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復原
三十 至 卅三
三十。
依我們的原意,是爬過山頂後,就回頭與她們會合。但是,那幅大自然神奇的美景,却令我們渾然忘掉一切。或許這只是個藉口,我本來就不想去,東尼與尼奧顯然也與我心有戚戚,誰都不願提起,就任憑時光流過。
待我們由沉思中醒過來,東尼一看時間,説:
「八點半!回去也來不及了!由她們去埋怨吧!」
尼奧面無表情,問道:
「你還打算去哪裡?」
「我們哪裡都還沒有去呀!你看這裡風光多美妙,這道坡子爬得我好辛苦,不趁機多逛逛,太划不來了。」
山頂臨海的一側有一個破敗的建築,在黑暗中,很像個中古時期的碉堡。我們向著相反的方向,順著一條斜街,隨步走去。
這時,月亮正斜斜地掛在天邊,好像是個圓形的磁盤,擺在一大張澄藍色的絨布上。而布上還均匀地撒了無數的水珠,不停地流動閃爍。
四下都是黑漆漆、靜幽幽的,只有地上的青石路面,灰濛一片,蜿蜒出沒在蔭影間。偶而在森鬱的林木縫隙,或是深宅大院之後,會透出一點昏暗的燈光。只有那時,我們才隱隱約約感覺到,這裡還是人間。
山上住的很可能都是些有身分的人家,此處無一不是深宅巨院,圍牆砌得老高。一片冷寂,聽不到人聲,見不到人影。東尼看得直搖頭,説:
「為什麼要建這些圍牆呢?把自己與別人隔得遠遠的。」
「他們有錢呀!」我説。
「有錢就用磚來顯闊。」
「不是顯闊,是保護。」
「保護什麼?強盗小偷會怕圍牆?用圍牆做屏障,反而更好下手。」
「他們怕的不是小偷而是一般人,他們的行爲、身分、地位、顔面,都需要與大眾隔絶。否則,外面的噪音會流進去,裡面的污穢也會流出來,必須用牆來擋住。」
「我不同意,我看他們太儍,需要開導。」東尼説。
尼奧也有所感,他説:
「有錢人的生活都很腐敗,家醜特別多,所以要把牆砌高些,免得別人看見。」
「你們倆老是反對有錢人,我不同意!」東尼又説。
「那麼你説説看!」
「我認為這裡住的都是些可憐的窮人!」
「窮人?」我和尼奧幾乎是同時喊出。
「不錯」,東尼得意地説:「他們沒有歡樂的人生,沒有平安的歲月,沒有正確的認識,不是又窮又可憐嗎?」
「但願你心裡真這樣想,不是賣弄你的詞令而已。」
「我的確是這樣感覺,如果讓我住皇宮,我一定會把宮門敞開,任人自由出入,有福大家共享,否則會憋死我!」
「你想想,果真這樣,還有所謂的皇宮嗎?」
「沒有?沒有就不要皇宮!」這就是東尼,任性、天真,永遠活在虛幻裡。
下了一段陡峭的斜坡,我們離開了那陰森森、一個個相互隔絶的天堂,回到了溫暖而現實的人間。
這是一條小街,道旁的小房子斑剝破舊,比鄰相接。孩子們在街頭角逐,成人則從低矮的窗戶中,探出大半個身子,與左右鄰居閒話家常。
門口石階上、道旁椅子上,常坐著成對的青年男女,卿卿我我,談著不到結婚完不了的情話。
東尼一見到這種情調,他的胸脯就挺起來,一種由心底透出的微笑,懸在嘴角,不論見到誰,他都點頭為禮。
一個足球掠過他的身邊,他立刻返身用脚背把球截住,街中心有兩個孩子等著,他一時興起,説:
「來踢踢球吧!」
尼奧説:
「你看人家還是小孩子!」
「小孩子也是人呀!看他們沒有伴,多可憐!」
尼奧還是不肯,我也童心大起,便陪他去玩。巴西足球之能領導世界,都是靠著全民的愛好。他們從小就玩球,那球比小孩的頭還大,但在脚下却盤控自如。
他們訓練球員的方法也很有計劃,除了正規的球賽外,還有一種專供業餘青年鍛練技術的小型球賽,叫做「足球沙龍」,以籃球場為場地,每隊六人,一人守門,球員只許穿網球鞋,球則較小較軟,其他規則與正規球賽大致相同。
這種足球沙龍所需場地不大,推廣容易,對基本動作的鍛練,也頗有實效,所以在各級學校間,蔚為風尚。
我的技術遠比不上那兩個孩子,而東尼則頭頂脚踢,頗具幾分火候。許多大人也不聊天了,都圍在一旁觀望。觀眾一多,東尼的興頭更大,他把球當毽子一樣,左插花,右反挑,脚不落地的踢著。
觀眾不再緘默了,齊口同聲地為他數著踢球的數目。
到底年歲不饒人,不一會兒,他已額間見汗,氣喘如牛。但是,四周的喊聲令他不能自已,他還想製造一個高潮,只見他深吸一口長氣,猛然飛躍,雙腿剪起,向墜落的球上一點,球竟伏伏貼貼地附著在脚背。眾人見了齊聲喝采,不料落地時兩腿竟然發軟,「叭」地一聲,東尼癱瘓在地上。
我忙衝上去把他扶起來,幸而只是脚踝扭傷了,沒有大礙,他慚愧得無地自容。這時,人羣中走出一對青年男女,堅邀東尼去他家敷傷。
這個男孩子是個球員,一聽説東尼來自里約,羡慕不已,興奮地問道:
「看你的身手,一定是職業球員。」
東尼聽了陶陶然,幾乎忘了脚痛,他也不否認,摸著鬍子説:
「那是年輕時的事了。」
「你是哪個球會的?我是佛拉明哥迷。」
「我是佛魯閔倫斯隊的。」這兩隊是里約的生死冤家,都是巴西最強的球會。
「沒關係,佛魯閔倫斯我也喜歡,你能不能幫忙,介紹我到里約去?」
「去做什麼?」
「踢球呀!我在這裡打的是中鋒,每場平均是進兩個球的記錄,人家都説我應該去里約,才不會被埋沒。」
這種事在巴西各地是司空見慣,一個成名球員的身價,遠遠超過電影明星、科學博士,是青年人夢寐以求的理想。
東尼搖搖頭説:
「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簡單,還是安心在家鄉做英雄吧!去了里約你誰都不是!」
「怎麼會呢?或許我比不上比利,但是也差不太遠,不信,我踢給你看。」
「不必了,我只勸你想想,你在家鄉多麼幸福。就算你到里約成了名,你這一輩子就變成打球的機器了!」
「那有什麼關係?我喜歡打球呀!」
東尼看他的女友也是眉飛色舞地聽著,便問她道:
「你贊成他去里約嗎?」
「當然贊成!」
「妳不怕失去他?」
「不會的!他很愛我!」
東尼嘆了口氣,試著站起來,還好尚能行走,他便對那青年説:
「謝謝你的藥,抱歉,去里約的事不能幫忙,我不願意害你們一輩子。」
「怎會害我呢?反正我遲早要去,如果你能幫我,我會一輩子感激你。」
我們告辭出來,東尼若有所思的説:
「只怪我一時脚癢,害了這個年青人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他去里約沒有希望呢?」我問。
「我見得太多了,足球圈中也是一片黑暗,人人為了利益爭得死去活來。除了像比利這樣的天才外,你有本事想往上爬,別的人也有本事把你壓下去,有誰願意屈居人下?別只看那些明星球員,他們是極少數爬上頂峯的幸運兒。」
「照你這樣説,商場上應該更嚴重了,尤其是賺了錢才算有本事。可是,想發財的人比比皆是,你這一番話又勸得了誰呢?」
我們邊走邊談,原來就不認識路,只是以為這麼小的市鎮,總難不倒我們幾個大都市的來客吧!待我們走到山邊,這才發覺,我們迷路了。
卅一.
來時是上坡,看到路就走,沒有注意方向。這時到了住宅區,一看居然遇有不少叉路。我們先前還想就著大路,大不了多走幾步,一定找得到山下的大街。哪曉得山路彎彎曲曲的轉來轉去,轉了幾次,我們又回到原地了。
我們也考慮過再上山頂,循著原來的梯級回去。山也分明就在左側,偏偏就是找不到上山的路。
東尼的脚已開始疼痛,一拐一拐地拖在後面。鄉下人大都早睡,這時才九點,路上已經看不到一個人影。即使有人家,也都是門戶深掩,光亮全無。沒有人家的地方,甚至連昏暗的街燈也省了。地上坑坑窪窪的,加上滿地大小碎石,走起來辛苦異常。
尼奧走得心焦氣躁,自我認識他以來,這是他第一次與秀子隔得這麼遠。這時他也禁不住怨聲連連,怪東尼出這種餿主意,害得大家回不去了。
東尼先是滿懷歉疚,悶聲不響,到後來愈聽愈是耐不住,兩個人又你一句我一句,開始爭吵起來。東尼説:
「你怪誰?最初出來是你同意的,腿受傷難道是我故意的?」
「我只同意出來走走、散散心,哪曉得你要踢球?而且連路都不認得!」
「你不曉得我不認得路?我們都是第一次到這裡,難道我東尼是先知?」
「你不是到處都吃得開嗎?」
看他們總是強詞奪理,連我也煩燥起來,氣血上翻,正想喝止他們。還沒有開口,只聽東尼啊喲一聲,踩到一塊石頭,跌倒在地。
舊創加上新傷,東尼是一步也不能走了。我們商量了一會,唯一的辦法是把他留在這裡,我和尼奧設法走回貝珍家,再開車來接他。
尼奧這時又婆婆媽媽起來,不忍心把東尼丢在路旁,硬要攙著他走。東尼説:
「別躭心我,我們這種人還怕這個?哪個屋簷下都可以睡覺,你們快去吧!不要把她們急壞了。」
最後,我們把東尼扶到一戶人家門前的臺階上,千叮萬囑要他別離開,這才離開。
找了很久,總算找到了貝珍家,她們早急得惶惶無主,見到我們,高興萬狀。尼奧簡單説明了經過,就開車去接東尼,貝珍怕我們再迷路,便隨我們同行。
這一陣來回,前後大約耗了一個多小時,待回到原來的地方,一看竟是空空蕩蕩的,東尼失踪了!
我和尼奧記得清清楚楚是這個地方,也分明囑咐過東尼安心等候,他行走不便,會到哪裡去呢?
我按了按汽車喇叭,在山道中,回聲大得嚇人。尼奧又喊了幾聲,却始終沒有反應。我躭心他出了什麼事,便扭亮車燈,照著地上,仔細查看。地上沒有血跡,也沒有打鬥掙扎的跡象,他到哪裡去了呢?
貝珍一直默默無語,我問她:
「會不會被人綁架了?」
她苦笑了一下,説:
「我們回去吧!你們也別躭心,我保證他明天就好生生的回來!」
她的語氣是那樣鎮定、自信,我難掩一份好奇之心,追問道:
「妳知道他在哪裡?」
「我相信錯不了。」
「那為什麼現在不去找呢?」
她嘆了一口氣,幽幽地説:
「東尼你是瞭解的,但是巴西的社會情形你可能不大清楚。我們回去吧,上車我再告訴你。」
經她一提,我也明白了。近十年來由於工業發達,勞力由鄉村大量流向城市,一般青年男子都不願老死在鄉下,紛紛離鄉背井,到大都市中找生活。
女性由於比較保守,除了隨家遷移外,很少有勇氣單身一人離開家門。因此一個畸形的現象產生了--愈是荒僻的鄉下,男人愈少。伊塔勃昂還算是一個重要的小都市,據説男女之比已為一比二。再往內陸去,聽説有時整個村落中,竟然找不到一個壯漢。
這些女人除了自己工作外,多半靠著在城市中工作的男人寄錢來維持生活。她們之中,不乏青春尚在的少婦,或是需求正殷的中年女子,性的問題因此極為嚴重。
貝珍説,在剛才那條街上,便幾乎有一半人家的家中沒有男子。顯然東尼也不是個老實人,乾柴烈火,哪能不打得火熱?
回到貝珍家,我們支唔了一陣,説東尼在一個朋友家療傷,秀子和威瑪也都相信了。貝珍找了個機會,把我叫到一邊,我以為是為了東尼,不料她却問我:
「你到底對威瑪怎樣?」
不知道她怎麼會突然問我這個問題,但我認為沒有必要撒謊,便説:
「我覺得虧欠了她,至於愛情是一點也沒有。萬一她真的寧死也要嫁給我,我也不反對,但是希望能給我一點時間,讓她瞭解我這種人不適合她。」
她吁了一口氣,説:
「我猜對了,今夜你們沒有去遊園,我們三個人真是出盡了風頭。那些男孩子都認識我,自然不會打我的主意,可是却藉著找我聊天,一個個對秀子和威瑪好不傾心。秀子倒沒有什麼,可是我看得出威瑪對其中一個男孩子很有意思。所以我必須問你,看你打算如何,因為那個男孩子已經暗示要請我幫忙。」
我聽了,心裡頓時輕鬆許多,但也有一絲惆悵。一夜夫妻百日恩,早上她還在我的懷抱中,誰知到晚上就變心了。
卅二.
第二天,東尼沒有回來,我們一直等到中午,秀子沉不住氣了,一再追問尼奧。尼奧不會撒謊,便老老實實的告訴她。秀子不相信東尼這樣不負責任,尼奧也不認為他會如此,一定要我去找,若再找不到,就打算報警。
我也覺得不能過分托大,我們便開車一起去找。我想先去問問那個想去里約的青年,我們到時,他正在吃飯,看他的表情,的確是不知情。我們再到昨夜東尼失踪之處,那間有石階的人家,大白天仍然是門戶緊閉,敲門也無人答應。
左側住著一對老夫婦,耳目已不大靈光,也問不出個頭緒來。另外幾戶人家,也不像有人居住的光景,不得已,我認為只有報警一途了。
貝珍仍然反對,她説:
「這個城雖然不大,有錢人却是不計其數,尤其是金屋藏嬌,比比皆是,要綁架也輪不到東尼。如果説是出了意外,這半天一定都傳遍全城了。我認為東尼一定沒事,百分之一百是在和什麼人鬼混!」
我覺得有理,尼奧也放棄了己見。回去默默的吃過午飯,大夥便開車到海邊嬉水,誰也不願再提起東尼。
貝珍表面上毫無所謂,內心却有著説不出的痛苦,我覺得她既可憐又可愛。威瑪這時的心理也很複雜,她一直有意無意地避著我。這樣反倒更好,我便明正言順地陪著貝珍,與她閒聊解悶。
這裡海灘的斜度極小,海潮正緩緩的退落,露出了一整片平得像鏡子般的沙灘。這片沙灘長有三到五公里,寬有五、六十公尺。成羣的青年及孩子們,各佔一片地盤,在沙上踢足球玩耍。
尼奧帶著秀子、威瑪玩水去了,貝珍坐在一塊青石上,望著遠方。我問她:
「妳認識東尼多久了?」
她想了一下,傷感的説:
「快兩個月了,我明明知道他對我沒有認真過,但是,有什麼辦法?」
「東尼不是普通人,只是目前他正在矛盾時期,不知自己在追求什麼。」
「或許吧!連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!」
「事實上我們並不需要追求什麼。」
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
「這只能體會,不能解釋。」
「你是説我程度不夠?」
「不是的,你看,天上的雲,海裡的水,它們又在追求什麼?」
「它們沒有生命呀!」
「那麼一個螞蟻,一隻小鳥,除了生存外,又追求什麼?」
「我們是人呀!」
「問題就在這裡,人與萬物有什麼不同?」
「人有思想。」
「所以人自命不凡,人用思想建立了一個世界,又想用這個世界謀求自己的幸福。就如同一個畫家,畫了一個美女,竟然想和這畫中人結合,可能嗎?」
「我還是不懂,你是説人不該思想?」
「不,人可以思想,就像畫家可以作畫,但是不可以在畫中找伴侶。東尼犯的錯誤就是他想在思想中求解脱,而又不知道什麼是解脱,所以我説他不知道在追求什麼。」
「那什麼是解脱呢?」
「我只能告訴妳一個禪宗公案,其餘的你自己去琢磨。有一個人去求一位禪師,他想求得解脱,禪師却問他:『有誰綁住你了?』人有痛苦煩惱,那都是他自願自找的,不去找就根本不會有,哪裡需要解脱和追求呢?」
「我不同意,比如説我愛東尼,我當然要追求他。」
「妳記得我剛説的畫家畫美女吧?妳愛東尼,妳不妨去愛,就像畫家要畫也不妨去畫。但妳又希望『東尼愛妳』,他愛你是怎樣一個情況呢?當然那只是妳腦中的想像。就如同畫家在想像中創造美女,畫家希望美女屬於他,妳則希望東尼屬於妳。
「問題來了,東尼絶不會如妳所想像的一樣,妳得不到他固然痛苦,就算得到了,遲早妳會發現,東尼也是個畫家,也把妳當成他的畫。」
「我認為我並不自私,我不在意他找別的女人。」
「目前或許是的,別忘了妳還沒有得到他。」
「我聽過這種論調,我也考慮了很久,我要的不是他這個人,而是他的心。」
「妳瞭解他的心嗎?妳又瞭解妳自己嗎?否則,妳怎麼如此肯定?」
「我必須認為我瞭解自己,不然連跟你説話都不可能了。」
「好吧,我老實告訴妳,他要的並不是女人,而是一種能麻醉他的力量。」
「我又不懂了,為什麼要被麻醉呢?」
「妳知道汽車有刹車吧?」
「知道。」
「如果一部汽車沒有刹車,那會如何?」
「你是説東尼需要刹車?」
「東尼非常聰明,他的能量太大,偏偏車上的方向盤鎖死了。妳設身處地想一想,一部高級跑車,正以時速二百哩飛馳,突然之間,妳發現了方向盤不能動,刹車失靈。妳要怎麼辦?這就是東尼最佳的寫照!」
她想了一會,還是滿臉疑惑:
「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呢?」
「是妳自願來到這個世界的嗎?」
「不知道,我想應該不是。」她猶豫了一會。
「不管怎樣,妳已經上了車了。再來,妳知道人生的方向嗎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這次她回答得很明快。
「這是説方向盤已經鎖死了,因為妳必須結婚、生子、從事所有其他人從事的事。再告訴我,妳是不是很聰明?如果説一般人有六十分,妳給自己打多少分?」
「七十分吧。」她考慮了一會。
「那是時速七十哩,而妳才剛剛出發,時速還不到十哩。東尼可以打兩百分,他啟動得太早,太有自信,加滿油門飛馳。他撞到了路基,這才發現了我們剛才假定的方向盤不能動,刹車失靈的情况!」
「那為什麼女人能給他力量呢?」
「誰都不能給他什麼,所以我説那只是麻醉,老實説,和大麻沒有什麼分別。」
「那麼方向盤能不能修理呢?」
「方向盤被鎖住,只要找到鑰匙就好了。」我又提醒她:「而刹車是屬於整個車體的,得進廠修理。尼奧的方法,是想用鑰匙來控制刹車,我不相信這會有任何效果。」
「那麼東尼怎麼辦?」
「別擔心他,想想妳自己吧!」
她似乎懂了,半响,她又問我:
「那麼,你不相信愛了?」
「我相信,愛是刹車的一種,但力量有限。所以車速不要太快,繫上安全帶,多多注意路上的交通號誌,愛還是很有用的。」
「啊!我終於搞懂了,原來你在給我講解交通安全!」
卅三.
我們沒有再説什麼,靜靜地享受著潮濕的海風,才坐這麼一會兒,我的鏡片已蒙上了一層薄霧。在陽光下,所看到的景物都帶著細微而強烈的金芒。
突然間,一部華麗的賓士跑車高速從我面前掠過,我一驚,車中有一男一女,陽光反射在那個男子的頭上,非常刺眼,但他的身影非常熟悉。我忙指給貝珍看,説:
「那是誰的車子?」
「你看到什麼了?」她反問我。
「不知道是不是東尼!」
「是他。」她臉上蒙了一層陰影。
為了證實她的猜想,我們再駕車到東尼失踪的那個地方。她毫不猶豫地指著左邊山側一幢精緻的樓房,黯然地説:
「這一帶住了好幾位有錢的單身女人,説她們單身也不正確,她們經常在外埠弄些男人回來。她們之中,有的和丈夫分居了,有的則是某些重要人物的情婦。假如我猜的不錯,東尼一定是被瑟勒絲娣迷住了。」
我一想,只有這個可能,昨夜我們曾經在此大聲吵鬧,她在上面一定看見了,後來開車把東尼接去。我問道:
「瑟勒絲娣是什麼人?」
「她年輕時曾當選過選美小姐,後來被沙市的一個富豪看中了,把她藏在這裡。現在年紀大了,那個富翁也不常來,她就隨便勾搭一些男人。」
「那倒和東尼旗鼓相當。」説完我才想起這話對貝珍太難堪了。
「我怕東尼要吃大虧。」她却憂心忡忡。
我們趕回海灘,把消息告訴尼奧,他聽了就要去找東尼,我忙勸他説:
「最好等他來找我們,反正我們沒事,好好享幾天清福。」
尼奧想想也不錯,東尼有了下落,大家也就不再躭心,都痛快地嬉戲遊玩。只有貝珍愁容滿面,擔心東尼會被瑟勒絲娣毀了。
「妳放心,東尼從沒有栽過跟頭。」我只能老實的安慰她。
「你不知道瑟勒絲娣的手腕有多厲害,她……」貝珍説了一半,又羞於啓口,停了一會,才説:「她那一方面的要求太多,什麼男人都吃不消。」
吃了晚點,(作者註:此地無進晚餐的習慣。)東尼似乎真把我們忘了,連消息都不給一個。貝珍因答應了那個青年,要為威瑪牽線,和秀子三人準備再去遊園。我裝作不知道,找了個機會,很誠懇地對威瑪説:
「這裡的年輕人比沙市的老實,妳假如希望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,可別為了我這個流浪漢,誤了妳的前途。」
她幽幽地説:
「你放心,我不會死纏著你的。」
她這話説得我慚愧不已,我還想解釋,但解釋什麼呢?她説得夠坦白了,我只有滿懷感激地伸出手與她相握,祝福她。
她沒説什麼,望了我一眼便走開了。這一眼,幾乎又令我心軟下來。我憑什麼拒絶她呢?如果真看穿一切了,與她結婚又有何不可?我口口聲聲説自己解脱了,毫無慾望了,怎麼還有這個不與她結婚的慾望?
我和尼奧站在花園外側一群青年的旁邊,花園內穿紅戴綠的少女,遠比駐觀的男士多了許多。她們手挽著手慢慢地逛著,擺出了最優美的姿態,柳腰款擺,流眸生輝,一個比一個逗人喜愛。
秀子向我們招招手,貝珍立刻止住她,但無數的目光已向我們投射過來。
我忙拉著尼奧,走到一棵鳳凰樹下,説:
「我們等著看熱鬧吧!有不少年輕人想追秀子哩!」
尼奧覺得可笑,説:
「看我的女人給別人追,這是怎麼回事?」
「或許你已知道,不妨今天再看個明白,你能得到秀子是多麼幸運!」
「你呢?你也想證實自己的幸運?」
「剛剛相反,我想看是誰比我更幸運?」
我發現了一個紅髮青年,一再與威瑪用微笑交談,最後,威瑪終於在他面前停下,兩個人走到一條青石櫈前,坐了下來,脱離了戰場。
我覺得這裡的女孩子確實要比沙市的美麗得多,本來美感就不是絶對的。大都市中的少女,永遠走在時髦的尖端,那些奇裝異服,固然引人注目,却遮掩了她們天生的麗質。在這裡,最新奇的服飾也是在沙市曾經流行過、習以為常的款式,它不再喧賓奪主,反而更能襯托出主人的嬌麗。
除了衣著、化妝,我發覺人們的姿態、風範也隨著地方而異,所以外來的人才會如此引人注目。威瑪在沙市不過是個平凡的女孩,到了這裡,却顯得十分與眾不同。
貝珍和秀子看看責任已了,便逕向我們走來。眾目所視,秀子羞紅著臉,帶著無比的滿足,倒進了尼奧的懷抱。尼奧故意説:
「別這樣,妳會給我招來麻煩。」
秀子不解地抬頭望著他。尼奧説:
「東尼沒被綁架,這些年青人却有可能綁架我哩!」
秀子又羞又高興,把頭深深地埋進了他的胸部。
我伴著貝珍,四個人在眾目睽睽下,離開了公園。尼奧和秀子走在前面,貝珍若有所思,輕輕地説:
「秀子真了不起,她眼中只有一個人。」
「妳眼中不也是只有一個人嗎?不同的是,她為了今天的幸福,曾經付出相當大的代價。不管你要的是什麼,都要先付出。」
她靜默了一會,説:
「當然,如果值得的話。」
「告訴我什麼叫做值得?」
「很難説。」她考慮了半响。
「對了,那不是越考慮越困難嗎?」
尼奧與秀子緊緊地互相依偎著,路燈把他們合成一個的影子愈扯愈長,好像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把它們分割開來。
三十 至 卅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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