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卅四 至 卅八
卅四.

  我們回到貝珍家,進門時,一部汽車正好停在我們身後,傳來了東尼的聲音:
  「兄弟們,玩得痛快吧?」
  正是那部跑車,裡頭只有他一個人。
  秀子見了,驚喜地叫著:
  「東尼!東尼!」
  「你到哪裡去了?我們找得你好苦!」尼奧説。
  東尼跨出車來,依舊是那身打扮,脚還有點跛,走起路來虛浮無力。他笑著説:
  「我碰到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。」
  「為什麼不通知我們一聲呢?」
  「嘿嘿,你和朱一向篤定得很,我要讓你們緊張一下。」他得意地笑著。
  他走到我們面前,分別與尼奧、秀子擁抱一下,貝珍只伸出手,很有風度地與他握了一握。東尼顧左盼右,誇張地問道:
  「威瑪呢?她也躱起來了?」
  我忍不住要刺他一下:
  「她和你一樣,也找到了一個老相好。」
  貝珍忙打岔説:
  「進屋去説吧!」
  東尼搖搖手,説:
  「不必了,我馬上要走,我是來通知你們……」
  我太為貝珍叫屈,東尼近來變得太多,令我無法忍受,我便接著他的話説:
  「你要在這裡多待幾天,叫我們先回去,是吧?」
  東尼驚異地望了我一眼,他説:
  「嗯……是的!假如你們要多玩幾天也可以……」
  「你是不打算走了?」我進一步的逼他。
  大家都吃驚地望著我,尤其是東尼,臉上訕訕地,嘴巴却否認:
  「什麼話?別生氣,算我不對。我只是想多住兩天,這個地方太可愛了。」
  我還要説,却見貝珍哀求地望著我,想想自己也撈過界了,她都不見怪,我又算那一門子?只好換個話題:
  「你若不回去,我們向誰交代考察的結果呢?」
  「這點你別躭心,你只要把威瑪送回家,車暫時放在她家,別的事我負責。」
  尼奧也聽出了一個大概,他很不高興:
  「你怎能不跟我們一起回去?」
  東尼支唔著:
  「我還有點事,要不了幾天,你們先走吧!」
  「你只顧玩樂,還修什麼道?」尼奧冷冰冰地説。
  這句話像是引爆的導火線,東尼爆炸了:
  「我不够資格修道!我不修就是!」
  「哼!我早知道會有今天!」
  「你知道!你是聖人!老實説,我修了這麼久,什麼道理都沒通。」
  「那是因為你外務太多,不能專心!」
  「我天生是這塊料子!我爸爸媽媽都管不了!你憑什麼管我?」東尼暴跳如雷,連貝珍的父母都驚動了,擠在門口看著。
  尼奧一拉秀子,回頭就走,秀子還想勸説:
  「東尼!」
  「別理他!我們回阿根廷去!」尼奧強把秀子拉走。
  東尼氣得臉色發白,轉頭走向汽車,嘴裡還嚷著:
  「阿根廷!天堂又怎樣?哼!」賓士車一發動,咆哮了兩聲,立刻絶塵而去。
  尼奧氣得發抖,一張石膏似的臉,繃得發紅,秀子可憐巴巴地在一旁急得搓手扭指,一句話也説不出來。
  貝珍更是可憐,好在她非常謹慎,並沒有對家人透露任何口風,所以這件事倒沒有引起額外的麻煩。西方人的自我實在太重了,從來不知自律之道。像東尼這種乖戾暴燥的個性,一定要等到人人都受害了,他才有悔悟的一天。
  我拿出東尼的行李包,先把帳册取出,問貝珍説:
  「妳知道瑟勒絲娣的家嗎?」
  「知道。」
  「妳確定東尼在她家?」
  「是的。」
  「那麼我們跑一趟,把東尼的東西送去。」
  她看看錶,已經九點多了,想了一想,説:
  「我帶你去,但是我不願見她。」
  「為什麼?」這句話簡直是多餘的,我只是脱口而出。
  「這是個美麗的小城,是吧?」
  「是的。」她的答案有點離題了。
  「可見人的審美觀大致是相同的,當一些有錢有勢的人發現了這個寶地以後,所有的人渣都擁到這裡來了。瑟勒絲娣是其中的代表,我就是看不慣才逃到沙爾瓦多。」
  「好,那妳在車上等我。」
  我們出了門,發覺威瑪正在車旁與一個青年熱烈地擁吻。我故意把脚步踏得很重,威瑪忙與他分開,那個青年怱怱地説了聲:
  「明天見。」説完回頭就走。
  我忙叫:
  「請等一下。」
  並對威瑪説:
  「我們決定明天早上就走,妳最好和他改個約會的時間吧!」
  她一時沒有了主意,怔怔地望著我,我又説:
  「如果他有興趣,可以和我們一起去沙市,到那裡唸書也可以,若要做事,你父親也可以幫忙。再不然,妳先回沙市,改天再來。」
  威瑪還在猶豫,那個青年却高興地説:
  「沒有關係,我到沙爾瓦多找妳好了。」

卅五.

  瑟勒絲娣家的正門在山上的道旁,正是我們那天諷刺的深宅大院之一。車停妥後,貝珍突然改變初衷,對我説:
  「讓我去吧!我想和瑟勒絲娣説一句話。」
  我正是求之不得,便在車上等著。她按了電鈴,顯然高高的院牆中還有個花園,內宅的門開了一會,大門才打開。
  開門的是個中年的黑女傭,她問道:
  「妳找誰?」
  「找瑟勒絲娣小姐。」貝珍回答。
  「有什麼事?」
  「有重要的事。」
  「請進來吧!」
  「不必!我在這裡等。」
  「那麼妳等一下。」
  女傭進去了,過了好久,滿臉不高興地出來,説:
  「以後再來吧!她有事!」
  貝珍急著説:
  「我有很重要的事,是有關東尼先生的。」
  「啊?那麼我再去問問看。」
  「請別讓東尼先生知道!」貝珍補充一句。
  又過了好久,一個亂髮蓬鬆、衣衫不整的女性,謹慎地從門口探出半個頭來,仔細打量了貝珍一會,她説:
  「妳一定就是貝珍了!」
  「是我。」
  「有事快説!」她的語氣傲慢無比。
  貝珍顯然早有充分的準備,她勇敢而堅定地説:
  「我只告訴妳一句話,如果妳對他好一點,那我恭喜妳。妳若把他當作其他人一樣的玩弄,等著看!我會去找在沙爾瓦多市的那一位!」
  「不要臉的女人!妳想威脅我?」
  「誰不要臉,我們心裡有數!」
  説著,貝珍把東尼的小包往瑟勒絲娣面前一送,瑟勒絲娣却趁勢抓住她的手,把她拉進門去,嘴裡吼著:
  「我要打死妳這不要臉的丫頭!」
  下面傳來叭叭幾聲清脆的掌聲,接著是貝珍的尖叫聲,我忙下了車,衝上前去。貝珍已被按倒在地上,我一把推開瑟勒絲娣,將貝珍拖出門外來。
  這時,東尼的聲音從門裡傳來:
  「什麼事?」
  貝珍嘴角已在流血,她鑽進車內,喘著氣催我:
  「快走!」
  院子裡有人跑著,隨後大門立刻碰的一聲關上了,但顯然關不住靜靜深夜中咆哮的吼聲,只聽見東尼喘著氣,大聲叫道:
  「怎麼?是誰打了妳?誰敢打妳?」
  「一個野女人!」是瑟勒絲娣的聲音。
  我倒要看看東尼怎麼被玩弄,也不管貝珍怎麼推我,就是不開車。
  「好大的膽子!放開我!我不能饒她!」
  「算了吧!」
  「怎麼能算了!放手!」
  「不!是我打了她!她已經走了!」
  「妳也不該打人呀!她是誰?」
  「是個要飯的賤女人!」
  「妳怎能打要飯的窮人?妳這算是人嗎?放手!我去請她回來!妳要向她道歉!」
  「可是她罵了我!」
  「她罵了妳,妳就可以打人?我還以為妳是個了不起的女性呢!我為妳得罪了最要好的朋友,只因為妳有理想!有見識!怎麼妳自己説的話都不能兌現?打一個窮女人?」
  「我錯了!請原諒我吧!」
  「妳要知道,窮人最需要幫助……」東尼的聲音突然斷了。
  「我錯了!東尼!請原諒我!」是瑟勒絲娣的哀求聲。
  「哼!要飯的窮女人?那,這是什麼?」東尼的音量彷彿雷鳴。
  「東尼!我錯了,我們進去吧!」
  「這是我的東西呀!妳説!是誰來了?」
  聽到這裡,貝珍哀求我開車,我却特意把車門打開,要看看東尼有什麼動作。
  「東尼!不要出去!」瑟勒絲娣的語調改變了,換成了一副命令的口吻。
  「好毒辣的女人!我真看錯妳了!」東尼像隻受傷的猛獸,發出哀號。
  「別出去!你要出去就不許進來!」突然大門碰的一聲開了,只見東尼跑了出來,長鬚長髮在空中飄舞,後面那個狀如瘋狂的女人,拼命嘶喊著:
  「你給我回來!聽見沒有?」
  東尼看到我們的車,看到洞開的車門,他僵住了。我只聽到身後貝珍微弱的呼聲:
  「快走!快走!」
  我還來不及反應,東尼已經一個箭步撲過來,鑽進後座,把手中的包袱往前座一丢,把貝珍摟在懷中,貝珍乏力地説:
  「東尼!是我的錯,我先罵她!」
  東尼用手抹去她嘴角的血迹,滿懷愧疚地説:
  「別説了,我明白了,我們回去吧!」
  東尼回來了,他被貝珍的柔情感動了。我不想知道為什麼他會迷戀那個與外界隔絶的深宅巨院,只聽他問貝珍道:
  「妳認識她嗎?」
  「在這個小地方,誰都認識誰,然而誰也不認識誰。」
  「難怪今天傍晚我溜去看你們,她感到非常的不安。只是,我不懂……」
  聽到這裡,我很想一語道破瑟勒絲娣的身份。想不到貝珍却説:
  「她沒有騙你,她絶對有力量幫助你!」
  「什麼話?難道我真的要她幫助?」東尼沉默了一會,感慨地説:「我現在明白了,總之,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,我們別再談這件事了!」
  東尼説錯了,貝珍才真正是個聰明的女人。

卅六.

  回到沙市時,正下著大雨,收音機廣播説,這是破近百年來記錄的豪雨,並呼籲市民要小心防範。這場雨下得真令人驚心膽顫,路上汪洋一片,汽車經過時,就像當年摩西切分紅海一樣,兩旁的水牆壁立,大家看得饒有趣味。
  由於雨勢太大,天地濛濛一片,雖然時值中午,視線却不及十步。我們決定先送貝珍回去。東尼對她情殷意切,一再叮嚀要她晚上到危樓來。接著東尼送我、尼奧和秀子返回危樓,再送威瑪回家,順便還車。
  這一趟旅行,我最滿意的是擺脱了威瑪。明知自己這種態度太不負責任,但是我不能為了顧全小節而誤了她一生。巴西人的愛情觀也令我悚然,換雙新鞋還要看看合不合脚,而換個愛人却只要秋波一轉,舊雨新歡馬上涇渭分明。
  另一方面,我很為貝珍慶幸,她是個聰慧而賢淑的女性,終於以她的容忍與愛心感化了東尼。但是,以後呢?
  我們每人扛著自己的背包,冒雨與斜坡石階上奔流的泥漿奮鬥,好不容易走到危樓下面,尼奧突然想到一件事,慘叫一聲:
  「糟了,我們的書!」
  我這也才想起,我們的屋瓦都破了,平常一點小雨,屋裡都會灑的一地,像今天這樣豈不氾濫成災?
  三個人急著三步併作兩步,急急爬上那陡窄的樓梯,那光景不像在爬樓梯,而是在游泳,上面的水如同潰決的瀑布,不斷的沖將下來。我們抱住樓梯板,手脚並用的往上爬,手上的包袱浸濕後,重量增加了好幾倍,我乾脆一口氣把它丢到樓板上。
  這時,我早已把眼鏡取了下來,眼前是一道道飛瀑,各處霧氣迷漫。好不容易掙扎到了頂樓,才發現我們那個房間便是水源地。這場雨實在太猛烈了,破裂的屋瓦,彷彿是漏斗一般,把雨水撒得遍地,積水盈寸。
  尼奧顧不得地濕,衝到門口,摸摸門下面,却找不到鑰匙,門又緊緊地閂著,他焦急地拍門大叫:
  「甘格!是我,快開門。」
  門開了,沙爾索光著身子,渾身是水,他也不作客套,説了聲:
  「快來洗澡!」
  一跨進大門,就看到一幅難得一見的奇景,屋裡水汽迷漫,晶簾四垂,雨水由天上瀉下,掛著無數條飛瀑。地上早已濕透,而且四處都有煙薰的痕迹,另外還擺了一些破舊的罐頭盆鍋,水花激盪劈啪淅瀝之聲,此起彼落。
  除了沙爾索外,另外還有四五個赤裸的男女嬉皮,奔馳於一條條的水柱之間,忙著傾倒鍋罐中已經積滿的雨水。
  尼奧早得衝進了前面的工作間,我跟去一看,難得沙爾索細心,早把尼奧的書以及聖壇用具堆在一處,頂上居然還撑著一隻破傘,四周則蓋了一些已經濕透了的報紙。
  尼奧吁了一口氣,不顧一身濕,感激地擁抱著沙爾索道:
  「辛苦你了!」
  沙爾索喜上眉梢,笑嘻嘻地説:
  「鷄殺死!這雨下了兩天了,第一天,我就求宇宙之神發善心,不要把我的大麻淋濕了,我趕回來一看,鷄殺死!你的書都泡在水裡啦……」
  「什麼?已經打濕了?」
  「放心,有我在,怎會打濕!只是泡在水裡,我找了幾個朋友來幫忙,把大麻和你的書一起烤,鷄殺死!燒了我好多張報紙,現在可淋不到雨了!」
  尼奧一聽大驚,忙掀開濕淋淋的報紙,看到了下面心愛的書,不由得發出慘叫:
  「天啊!」面色刹時變得青白,全身無力的斜靠到牆上。
  沙爾索還在解釋:
  「有幾本太髒了,我幫你洗了一下。」
  雨仍然不停地漏著,尼奧衝上前去,狂亂地把一切掩體掀到一邊,一本本被水浸得變了形的書,彷彿是舊牆上拆下來的報廢磚塊,有的已黏成了一團,有的則滴滴搭搭地滲著墨汁,書頁都膠合了,竟沒有一本是乾的。
  尼奧傷心得話都説不出來。秀子還想安慰他,一眼看到一捲花花綠綠的紙卷,她忙取過來,紙卷中還不停地滴著渾濁的彩色水珠。所有她視為珍寶的畫稿,都成了一張張的污紙,秀子也禁不住了,哭倒在尼奧的懷中。
  窗外的驟雨被狂風捲著,撲在玻璃窗上,像是一幅流動透明的抽象畫。有時迅雷連番閃過,顯出了幾分的詭異。
  沙市不常下雨,雖然屋瓦早已破舊失修,却從來沒人理會。在這傾盆大雨下,竟是無處不漏。好在兩天來屋頂的積塵早已冲落,此刻一串串掛著的水珠,倒是清澈晶瑩。
  尼奧和秀子早已沒有了主意,沙爾索才知道處理不當,惶恐地呆立在一旁,他赤條條的身上,冒著一縷縷的熱氣,一靜下來,便挨不過寒冷,身上起了一片片鷄皮疙瘩。
  我也覺得很冷,身上已經濕透了,想起丢在樓上的包裹,趕過去拿了來。但是,房中沒有一處乾地,這陣雨不過去,就無法安身。我四處一打量,心想何不在室內搭個帳蓬呢?我們有的是被單,只要撑得妥當,至少可以暫時躱一下雨。
  我看到那幾個嬉皮跑來跑去的在接水,便問沙爾索,他們在幹嘛?沙爾索正為尼奧的書感到自咎,這一下又有表功的機會了:
  「是我叫他們做的,那些罐子是接水用的,接滿了就倒掉!」
  「這樣做是為了什麼?」我還是不懂。
  「倒水呀!我們家裡漏雨的時候,也是這樣,不過罐子沒有這麼多。」
  他實在是個好人,只是不知道腦中哪一根筋接錯了,我只好説:
  「這樣沒有用的,雨太大了,漏的地方也太多了。」
  他面有難色地抓抓頭皮説:
  「到處都在下雨,罐子變成了寶貝。」
  「我不是嫌罐子少,我是説這樣做沒有用。」跟這種人講理,實在有口難開。
  「有用呀!他們再也沒有來罵了!」他急著辯解。
  「誰來罵?」我被他弄得糊裡糊塗。
  「樓下呀,他們説水漏到他們頭上啦,所以要用這些罐子接住呀!」
  我這才知道他的苦心,不明究裡,幾乎冤枉了好人。果然,仔細一看,那些瓶瓶罐罐,都蓋在一些孔洞之上,雖然不能全部遮住,但已經比直接漏下去有所改善了。
  我把沙爾索和他的朋友叫進工作間,找了些釘子,把幾床大被單釘在較高的牆上。另一端則用繩子繫起,斜斜拉向窗沿。一層不夠,下面再接一層,果然,這個簡陋的帳蓬立即發生了作用,雨水集中在帳蓬頂後,便直接流向窗外。
  我們又在娛樂室和內間各釘了一個,雨水打在帳蓬上的聲音,有如萬馬奔騰一般。情况略為改善了,大家又忙亂的把地洗乾淨,把東西收拾好,那些罐子也都功成身退。忙累了半天,這才喘過氣來。
  尼奧和秀子默默地整理書籍,他們小心翼翼地把書一本本地分開,鋪在地上。先把沒有濕透的放到一邊,再逐頁檢查那些污染得難以辨認的,用毛巾一一擦拭。兩個人臉上身上,都還是濕轆轆的,不知是汗還是淚。
  我不忍看他們傷心之狀,也幫不上忙,便到娛樂室中,與沙爾索的朋友躱到帳蓬下休息。沙爾索對我的帳蓬佩服得五體投地,他東看西看,忍不住問道:
  「中國人,你怎麼想到的?我怎麼想不到?」
  「中國常鬧水災,我們有個老祖宗,教我們引水入海,我是向他學習的。」
  「嗯!鷄殺死快死的!只怪巴伊亞没有水災,不然我沙爾索也早會了!」

卅七.

  這幾個嬉皮我都不熟,那兩個女孩從來沒見過,他們工作的態度,很令我感動,人人都説嬉皮好吃懶做,我眼見他們在雨中「救水」,那種執著和認真,一般人就不見得做得到。最可貴的,他們這樣做是為了防止雨水滲到樓下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家房內。
  顯然他們都累極了,一個個彼此緊緊地依偎著取暖,沙爾索嘆了口氣,説:
  「鷄殺死!我們巴西人就是比不上你們中國人,早想到這個辦法,就不必吃那麼多苦,現在還可以抽抽大麻!」
  「這裡面不怕雨,可以抽呀!」我説。
  「鷄殺死!現在抽什麼?煮來喫還差不多。」他在牆角的衣服堆中取出一個布口袋,裡面圓鼓鼓的,一就滴水。
  「你不是説烤乾了嗎?」我問道。
  「沒有呀,尼奧的書太多,把我的乾報紙都燒光了。」
  「沒關係,我來烤。」
  「鷄殺死!這麼濕,怎麼烤得乾?」沙爾索不信。
  「記得上次煮紅豆吧?你連紅豆都煮乾了哩!」
  沙爾索難為情的笑了,他抓抓頭皮説:
  「嘿嘿!那是碰運氣呀!哪能天天有好運?」
  所幸煤油爐放在櫃子裡沒有被水波及,我點燃了煤油爐,把泥一般的大麻漿放在一個鋁鍋炒著。不一會兒就焦了,那股辛辣的氣息充塞在這個低矮而濕悶的帳蓬裡。眼皮開始沉重起來,我彷彿到了水晶宮,面前還有兩條美豔的人魚。
  如同煉丹的道士,八卦爐中燃著三昧真火,九轉大還丹漸漸地成形,一縷青煙裊裊昇起,妖魔鬼怪一一現形。沙爾索一顆黑漆漆的頭顱浸在炒鍋上,拼命地吸著,每個人都伸直了腰,把肺脹得滿滿的。
  據分析,這場數十年難見的暴雨,是因為大氣層受到污染,自然界失去了平衡。近幾年來,全世界許多地方的氣候都反常,而且變化一年比一年加劇。
  有則寓言説:
  上帝為了使人類不致於難以回頭,決定給人一點點只有在天國才擁有的能力,那就是記憶力。
  上帝考量了一會,決定給人類七天的記憶力。聖彼得説:
  「主啊!七天太長了吧,您創造宇宙也得七天。」
  「唉!你有所不知,因為人有原罪,由原罪又衍生出無數的罪孽,其中一項,就是越來越急燥。急燥的結果,會把時間催得越來越快。以後的七天,只夠可憐的人類由星期一記起,剛好趕得上星期天彌撒時的告誡!」
  「主啊!請發發慈悲吧!那不是太短了嗎?」
  「唉!你又有所不知了,到了那一天,他們已經很少上教堂了。」
  「主啊!那您給他們記憶力做什麼呢?」
  「不是給他們用的,因為他們一見到光,就開始瞎忙。我是給他們的『良知』在晚上反省的,一連反省七天!」
  可惜上帝忘了魔鬼也有神通,當浮士德決定將靈魂出賣給魔鬼時,歌德忘了提一件事,那就是浮士德嫌「良知」討厭,一股腦兒都捐給魔鬼了。
  寓言當然不是事實,但是人類記憶力之不足却無法加以否認。人人在口中掛著,要誠懇待人,但一見到利害攸關,誠信就抛到腦後了。人人都知道地球只有一個,可是污穢的廢物,到處傾倒。有限的資源,恣意浪費。數百年間,便把一個葱綠而滿被生命的地表,破壞得只剩下一塊一塊方方正正的建築,以及爬行於其中的無數人類子孫。
  人類為什麼要這樣做呢?正如寓言所説,人類記憶力不足,不知道汲取過去的慘痛經驗,只顧當前的利益,而且無所不用其極。更不幸的,是人類良知泯滅,所作所為絶不替他人考慮。以致於人人為己,處處循私,反倒美其名為自由、進步、繁榮。
  上帝呢?這原是祂精妙的設計,人類滅亡了,自然會創造一些其他的生命來補充。魔鬼則在偷笑,每次在上帝手下,它總會賺到一些外快。可憐的是地球上的人類,沾沾自喜地出沒在一個個的方盒子中,與大自然完全斷絶了關係。
  在中國傳統觀念中,人世是靈魂淨化的道塲。人死之後,要受王爺的審判,以決定是升格爲仙佛,或是下次投胎的身份。爲了要維持公平,回到人間來接受考驗的人,必得在奈何橋上喝下一碗迷魂湯。人喝了這碗湯,就把過去的記憶忘得乾乾淨淨,以致於在現實人生中,一切都得從頭來過。
  孰知人喪失了記憶後,連這個生生世世都要再來的老家,都當作了不再光顧的旅館。因此一代一代下來,人世就像一個溫泉浴池一般。人們來到這裡,把污垢洗滌乾淨。人走了,却在地球上留下一大灘廢料。
  一定是自由、人權的口號,喚醒了不甘為人作賤的地球。她開始反抗了,狂風是她的哀嚎,暴雨是她的悲泣,火山、地震是她搥胸頓足的怒氣。人類如果再不悔悟,今後恐怕只有任由洪水泛濫到山巔,萬里黄沙鋪大地了。
  前述的寓言中,並沒有提到生於這個時代,在物質文明下反思的青年。他們嚮往東方「人本位」的宇宙觀,希望在西方文明的廢墟中,建立起諧和、中庸的人生哲學,揚棄奢侈的物質享受,提倡理性的社會秩序。
  然而,他們不是專家學者,不是操縱輿論及社會的政客或資本家,他們只是一些覺悟了的普通人。在沒有力量的支援上,只憑忍耐及信念,消極地反抗,用不為社會所容許的方式,來追求個人的解脱。
  他們自稱為嬉皮,他們所代表的,不僅是時代的反動,也是人類文明的反省,因為這個社會的病態,已經到了令人性難以承受的地步。再不整頓治療,未來的禍害,將不祗是一部份人的不能適應,而是全人類都將無法生存。
  當我乘著大麻的翅膀,還在雲端為今人擔憂時,忽然傳來沙爾索的笑聲:
  「鷄殺死!白比你在幹嘛?國慶日還早著呢!」
  我聞到一股燒鷄毛的氣味,睜眼一看,面前一片火光,原來是白比在爐子前吸煙,他的長髮却被爐火燒著了!我連忙撲身上去,却跟沙爾索撞成一堆。
  幾個人七手八脚的滅火,火是撲滅了,白比的頭髮也燒了一大綹。他們一點也不在意,幾個人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。
  我又清醒了一點,也可能有一天,嬉皮會把地球給燒掉。

卅八.

  傍晚,我由幻境中醒來,雨已停了。夕陽展露出疲倦的笑靨,在殘破的屋瓦上,把幾串搖搖欲墜的水珠染得通紅,像煞熟透的石榴。
  室中空無一人,那些因擋雨而立下大功的帳蓬,現在成了累贅。我想起身整理,這才發覺四肢乏力,頭腦沉重,身上有些燥熱。一定是連日疲累,方才淋了雨,又抽大麻睡著了,因此受了風寒。
  心中有些煩亂,不免怨著沙爾索做事有頭沒尾,東西還沒收拾好,人却撒手走了。
  掙扎著爬起來,才發覺頭有些暈,我走到窗口呼吸一下新鮮空氣,却聽到沙爾索鴨叫似的笑聲,自樓下傳來。居然他還有心玩耍!我有些不高興,不管他是什麼人物,我要叫他回來,叫他先把事做好再去胡鬧。
  我脚步虛浮地下到二樓,樓下那戶人家的門敞開著,裡面熱閙非凡。我心中有氣,也可能是身體不適,自制能力變弱了,身體竟然發起抖來。
  沙爾索真是個小人,把尼奧的書弄髒了不説,現在放下家中的髒亂不整理,居然玩到別人家了!
  我氣冲冲地跨進門口,眼前露出一幅悽慘的景象。由於樓板早已鬆裂,我們房中的積水,一滴不失地漏到了這家人房中。破舊的家具床褥倒是早已堆在一側,上面蓋著全是洞孔的塑膠布。靠窗的泥牆塌了一大片,天花板上本來糊的一層紙,現已碎成萬片,濕淋淋地垂掛著,像萬國旗一般。
  再看地上,更是慘不忍睹,沙爾索和他的男女朋友,全身又濕又髒,正起勁地和這家人爬在地上洗刷著,清理滿地的殘泥。
  頓時,我慚愧得無以復加,近來我老自以為超脱了,悟透人生的道理,絲毫不體諒眼前這些卑微的朋友們。沙爾索如此古道熱腸,助人行善,我却一再的責怪他。
  以此類推,我對東尼、尼奧等又何嘗不然?我老想棄他們而去,自以為高人一等。我也知道,世人本無高低善惡之分,只有迷悟之別。然而一旦我自以為道通天人,就把自己看得天一般高,而忽略了別人。
  世界上像我這樣的例子太多了,人不是迷於愚昧,便是迷於自傲。一個愚昧的人,為善有限,為惡亦然。可是人若迷於自傲,往往因為他的能力、經驗過人,而具有莫大的影響力。這種人當然不會刻意為惡,但是無意中所釀成的災禍,就足已令人髮指了。
  沙爾索看到我,忙站起來歡迎,花黑的臉,像煞舞臺上的小丑,他笑著説:
  「中國人也來了,鷄殺死!他們才真慘哩!嘿嘿!我正在説哩!要嘛做個大富翁不怕損失什麼,要嘛,和我一樣,做個窮光蛋,天塌下來也沒有什麼好損失的!」
  他説完,自己笑得很樂。這些話頗有幾分哲理,我還沒開口,只覺得天旋地轉,眼前發黑,同時又聽到他那鴨叫聲:
  「你怎麼搞的呀?臉孔紅得像個……鷄殺死!白比!朱病了,幫我抬他上去!」
  我的確感到很虛弱,稍稍扶著牆站了一會,精神恢復了些。我堅拒他的好意,辭別了他們,掙扎著回到樓上。
  娛樂室中亂糟糟的實在無法休息,內間的小房情况更壞,我便走到工作室中。
  東尼還沒回來,甘格也不見人影。房中顯然經過尼奧及秀子的整理,帳蓬已拆了下來,地上鋪著凱洛琳常蓋的那副窗帘,半乾半濕。尼奧擁著秀子,兩人睡得正甜。
  那些被水浸漬的書籍,泰半已是字跡模糊,一些較不濕的,都已一本本翻開晾著。我不忍心看下去,便找了塊空地,倒下休息。
 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,我聽到有點聲響,尼奧醒了,看到我,悽涼地苦笑著説:
  「幸而我們提前回來!」
  秀子也醒了,她眼圈紅腫,很難為情地翻個身,背對著我們又睡了。
  「好在這些書你都讀熟了,有沒有都一樣。」我只好這樣安慰他,心中透著悔意,很想對他説我不願離開他們。
  「話不能這樣説,書愈讀境界愈是不同,我覺得還要不停地進修。」
  「我同意,但是要看你讀書的目的何在。如果你想研究作者的思想,讀十遍百遍也不嫌少,如果只是追求知識,精讀一兩次也就夠了。」
  「問題就在這裡,我是要傳播這些思想,不到讀通了我不能滿足。」
  「你難道不想發揮自己的思想嗎?」
  「這些就是我的思想。」
  「你該説這些是你思想的藍圖。」
  「不!這『就是』我的思想。」他把「就是」兩個字説得特別重。
  「你怎能把別人的思想當作你的?你沒有自信比他們更好?」我掙扎著坐起來。
  「你不懂!我就是他們!」
  我被他説糊塗了,頭又有些暈,腦筋不大清楚,還以為他和我開玩笑。振作了一下,看到他那嚴肅的面孔,一點都不像在説笑,我再問一句:
  「你是説你以領悟他們的思想而自滿?」
  他考慮了一下,却反問我:
  「你們東方人應該都相信投胎吧?」
  「小乘佛教有這種理論。」
  「我們也有,而且不僅是理論。」他臉上泛著光彩,淡紅的晚霞使他的眼珠顯得神秘無比,他靜靜地説著。在我似昏猶醒的腦海中,浮起了一個詭異的情境。
  他繼續説:
  「你可知道?為什麼當你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時,有時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?為什麼你聽到一句話或一件事,會有休戚相關的想法?」
  我怔怔地聽著,停止了思想,他似乎在施展攝魂大法,很有可能東尼就是這樣被他勾去了七魂六魄。
  「老實説,每一個人都要經過不斷地的投胎轉世,把未來與過去聯結起來,這是宇宙的法則。當我第一次接觸到赫雷格朗的思想時,心中便感到這就是我自己的,後來再看到拉伊孟多,更發現了我前後投生的源流。
  「你以為我們聚在一起是偶然的嗎?你錯了,秀子、東尼、甘格甚至於你,在前生就曾和我在一起探討宇宙真理了。第一次遇到東尼,我便認識他,他起先不信,後來我把他前生的事説出來,他才信了。」
  我的頭腦更昏迷了,眼前展開了一幕一幕的景象,在遙不可及的過去,尼奧和東尼在荒山中趺坐苦修。
  「人類之所以能進步,絶不是短短的一生所能達到的,人死了再投生,積累著過去的經歷及智慧,才能在今生有更大的成就。世上人口是增加了,但能夠成功的,却是那些一再投生,不斷磨練的人。
  「再説你,你雖然生在中國,但是,你的過去呢?你知道你曾是誰?……」
卅四 至 卅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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