再考慮,這裡不適合妳。」
  她睜大了眼睛,望著我説:
  「你知道我不是想做嬉皮。」
  「我當然知道妳是為了東尼,這樣妳更不該參加。」
  她沈吟了半嚮才説:
  「不怕你笑我,我知道這樣下去不好,也瞭解東尼不可能愛我,只是……我不知道是什麼因素,他令我不能自主。」
  「妳想要知道是什麼因素?那倒不難,妳不妨先問妳自己,如果想與他做愛,就是為了肉體;如果想與他聊天,則是為了他的談吐;如果想照顧他、幫助他,那是母性的光輝;如果只因為那封電報,問題便出在妳的自傲……」
  「為什麼是我的自傲呢?」
  「因為妳認為是妳引起的,妳有責任,只有自傲的人,才喜歡自找麻煩。」
  「我不知道,我發覺我連自己都不瞭解。」她考慮了一會説。
  「有一點我可以肯定,當妳瞭解他以後,就會瞭解自己。」
  「或許是吧!」她點著頭,回味了一下我的話,眼中閃著智慧的火花,接著説:「我能夠瞭解他嗎?我怕我做不到?」
  「要瞭解他,妳必須先瞭解這個時代、這個社會以及人性,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但是不要灰心,只要妳去追求,多多少少會有些認知的。」

四十.

  我們正談著,樓梯上却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響,我幾乎以為那可憐的樓梯終於劫運到臨了。但那分明是脚步聲混合著樓梯被重撀、搖撼時,發出的吱吱喳喳聲。是誰這樣怱忙?我們都不由自主的扭過頭去,望著門口。
  一張充滿怒氣的臉,如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,我剛看出是東尼,還沒張口,已嗅到濃烈的酒氣,感覺到了即將爆發的活火山的溫度。
  三個人同時楞住了,東尼已不成人形,在燭光中分外顯得駭人。他的眼中透露出無比的恨毒,狠狠地像是要呑噬整個宇宙。
  「你們這一對狗男女!還講什麼虛情假意?我早就知道!不要臉!我要殺死你們!」連樓板都在振動,他的吼聲像破鑼一般刺耳。
  我知道他醉了,忙對他解釋:
  「我生病了,她好心來……」
  「你病了?你有什麼鬼病?你功夫好得很!你還想騙我?凱洛琳不是你搶走的?威瑪不是你搶走的?現在連貝珍你也要搶!」
  對於凱洛琳我無言可辯,威瑪根本不是他的意中人,至於貝珍,我們並沒有做什麼呀!他一定又是受了什麼刺激,喝了酒,借題發揮。
  貝珍這時却鎮定地説:
  「東尼,你誤會了,他怎麼會喜歡我?」
  東尼彷彿被刺了一下,跳得整個樓都在搖晃:
  「那麼!是妳喜歡他了?」
  「是的!我喜歡他!」我喫了一驚!貝珍毫無懼色地面對著幾近瘋狂的東尼,彷彿是一隻竚立在餓獅面前的綿羊。
  「東尼!你不是不知道,她愛的是你!」我急著解釋。
  東尼似乎一點都沒有聽到我的話,他面對著勇敢而堅定的貝珍,兩隻眼球骨溜溜地在她臉上搜索。氣燄却由盛而衰,好幾次他想發作,然而摸摸鬍子,聳聳鼻尖,又硬生生地把話呑了下去。
  貝珍毫不相讓,狠狠地瞪著他,僵持了一刻,她才説:
  「你為什麼又去喝酒?不早點回來?」她的語氣強硬中透著溫柔,充滿感性。
  東尼軟化了,他好像有千言萬語,却偏偏找不到適當的言語來表達。頹然滑坐到地上。貝珍忙凑過去,撫慰著他,輕輕地説:
  「你最近老是不能控制自己!為什麼呢?可記得那次你接到電報時,忍住悲痛,還繼續和我們玩鬧?那是多麼的無私!多麼的偉大!」
  東尼似乎想吐,他強忍了一會,似乎也明白了方才的失態,他慚愧的望著我,説:
  「朱……我……」他又觸動了心事,竟哭了起來:「我完了……」
  貝珍同情地把他擁入懷中,誰都沒有説話,東尼傷心地哭了一陣子,漸漸地呼吸均匀,接著竟打起呼嚕,在貝珍懷中睡著了。
  東尼又受到什麼重大的打擊呢?自我認識他以來,從來沒見他喝得這樣酩酊大醉。我猜多半是此行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,而與米朗達等鬧得不愉快。
  我不相信米朗達和焦基會如此不通情理,我們的報告還沒有寫,他們憑什麼能証明任務失敗呢?除非還有其他的原因,或者發生了什麼變故。
  尼奧和秀子回來了,見到東尼狼狽之狀,尼奧搖頭不語。我們一再分析,誰都猜不到何以東尼會這樣反常。
  不一會兒,樓梯的交響曲又開始奏起,沙爾索的笑聲飄進屋來了,甘格垂著頭,被他和另兩位嬉皮押解進來。
  「嘻嘻!甘格想躱我!我早就知道他躱在哪裡!尼奧大爺,你看,我叫你放心!對吧!我準能把他找來!」
  「甘格!為什麼這幾天你不回來?」尼奧和藹地問他。
  「我不知道你們回來了。」甘格神情沮喪的説。
  「嘿!你們猜甘格在做什麼?絶!絶!在挑魚哩!他挑一擔,就夠咱們大夥吃一個月。今天吃新鮮的,明天吃臭的,以後吃乾的……」沙爾索笑個不停。
  「你為什麼去挑魚?」尼奧大吃一驚。
  「我找不到別的工作。」
  「為什麼要找工作呢?」
  「我要結婚呀!我起碼得養得起瑪莉露呀!」
  「你急什麼?我們馬上就有錢了。」
  「你在做夢!人家早就把東尼給甩開了!」
  「什麼?」尼奧也沉不住氣了:「你是説東尼……」東尼睡在貝珍的懷裡,突然唔了一聲,大家的注意力馬上集中在他身上,只見他緩緩地張開了眼睛,楞了一下,説:
  「誰叫我?」
  「我們在談話,聽説你……」
  「誰説我什麼?」東尼又恢復了活力,猛一下翻身坐起,他環視眾人,厲聲道:「正好大家都在,我要查明是誰出賣了我?」
  「怎麼出賣你?」尼奧問道。
  「怎麼出賣?我怎麼知道?」
  「是不是合作失敗了?」
  「有人告訴焦基,説我們在做毒品買賣,他怕受到連累。説可以介紹一些輕鬆的工作給我們,或者介紹去孤兒院工作!」他愈説愈氣,眼中冒出火來,最後乾脆爬了起來,把所有的憤怒都爆發出來:「誰要他救濟?沒良心的傢伙!我東尼死也不饒他!」
  吼畢,他才感到頭很痛,雙手緊抱著頭,貝珍趕緊站了起來,扶著他坐下。
  「東尼!冷靜點,大家先商量商量,事情不會這樣簡單!」
  「還不簡單?焦基籌到了錢,米朗達把店都賣給他了!合作的事已經告吹了!」
  「難道焦基想獨呑?他一個人怎麼能成大事?」
  「他有錢怕什麼?我東尼就是沒錢!有錢我什麼都可以幹!」

四一.

  沙爾索的大麻煙又出籠了,我沒有吸食,下午那一根已害我受了風涼,前些時那一根更是荒唐,惹出了這麼多事端出來。大麻煙所造成的幻境,不過是清醒中的睡眠狀况而已,我一向重視理性,不願再被藥物操縱,而喪失了自己。
  同時,我對禪坐也已有幾分心得,那是種心無所住的自由馳騁,無慮無礙、恬寧淡泊的感受,遠遠超過不能自主的麻醉迷茫。
  貝珍也沒有抽,她對吸毒還抱著懷疑的態度。其他的人,包括秀子在內,為了逃避難以排遣的愁懷,一個個都進入了迷幻的夢鄉。這間亂糟糟的房間,轉眼又坐滿了東倒西歪、喪失知覺的死嬉皮。
  酒精令人神智不清,是感覺神經遲鈍的結果,常須藉助激烈的動態以產生快感。大麻則不同,由於幻想特別豐富,吸者在剛抽時,常常不停的説笑,逐漸被幻境吸引,終至一動也不動地,遁入虛無之鄉。
  東尼吸了幾口,挺著漲滿煙氣的肚子,突然連咳帶嗆地狂笑起來,場中吸了煙的人,彷彿都看到了什麼,不約而同地儍笑起來。尤其是沙爾索,他一手捧著小小的毛肚,一手指著東尼的臉,笑得喘不過氣來。
  房中只有我和貝珍是局外人,我曾在那個幻境中逗留過,知道他們雖然同聲在笑,其實是各笑各的,全不相干。貝珍却莫明其妙,她好奇地仔細打量著東尼,真以為他臉上有什麼東西。
  東尼笑得眼淚都流下來了,再一看貝珍睜著大眼睛,臉上充滿了好奇的神色,更是笑得喘不過氣來。
  沙爾索總是在癮過足以後,好像加滿油的跑車,各種笑話一溜煙而出:
  「鷄殺死快死的!絶絶絶!東尼想發財!我沒見過抽大麻煙的人想發財!
  「我第一次遇到東尼的時候才絶哩!鷄殺死!我們大夥坐在巴哈燈塔下討吃的,東尼跑過來問我們:
  「『誰是沙爾索?』
  「我説:『我不是沙爾索。』
  「鷄殺死!東尼倒蠻邪門,他説:
  「『你是沙爾索?』
  「我急了,指著白比説:『他是。』
  「白比不够朋友,他説:『我不是!』
  「我又指著桑塔拿説:『那麼是他!』
  「桑塔拿也怕事,説:『我也不是!』
  「我只好説:『沙爾索實在混帳,一定是做了虧心事,自己都不敢承認。』
  「鷄殺死!東尼真有兩手,他把胸脯一拍,説:『我叫東尼,是小黑叫我來的!』
  「小黑的朋友?那當然不是壞人了!我就説:『你為什麼不早説呢?你早説了,沙爾索就是我了。』
  「東尼就説:『我想買貨。』
  「可巧我正沒有,我説:『我要有貨,也不來討飯吃了。』
  「東尼就説:『你們餓了?』
  「餓了?鷄殺死!我可餓癟了哩!東尼就帶我們去對面那個高級餐館。鷄殺死!我可嚇昏了,我怕他充闊,我們沒那麼大的命,進得去怕出不來哩!我就悄悄地問東尼:『好朋友不説瞎話,咱們可沒錢付賬喲!』
  「東尼把胸脯一拍,説:『笑話!我東尼吃東西還要錢?你放心吃吧!』
  「沒想到這話給跑堂的聽到啦!娘的!這小子最勢利眼,平日專欺侮咱們,這時擋在東尼面前不讓過去。
  「東尼説啦:『先生!我們是來吃東西的!』
  「那小子白眼一翻:『你們上馬路那邊去要吧!這兒不是你們討吃的地方。』
  「我怕東尼出洋相,拉拉他要他走,東尼硬是不肯,他説:『我們要吃法國大餐,聽説你們做得好……』
  「那小子更兇了:『咱們做得好是侍候有錢的大爺的,你沒這個命就認了吧!』
  「鷄殺死!東尼脾氣可真好,他説:『我們也有一點錢……』
  「那小子笑起來了,他説:『你們那幾個就省下來吧!留著吃煎玉米糰吧!(作者註:巴伊亞最便宜的土產。)』
  「東尼便從他那個破皮袋裡,取出了一大疊新鈔票來,他説啦:『這點錢來四份法國大餐夠不夠?』
  「乖乖!那小子楞啦!嘿!你們可想不到吧!咱沙爾索從小長到這麼大,那一天還是第一次被人叫大爺哩!」
  他囉囉唆唆地説著,搖頭晃腦好不得意,大夥都瞇著眼,有的好像在聽,有的早已進入了自己的幻覺世界去了。沒想到東尼神智還清楚,居然笑瞇瞇地接著説:
  「老實説,我真瞧不起那些把錢看得比人還重的人,所以想賺些錢來,好好教訓他們一番。想想也好笑,焦基見利忘義,我痛快地臭罵了他一頓。他還拿出三仟元來,算做我們的酬勞,我却當著他的面,點一把火燒了……」
  東尼邊想邊説,得意地哈哈大笑,尼奧却變了臉色,怔怔地聽下去:
  「嘿嘿!你們該看看焦基的臉色,他一把搶過去,已經來不及了,他對我説:『你真是個花花公子!三仟元不是個小數目,夠你們吃半年的!』
  「我笑著説:『謝謝你,像我們這種料子,多活這半年,對你有什麼好處?又何必假惺惺呢?』
  沙爾索聽了大呼痛快:
  「好東尼!鷄殺死快死的!我服了你!他喜歡發他的財,我們喜歡過我們的窮日子,那個臭錢我們不稀罕!」
  東尼沒有答腔,埸面一冷靜下來,各人就遁入了自己的天地,煙一根又一根傳遞著。沙爾索開始咬著指頭,哼起了他的無調小調,東尼低下頭,躺在貝珍懷裡。只有尼奧,好半响,還在喃喃自語:
  「我們大夥的錢……燒了……可以買好多書哩!」

四二.

  燭光搖曳著,煙霧縈繞中,那些笑聲却已冰凍在昏暗的空氣中,疲憊的笑容也僵在各人的眼角。
  夜是寂靜的海,潺潺的水聲由我耳邊注入了那無底的亘古,半山俱樂部的音樂尚在掙扎,飛馳街頭的文明寵兒也在殘喘,我們誰又不是邁向歸途?
  貝珍心中只有東尼,她憐惜地把他擁在懷裡,撫摸著他的禿頭。半個月來,這一連串的風波,對她不能説不是很大的煩擾,她臉上却掛著幸福的歡愉。
  人在福中不知福,東尼還不知道他得到的是什麼,我很難相信在西方這種物質至上的社會中,也能產生這樣堅忍、純真、可敬的女性。
  不幸,在這個時代裡,人已失去他了原有的地位,降格成為物質文明的奴隸。從小受到的教育,已不再是為了明理、做人,而是製造出一種鋒利的武器,以求在別人身上,搾取更多的財富。
  人們為了替他的主子辯解,便沾沾自喜地誇耀財富的魅力,他們認為人已不能脱離物質而生存,就像奴隸依賴主子一般振振有詞。
  人當然需要物質來維持生命,然而,大自然已經準備得很周全妥當,給予人類享受了所有的條件。遠在物質文明發達以前,人類就曾經幸福地謳歌人生,美滿地生活在物質與精神諧合的大自然中。
  拿現代生活與中古時期來比較一下,我們會發現,人們基本的需求並沒有改變,改變的是物質生產的方式,人類學會了透支的方法,將大自然為萬世人類準備的物質,在短期中壓榨用盡。人們的消耗量却沒有增加,這些多餘的物質,便被製成各式各樣的奢侈品,供人們消費。
  人的消費也是大自然精心安排的,在漸進的過程中,生態的循環,將能量做了最有效率的安排。然而資本家的立場不一樣,他們要控制這個過程,以便在其中得到利益。於是創造了物質文明,用各種方法刺激人類消費,再利用這種消費的習慣,使人為他服務,形成了一套美妙無比的操作系統。
  在這套操作系統的手册中,開宗明義,要求人盡量發揮自我的意識,不顧一切地去滿足個人需求。沒有一個人不會被這種甜蜜芳香的口號所感動,也沒有一個人會儍得想知道這糖衣下面的內容。物質文明的餘蔭,已經改變了人類認知的標準,強權、力量、成功、享受將個人短短的一生點綴得光輝燦爛。
  更巧妙的是這套系統的設計理念,凡是具有影響力的人,都被賦與一定的利益範圍。當人類的精英都已容納在這套體系中,而且成為利益既得者時,反對的聲浪便消失了,整個世界成為新當權者的一言堂。
  這是一個荒謬的時代,荒謬得人們崇拜物質而輕視同類,荒謬得人類沉迷享受而忽視心靈,荒謬得已經喪失了判斷的能力,地球瀕臨毁滅而人類仍然歌舞昇平。
  人類還有多久的壽命呢?又有誰關心這個問題?但是人却想增加自我的生命年限,要在自己有生之年,盡情享受,把所有的資源消耗殆盡。
  為什麼呢?難道人們忘了他們的子孫?難道人們已經感覺不到心靈的呼喚?難道那些事業飛黄騰達的人類精英,就看不見整個時代的終結與後果?
  至少,有人看到了,尼奧、東尼他們看清了這一點,他們逃避到唯物世界的邊緣,却仍然逃不出統治這個世界的萬能主--金錢--的影響。在舉世滔滔,人人皆眠的深夜,少數幾個人的良知,也不過是些夢囈罷了。
  尼奧在赫格朗的著作中找到了自己,東尼却還在探索,宇宙之主的理論不能滿足他的需要,他又惑於世態的表象。他的感情過於豐富,崇拜著不存在的正義公理。他看到了金錢的魔力,却又滅頂在時代的洪流中。
  然而,資本主義強烈的排他性絶不容他共存,在初次接觸中,他還沒有足夠的武力自衛,就已經敗退下來。以後呢?他甘心任人宰割嗎?如果不願意,他又能如何?
  方才與尼奧的一席談話,使我看清了宇宙多樣性的真理,對我而言,宇宙自有他的道理,我喜我憂我愛我惡,都只是我個人的感受。我不能希望別人與我看法相同,也不必希望,因為我只是我個人而已。
  再説,是非善惡也不是必然的,眼前的福未來未必是福,眼前的禍説不定對未來有大利,而大利又何嘗不是大害?儘管我看到了一些可悲的現象,那也只是我心頭的幻象,難道宇宙真的即將步上絶境嗎?誰能説不會有股新的力量正在蘊釀呢?有尼奧與東尼這種人的出現,也就有可能在未來形成共識。
  宇宙有其無匹的智慧,渺小的我們,又能認清多少真相呢?

四三.

  有人在敲門,看看錶已近十點,還有誰會來?開了門,一陣香風刺鼻,一個妖冶的笑臉對我撲來:
  「東尼呢?」
  是珊德娜!他們都在大麻的迷幻下,加上又有貝珍在座,我忙説:
  「今天有事情,明天再來吧。」
  「騙我做什麼?晚上有什麼事?我知道東尼今天剛回來,我找他很久了。」
  「真的有事!有很多人……」
  「那更好,我就喜歡人多,東尼呀!我還不知道,晚上還能有別的事?」
  説著,她硬擠進來,高聳的酥胸在前開路,我被逼得節節敗退。
  一進門,室內的景像便吸引了她,她神秘地一笑,説:
  「原來是這事!那更好!這麼辦!看樣子你神智還清楚,等東尼醒過來,叫他明天早上去我家,就説有件好事。」
  「他知道妳家嗎?」
  「他怎麼不知道?」
  我本以為交待完,她就要回去,不料説著説著,她却移步進了房中。貝珍聽得清清楚楚,一看到珊德娜,她便搖著東尼説:
  「東尼!有人找你!」
  東尼瞇著眼唔了一聲,怔怔地望著貝珍,珊德娜却蹲下身去,雙手把東尼的臉扳過來,媚笑著説:
  「是不是在溫柔鄉裡想我呀?」
  東尼還在發楞,珊德娜已經把頭低下去,熱烈地吻著他。貝珍彷彿看到了一條毒蛇,慌忙地推開東尼,抽回雙手,退向牆邊,縮成了一團。
  我覺得太不像樣,正打算把東尼拉起來,却聽東尼説:
  「……去他的臭錢……我好想妳……」
  珊德娜格格地笑著,一手探入了東尼的衣襟內,我不便再表示什麼,眼看驚懼無比的貝珍,瑟縮在屋角,我只好走到她身旁,安慰她道:
  「大麻能迷人心性,珊德娜是他以前的女朋友,所以見了面就糊塗了。」
  貝珍沒有説話,我還想安慰她,却聽到沙爾索在笑:
  「精采……那小子……」
  珊德娜已把東尼壓在下面,她很瞭解這些入了幻境中人,根本無視於別人的存在,她盡情地在東尼身上敏感的地方搓揉著。東尼似醉却醒,兩隻手也沒有閒著,緩緩地在珊德娜身上遊移,彷彿盲人一般,閉著眼在那裡享受。
  我知道再下去便會和我上次與威瑪的情况一樣,別人尚不打緊,貝珍看了一定承受不了,我再不阻止,又將是無窮的風波。再看看貝珍,她已驚呆了,額間沁出的汗珠,在微弱的燭光下閃爍。
  我爬到東尼身側,搖搖他的頭,説:
  「珊德娜來了,她説有要緊的事和你談!」
  東尼張開眼睛,似乎沒有聽懂,我再説:
  「珊德娜找你有事!」
  珊德娜笑著,在他身上揑了一把,東尼忙翻身起來,珊德娜則趁勢把他扶住,東尼見到她,高興地説:
  「妳……妳……」
  珊德娜極饒興味地探視著他的眸子,緩緩地説:
  「我最喜歡和吸了大麻的人做愛,尤其是你!」
  我忙又伸手搖搖東尼,他迷茫地回過頭來,我説:
  「貝珍還在這裡!」
  「貝珍……還在這裡!」
  「東尼!清醒些!今夜我們還有正經事!」
  東尼彷彿明白了一些,但珊德娜的手還在移動,東尼又回過頭去,喃喃地説:
  「寶寶……我喜歡妳……」
  我不得已,只好對珊德娜説:
  「請妳不要太過分,我們今天有事!」
  珊德娜不理,吻了東尼一下,不屑地對我説:
  「虧你還是嬉皮,你們除了和女人睡覺,還有什麼正經事?」
  我聽了無言以辯,在一般人眼中,嬉皮的確是如此。但我不甘心半途而廢,看看貝珍,委實為難不已。
  珊德娜看出我的心意,她問東尼:
  「你又結新歡了?」
  「新歡?」東尼怔怔地。
  「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?」
  「朋友?」
  「你還愛我嗎?」
  「我只愛你!」看情形東尼不似敷衍,語氣中充滿感情,眼皮却垂了下來。頓時,兩個人又糾纏在一塊,一個如饑似渴,一個却溫文爾雅,動作奇緩,似乎餘味不盡。
  我想到甘格也在,忙又對珊德娜説:
  「珊德娜,妳不是也很喜歡甘格?……」
  珊德娜粗暴地把東尼壓在地上,仰著頭滿面得色,勝利地對我説:
  「我喜歡刺激,我要你們看著難過!」
  好毒辣的心腸!她毫不猶豫地解開了衣襟,在一個個如同坐禪和尚的人面前,又演出了那不堪的一幕。
  我實在看不下去,打算送貝珍回去,再一回頭,貝珍已經不在了,我慌忙的追下樓去,早已不見她的踪影了。
卅九 至 四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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