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廿五 至 廿九
廿五.

  下午,為了躱避威瑪,也為了安排出硌,我去找老馬。他又泡在吳先生的餐廳裏,老劉也在座,一見到我,他們就叫著:
  「朱大仙來了!」
  我問起老王那個老光棍,他們互做神秘的一笑,老劉説:
  「他在相親!」
  「好呀!要脱離苦海了。」
  「可是地獄在望哩!」
  「難得你來救苦救難,口聊不如手聊,手聊實惠!」老馬打斷了話題。
  我實在不解,説:
  「你們成天打牌不覺得膩嗎?」
  「成天打?那有那麼好命!我們一天只打一次而已!」
  他們開的商店專賣進口小禮品及女裝,主顧幾乎全是女性,太太們忙得抽不開身,先生們又幫不上忙。樂得幾個人一碰頭,便凑一桌麻將,等到太太們下了班,再換一批人馬繼續打下去。
  「觀身是苦!人生不打麻將做什麼呢?」這是老馬的口頭禪:「電影電視看不懂,外國朋友走不動,有閒太太不放心,錢多偏偏沒處用。為了發揚中華文化,只有打麻將。這叫幸福人生,皆大歡喜。」
  老劉專門喜歡跟老馬唱反調,他説:
  「今天星期六,咱們就不要打了,太太們正在清理店舖,(巴勞工法規定商業時間必須和一般辦公時間相同。)等她們來了,帶著孩子們一起去郊遊,聽朱蓋仙蓋一蓋!」
  老馬怏怏不悅:
  「郊什麼遊?還不如到我家院子裡乘涼!那幾棵老樹,比什麼都有靈氣!」
  「説得好聽!每次到你家院子乘涼,你就説乘涼不如打麻將!」老劉其實也是個標準的牌迷,只是嘴巴硬,不肯承認。
  「本來嘛!我們不打麻將能做什麼?」
  「你們到巴西來幹什麼?好像是為了打麻將而來!」我點了他們一句。
  「得了吧!我們是俗人,你別笑話!」
  「俗人該在功名利祿裡打滾,我還在追求真理,你們却比我看得更開,打打麻將,逍遙的過日子,你們才是真正的嬉皮神仙!」
  「那倒好,我是馬大仙,他是劉大仙,一個豬大仙再加一個蜈蚣大仙,都是妖精!」老馬説著,自己也笑了起來。
  大家想著都好笑,老劉還要氣吳先生,説:
  「什麼蜈蚣大仙,他該叫烏龜大仙!」
  吳先生了他一把,老劉大叫:
  「烏龜大仙在使妖法!」
  老馬也加一句:
  「你們倆半斤八兩,為什麼不用你的角戳他!」(註:巴西俗稱戴綠帽子為角。)
  老劉便對吳先生説:
  「他會罵人,我們不必抓他的小辮子,可是我們得懲罰他,今天做什麼都可以,就是不打麻將!」
  吳先生舉起雙手説:
  「擁護我們的角大王,今天去郊遊。」
  這幾位太太,又能幹又賢慧。老爺們説一是一,絶無異議。於是做了些三明治,帶了酒水,開了兩部旅行車,沿著海邊奔馳。
  開不了多久,先生們又吵開了,這時才三點鐘,太陽正烈,老馬主張去俱樂部,老劉便堅持要到海邊。他説:
  「你的心思我還不知道?到俱樂部一坐下來,不是打麻將,就是打撲克,今天偏不讓你如意!」
  吳先生也説:
  「今天讓他手癢個够!明天我再給他吃巴掌!」
  「明天也不打,讓他癢上七天!」老劉説。
  找了半天,海邊難得有蔭涼之處,老劉嘴巴雖硬,白白嫩嫩的皮膚却經不住考驗,東看西看,看中了一棵大樹,我們把車停在樹旁,太太們便忙著把吃的搬了出來。
  孩子們高興得不得了,早跑得不見影子了。老劉呼吸著新鮮空氣,得意地説:
  「你們看,這裡多好,只可惜沒有坐的!」
  老馬悶不吭聲,在他車中取出幾張折疊椅,老劉見了説:
  「這還像人,恕你剛才之罪!」
  太太們又抱怨了,嫌食物沒地方放。老馬胸有成竹地又搬出一個活動方桌來,這才快快樂樂地大吃大喝。
  他們對我的神仙生活都嚮往不已,一再問長問短。我礙著太太們在場,隨便講了些趣事,最後我説:
  「最近我想離開那裡。」
  「為什麼?神仙做膩了?」
  「做神仙要清心寡慾,他們現在吵著要做生意,倒不是自命清高,我也認為應該隨遇而安。問題在這些人搞不清他們在追求什麼,與其留下來跟他們瞎混,倒不如做些對自己有意義的事。」
  他們也同意我的看法,大家沒有話談了,老劉的哈欠一個接一個,吳先生把剩下來的吐司切成小塊,輕輕著,用中指去觸摸,老馬笑著説:
  「是白版!」
  「不!是九筒!」
  「算了吧!賭什麼氣!上我家打麻將,算我錯啦!在這裡浪費大好光陰多可惜!」
  老劉兩眼一翻:
  「只怪你考慮不週!桌椅齊全為什麼不帶副麻將來?」
  老馬説:
  「撲克牌車裡有,打『布拉枯』(作者註:巴西的一種遊戲,兩副牌混合,打法介於麻將與橋牌之間)如何?」
  「不行!打麻將,我奉陪,否則我寧願睡覺。」
  「就等你這句話,本山人早就虛位以待了。」
  老馬發出了勝利的笑聲,麻將籌碼,早就準備齊全,這又是他的人生哲學,萬事有備無患。這場麻將打來真是慘不忍睹,吸血的黑蚊子轟炸個不休,樹上的青蟲、鳥糞掉了滿桌,還要不時的搬動桌椅,以躱避太陽。

廿六.

  他們回家後還要打通宵,我不能奉陪,好在閒人很多,耗到八點多鐘我便告辭。
  走到街上,立刻有兩個人影衝出來攔住我:
  「你是朱?」
  我一看是兩個長髮族,便知道是沙爾索的花子幫。
  「沙爾索找我?」
  「找了一個下午了!」
  「什麼事?」
  「不知道,你快回去吧。」
  沙爾索的勢力可真不小,在回家的路上,我又遇到了好幾起找我的人,有的是年輕學生,有的是流浪街頭的小鬼。
  回到危樓,東尼手臂上的石膏拿掉了,正輕鬆自如地活動著手指。一見到我,他就揮舞著雙手,大聲叫道:
  「我真以為你潛逃了!」
  沙爾索晃著小腦袋:
  「你們都會躱迷藏,下次該我失踪了!」
  「你快失踪吧!保證沒人找你!」
  「嘿!那説不定呢!我失踪了,找我的人可多呢!不相信等著瞧。」沙爾索平常是裝迷糊,其實他精得像個鬼。
  「找我什麼事?」
  大夥都在,連貝珍都來了。東尼説:
  「明天你要出差去!」
  「出差?」沒聽説過嬉皮還有差可出。
  「我們商量了一下午,你是學農的!該你去!」
  一定是與超級市場有關,我裝糊塗道:
  「我來這裡是逃避工作,學農也不相干!」
  「可是不要你工作呀!」東尼急得不知道如何解釋,只好胡謅:「你只要出出面,動動腦筋就好。」
  「我能動什麼腦筋?這個農如果學通了,我還會來做嬉皮嗎?」這話也有一半真實,在學校讀書時我就標榜六十分主義,畢業後也沒正式幹過本行,唬唬人可以,真才實學是一點也無。
  「唉!你們中國人就喜歡謙虛。」
  「我説的是實話,信不信由你,腦筋動不了。」
  「你不是馬州政府請來的農業專家嗎?」東尼找到理由反擊。
  「他們是只認文憑不問本領的。」
  「我們也只是借用你的文憑呀!中國的農業專家,全世界聞名哩!」
  我何必堅持呢?聽他説説也好,我便説:
  「好吧!你説要我出什麼差?」
  他這才高興了,過來熱烈地擁抱我,説:
  「這是你救那些孤兒的好機會,我知道你不是自私的人。」
  沙爾索説:
  「你這個農業專家應該多種大麻呀!種大麻可真是麻煩透頂,懂的人太少!其實只要把種子往地上一撒,就等收割了。」
  東尼順口問:
  「那有什麼麻煩?」
  沙爾索説:
  「這你都不曉得?困難可多著哩!首先不能讓卡子發現,其次不能讓朋友發現,更要緊的是不能讓自己發現。」
  「愈説愈荒唐,怎麼不能讓自己發現呢?」
  「如果自己發現了,還等不及長大,早燒來吸了呀!」沙爾索的笑話,常是順手拈來,不著痕跡。
  「事情是這樣的!」東尼言歸正傳:「據我們調查的結果,本市的蔬菜,大都來自南部,而本地差不多够規模的農場,也都跟曼東沙訂了約。我們如果想搞超級市場,必須能把握貨源的供應,最妥當的辦法,便是自己經營一個小農場,所以我們才想到你。」
  「好主意,我這個農場保證供應你們草根樹皮。」
  「別開玩笑,地方由你選,條件由你開。」
  「行,地方在此,條件是什麼都沒有。」
  「何必呢?我們都靠你呀!你可以不顧我們,也該想想那些可憐的孤兒呀!」東尼又打出了王牌。
  尼奧似乎早已被東尼説服,他説:
  「賺錢我不贊成,但是自耕自食,與人無爭,本是我們最嚮往的生活方式。如果真有農場,我們可以把同道聚集在一起,勞動工作,閒時修道學習,不是比我們現在這種方式更理想嗎?」
  「你説得有理,但是有沒有想到一點?自耕自食,當然與人無爭。可是超級市場等著要貨,能置身事外嗎?我們能有多少力氣?如果不去強迫那些鄉民做牛做馬,產量怎能提高?如果焦基真是好心,叫他給我們一小塊土地,任我們自生自滅,那我就贊成。」
  大家都默然了,東尼不免惱羞成怒,憤然説:
  「哼!原來你是共產主義者!」
  「這與共產主義何干?」
  「你認為辦農場就是剝削鄉民,那不是共產黨的想法嗎?」他振振有詞。
  我瞭解他的脾氣,一了就口不擇不言,便笑著説:
  「共產主義最反對的不是剝削,有剝削才有反抗,有反抗他們才能利用,才有辦法煽動,奪取政權。倒是我們這種好吃懶做,講究自生自滅的自然主義者,才是他們最大的敵人。你一定聽説過共產國家中有走資派,有反動派,可是却沒有聽説有嬉皮吧?如果我是共產主義者,我還敢主張回歸大自然去自生自滅嗎?」
  他又啞口無言了,貝珍一直靜靜地聽著,這時接口説:
  「這事本與我不相干,可是東尼在他們面前推薦了你,就算支持他,各處去看看,讓東尼也有個交待。」
  東尼感激地望了她一眼,我覺得這也未嘗不可。我又想到,不久就得離開這裡,能藉這個機會,與大家同去遊玩一番,也沒有什麼不好的。於是説:
  「果真要去作農場調查,我一個人可辦不了,還需要幾個助手,而且我葡文能力有限,還要個翻譯,有這些條件,我才去。」
  「那裡去找助手呢?」東尼為難不已。
  「你們就是我的助手,我負責教,要去大家去。」
  大家都興高采烈,表示贊成,貝珍也説:
  「我家住在伊塔勃昂,如果經過那裡,歡迎去我家玩。」
  「要找農場,就得往南去,一定會經過伊塔勃昂,妳也跟我們去。」我又對東尼説:「你説過條件由我開,我的條件是:一部麵包車,我們七個人都去,只要準備伙食費,人可以睡在車裡。如果接受這些條件,我就負責寫一個農場調查報告。」
  東尼面有難色,説:
  「我這邊怕離不開。」
  「你等於就是資方的監察人,不去更好,我的調查報告正好隨便寫寫。」
  我這張王牌打出去,他只好接受了。誰叫他想發財呢?

廿七.

  東尼一大早就去交涉,到了中午,他興冲冲地回來,不住地向我擠眉弄眼,説:
  「一切都很順利,焦基出車子,但是沒有司機,你我都可以開,只好辛苦一下。米朗達出了兩千塊錢,却提出了一個條件,我代你答應了。」
  他得意地笑著,我則心驚肉跳,一定是威瑪也要去,但是我沒有理由拒絶,便説:
  「好,我也同意,甘格和沙爾索不想去,你留一點伙食費給他們好了。」
  東尼關子沒有賣成,很掃興,只好問:
  「什麼時候動身呢?」
  「我們這種人,還不是説走就走。」
  「明天好不好?呃……我今晚有約會。」
  「貝珍不是和我們同去嗎?」我故意拿話套他。
  「誰説是貝珍?我昨天才認識的。」
  「小心啊!貝珍不會輕易放過你的!」
  「沒那麼嚴重,老實説誰都綑不住我。」
  「你是説,你不願接受別人對你的奉獻,你打算逃一輩子?」
  「你別説我,你自己呢?」
  他説得有理,我又何嘗不是在逃呢?
  第二天,我們開車離開了沙市。威瑪是第一次離家遠行,她父母都來送,大包小包的帶了不少東西。她母親是個性情和藹的胖婦人,母女倆人彷彿生離死別似的擁抱不已,她母親不斷地説:
  「可憐妳沒快樂過一天,這次就痛快地玩玩吧!我不再叮囑妳了。妳身子薄弱,小心生病。睡覺要睡好,不要太貪玩……」
  第一段路由東尼駕駛,他不耐煩久等,猛按喇叭,我們才得脱身。
  一離開沙市,就是通往內地的國道,人煙漸漸稀少。威瑪彷彿年輕了十幾歲,高興得不住地東問西問,所有的景物對她都是新奇異常。
  起初,我很拘泥。再一想這又是何苦?未來的發展大可放在一邊,只要應付得當,相信總會化險為夷的。心情一放寬,再看看她也蠻可愛的,順口聊聊,一時芥蒂盡釋。車行甚穩,她興奮了一陣子,就倒在我身邊睡了。
  過了阿拉杜工業區,我們便依照預定的計劃,參觀了幾個公路附近的農場,由於這一帶水源不足,大多種些耐旱的牧草,游放幾頭牲口而已。
  離開沙市約六十公里,在往聖坦拿市的中途,我們轉折到另一條公路,進入了中南部的丘陵區。這一帶是巴伊亞的蔗糖產地,沿途蔗園密佈,小型的榨糖廠林立。然而其規模及設備小而陳舊,多半襲用傳統的土法。
  東尼攜來一份資料,是土地仲介人介紹的幾塊土地,以及伊塔勃昂的農業狀況。他預定要買一個五百公頃大小的農場,以便種植蔬菜及水果等,我則負責評估。
  我的看法是,交通一定要方便,農場中水源不能缺少,再其次是當地勞工以及作物情况、肥效土質等細節。
 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,我所要求的條件,根本不是問題,問題出在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螞蟻。在這一帶平原上,常常會看到突然聳立的土堆,這種土堆大小不等,大的看去如同小山峯,小一點有石塊大小,遍地都有,無處不是。
  這都是億萬年來,螞蟻的子子孫孫努力不懈,不斷經營的成績。牠們成了這片土地的主人,只要是咬得動的,牠們無所不吃。田間的幼苗、樹下的嫩葉,一旦被牠們的斥侯發現了,可以連夜收割個精光。
  除非是斥巨資,將整個方圓數十公里的土地徹底殺清,否則只有與牠們妥協,種植一些常年生的作物,彼此才能相安無事。至於蔬菜的計劃,根本不能考慮。
  自然界生態平衡的現象頗堪玩味,我曾見過巴西內陸某些地方,食屍鳥滿天遍野都是,牠們常棲息在枝頭、屋頂,目光炯炯地俯視著人們,隨時等著飽餐一頓。我每每被牠們看得汗毛倒豎,坐立不安。
  據當地人説,數十年前,有人發起消滅食屍鳥的運動,結果鳥是絶迹了,原野中腐屍却大量積累,竟帶來了慘烈的瘟疫。在那次滅鳥事件之後,由於地上的食物過多,螞蟻得以大量繁殖,不到十年,數量劇增了百十倍,為患迄今。事後究明原委,政府雖已明令禁止人民獵殺這種原野清道伕,但禍害已成,人們只有向螞蟻投降了。
  像這樣重要的地文資料,在東尼拿來的資料中,居然隻字未提。其工作效率,也就可想而知了。東尼意興闌珊,建議打道回府。我只好勸他,既然已經來了,怎能半途而廢?其實一點都不用操心,玩樂起來,東尼就是東尼,渾身是勁。
  第一天我們在聖塔阿麻陸休息,旅館費雖有著落,但鄉村旅館房間設備太差,比我們的車廂還不如,大家寧願擠在一堆。我們只怕威瑪吃不消,一再勸她去住旅館,但她不論如何都不答應。
  東尼猜到了她的心意,説:
  「車裡睡四個人剛好,妳跟朱去住旅舘吧!」
  他倒會出點子,我一個人拗不過眾意,只好去開了兩間比鄰的房間。
  晚上,我們六個人,在街上成了眾矢之的。走到哪裡,身邊都圍上來一羣好奇的鄉民。東尼擺出一派外交官姿態,天南地北,與人胡扯一通。
  晚飯我們在車旁空地上自炊,煤油爐的火光招來了一大堆飛蟲。對我們幾個流浪慣了的人而言,生活不過是那麼回事,我只怕貝珍和威瑪不習慣。想不到却是東尼有問題,他皺著眉頭,面對那些墜落的飛蟲發呆,口中嘰咕著:
  「這是什麼日子?人窮了連蟲子都來欺負!」
  我笑著説:
  「到底是誰欺負誰?是我們在危害蟲子的生命。再説,我們還不算窮。真窮到極處,還得感謝牠們自投羅網哩!」
  女士們聽了,面對盤中的食物,幾乎無法下嚥。突然間,只聽得威瑪大叫一聲,慌忙逃進車內,原來螞蟻雄兵也大舉來到,遍地都是。這些餓鬼窮凶惡極,見著肉就咬,一時又打殺不盡。我一,只好拿了煤油瓶,滿地亂撒,螞蟻碰著即死。
  一害已除,一害又興,那股煤油味更令人難熬。大家都主張遷地為良,但哪裡又有例外?我靈機一動,叫東尼先把車開走,再把地上的東西也搬開,就著地上的煤油,放他一把火。紅通通的一片火光,立刻化成一股黑煙,衝天而起。不一會,那些青草、樹根,在煤油的支援下,彷彿點了一地的大小蠟燭,好久好久才慢慢地熄滅。
  雖然煤油氣味沒有除盡,但在這一陣子的忙碌下,大家都聞慣了,感覺不出來。倒是蟲蟻比我們敏感,不再來侵襲,我們在地上鋪了報紙,安心吃完了這一頓多災的野餐。貝珍心滿意足,長吁了一口氣,説:
  「這種日子多愜意啊!」
  威瑪也有同感:
  「我真願意這樣過一輩子!」
  只有東尼搖著頭,大不以為然。

廿八.

  第二天,我們檢驗戰果,每個人都被螞蟻咬得皮膚紅腫,奇癢難熬。我帶的一盒萬金油,這時成了救命仙丹。為了減少浪費,我把它溶在酒精中,結果更具神效。
  東尼突然靈機一動,説:
  「我們為什麼不大量製造呢?賣給鄉民,一定能賺大錢。」
  任何一種有價值的藥物,都是時間堆砌出來的,萬金油的配方至今無人能成功地分析出來。我對他解釋行不通的原因,他却説:
  「這種藥你總買得到吧?」
  「你想代銷?」
  「不是,照你方才的法子,這小小的一盒再加上一瓶酒精,就可以配成好幾瓶。我們用小瓶子包裝好,就可以高價賣給這些鄉下人。」
  「你倒是道道地地的生意人!」我忍不住諷刺他。
  「最近幾天我突然想通了,以往有錢時,我沒想到運用錢的力量。那時,我只以為錢是用來買東西的。如今我已認清了錢可以決定人的命運,也就是説,錢可以操縱人。它豈不是比上帝還要偉大嗎?我為什麼要放著錢不去賺呢?」
  他侃侃而談,大有離經叛道之意,尼奧聽了,立刻駁斥道:
  「什麼?你認為錢比宇宙之主還要重要?」
  「不是我認為,事實上是如此!」
  「東尼!你竟敢否認宇宙中的真神!」
  「我沒有否認!我是説神太忙了,結果人間的事,全由金錢控制。」
  「金錢沒有控制我!它只控制了你!」
  「不錯!錢是魔鬼!它控制了我!我不應該!可是,為什麼偉大的宇宙之神任憑魔鬼發威,却不來解決我的問題呢?」
  「你忘了你以前的日子?還想再沉淪下去?」
  「告訴你!那只是當時我沒有認清楚金錢才是真神!」
  「金錢有什麼意義?它只能使人更腐敗!」
  「酸葡萄!若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腐敗了,那腐敗不也就是真理了嗎?」
  「那是你的真理!你不妨自己去追求!」
  「我是在追求!」
  「那你為什麼還留在這裡?不要讓我躭誤了你賺錢!」
  「我可憐你們!我要救你們!」東尼開始發火。
  「用不著!」尼奧冰冷如常。
  「你真以為我不會離開你們?」
  「我早知道你遲早會離開!」
  兩個人愈説愈氣,聲音也越來越大,惡狠狠地針鋒相對,都恨不得壓倒對方的氣勢。這裡不比在沙市,我怕他們吵下去,真會鬧出事來,便插口説:
  「不必生氣,好好談。」
  「我才不生氣!」東尼頭上發著汗。
  「我知道你一向是服從理性的!」我先給他戴上一頂帽子。
  「我的話哪一句沒有道理?」東尼氣還未消。
  「都有理,我只想知道你的作法。」
  「我的作法非常簡單,我要賺錢,用錢來改善人類的處境。我要讓世人知道,錢是人類的主宰,而我也能主宰錢!」他不禁豪氣干雲。
  「我相信你的才能,也相信你能賺大錢。你曾經很有錢,你的親友也都是有錢人,他們必然同意金錢是人類的主宰。然後呢?」
  「然後,人人都得到他們所需要的,那不是大家都幸福了嗎?」
  「可是你沒有説出金錢和幸福的關係。」
  「我們不是在追尋一個取代上帝的宇宙之主嗎?」
  「也可以這樣説。」
  「我認為追求宇宙之主,不如追求人類之主,我發現它了。」
  「所以你幸福了!」
  「當然呀!我得到了我所追求的真理!」
  「你以為這個真理是你發現的嗎?」
  「當然不是!房東的律師説過,焦基也説過。以往不是没有人告訴我,但是直到昨天螞蟻來襲前,我老是在跟人打交道,始終以爲是人出了問題。而現在有了這種經歷,我才體會到錢的重要性,如果有錢,我們不必來這裏受罪,更不必跟螞蟻爭地盤。」
  「問題就在這裡了,你是個聰明人,連你都因為缺乏這段經歷,以致曾經無法體會。那你又怎麼能讓沒有這樣經歷的世人體會到呢?按照你所説的,人必須先經歷痛苦,然後才能體會。如果你把這種痛苦解決了,別人又憑什麼去體會呢?」
  「爲什麼要體會痛苦?没有痛苦不更好?」
  「没有痛苦,那麼什麼是快樂?」
  「没有痛苦,一切都是快樂!」
  「是嗎?在被螞蟻咬之前,你未曾有過那種痛苦,你應該都是快樂的!」
  「我還有没有錢的痛苦。」
  「那你在里約做電視節目的時候呢?」
  「那時我有有眼不識金錢的通苦!」
  尼奧懶得聽我們爭辯,帶著秀子走開了,威瑪與貝珍最初還想勸開我們,一會兒,也發覺這兩個人無可理喻,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。沒有了聽眾,我和東尼都覺得很有趣,他推了我一把,我摸摸他的光頭,彼此一笑了之。
  我們離開了聖塔阿麻陸,公路盤旋在丘陵之間,數十公里不見人家。由於東尼一時疏忽,我們帶的飲水及水果不夠,大家都感到又熱又渴。
  我發現路旁有人賣野生的番石榴,便把車停了下來,一同下去選購。這一帶山中長滿了野生的番石榴樹,我們以為價格一定便宜。看看那一籮筐,個個新鮮肥大,東尼打算全部買下,一問之下竟要一百多巴幣,他大為光火,責問那小販道:
  「你欺負我們是外國人?連蘋果都沒有這麼貴,一伸手就摘得到,敲什麼竹槓?」
  那小販舒服地躺在樹蔭下,愛理不理地説:
  「不願花錢自己去摘就是!」
  「你以為我不會摘?」東尼真打算自己動手,他還沒有走到樹邊,就又鑽回冷氣車上乾生氣。怎麼説,那個小販都不肯讓價,我們只好一人選了兩個,每個索價五元,比平常買的貴上十幾倍。
  上了車,大家猶自憤憤不已。東尼幾乎把那小販的祖宗三代都罵過了。我笑説:
  「東尼!他是你的同志呀!他為什麼應該有錢不賺呢?」
  「可是賺錢要講道理呀!」
  「什麼道理呢?昨天那種酒精製的藥,你願意賣便宜嗎?」
  「可是我並非為了個人幸福。」
  「他也是為了養家呀,説不定也在撫養幾個孤兒哩!再説,他賺了錢,便讓我們氣惱不堪。憑什麼你賺錢,就能給別人帶來幸福?」
  「威瑪,妳給我們評評理。」東尼吃著番石榴,對威瑪道:「朱一直説賺錢不能使別人幸福,偏偏証據確鑿,他還胡扯不休,不是為了開車,我絶不饒他!」
  「什麼証據?」威瑪問著。
  「什麼証據?」東尼笑了:「妳自己看吧,車上誰不在吃?如果沒有那個想賺錢的人,你們誰有得吃的?」

廿九.

  伊塔勃昂是個海港,在沙市之南,是巧克力原料的集散地,這一帶的可可產量,佔全世界第二位。
  這個小城美麗極了,坐北朝南,依山傍海。左側有座月牙形的小丘,雙臂伸向海面,環抱著一頃碧灣。由平直的沙灘漸漸向上,沿著蜿蜒的山道,可見到各形各色的小房子,點綴在高低起伏的叢林間。
  這月牙形的山脈,綿延向內陸,隆起一座五十公尺高,青翠環繞的山峯。一些尖塔與灰白的磚牆,隱隱約約的從綠黄交雜的彩幛裡,洩露出一絲神聖的氣息。那是伊塔勃昂的靈魂,建立於十八世紀的聖佛蘭西斯可修道院。在清晨或黄昏,除了傳來陣陣的鐘聲,還可以看到在寧靜中被驚醒的羣鳥,像是撒在白雲上的墨汁。
  山下,平躺在綠蔭中的,則是伊塔勃昂的心臟,一個約有上千戶人家的小鎮。
  我們到時大約是下午四點鐘,車向朝南,陽光正由右後方斜射來,洩下一地的影子,更顯得景物凹凸分明。繞過了幾個下坡道,迎目就是伊塔勃昂的界標,過後,一片銀白的海灘,躍出眼前。路繼續向右轉,海岸倏然消逝,那月牙形的山弧,就像伸展台上的美女,輕盈地略一旋身,一脈翠綠的亮片,閃爍不停,就此横亘在面前。
  山下是幾十棟並排的古雅小平房,牆上淡淡的塗著五顔六色,遠遠看去,有點像一顆顆的寶石,鑲嵌在綠蔭裡。由各式的招牌可以看出,這裡就是小城的商業中心。街道很寬,但是行人稀少,路邊只零零落落地停放著幾部車。
  再向前去,便是道路的盡頭,山峯像一尊巨靈,由左向右展開,我們彷彿鑽進了她的裙下。迎面而來的,是一片廣場,青石鋪地,羣花圍拱。兩個有尖頂鐘塔的天主教堂,矗入半山,有鶴立鷄羣之勢。幾尊石雕的聖徒像,正俯視著脚下五色繽紛、繁花競艷的平台,顯得莊嚴又和諧。
  由於山勢的關係,陽光漸漸隱匿在山脊,祇漏下了些許餘輝。廣場四周的圓形青石磚路旁,放眼望去均是繁茂的鳳凰木。四周幾間疏落的住宅,簇擁在青青的草皮間,而落葉互逐的石板小徑,更有幾分的嫵媚。
  靜靜的和風,靜靜的山林,一片寧靜,把我們緊緊地裹住。耳中被擁來的海濤聲充滿,車中的征塵,都已化為清凉的雪片。
  威瑪突然劃破了沉靜,不禁問道:
  「貝珍!這麼可愛的地方,妳怎麼捨得離開呀!」
  「不錯,地方是很可愛,可是可愛的地方,不見得有可愛的人。」
  威瑪還要問下去,東尼突然把車子慢慢停在路邊,尼奧説:
  「開過去些,我想到那個廣場上坐坐。」
  「就這幾步,走過去多好。再説,這麼寧靜的氣氛,別讓我們這部粗俗的車子破壞了!」沒想到東尼這麼細心,大家再也忍不住,紛紛打開車門,跳了出去。
  首先鑽入我身體的,是一股清新的空氣,然後就是那沁人心脾的涼意。我抬頭向上看,山並不高,却遮沒了雲天,灰濛濛的建築,掩映在林木深處。
  我看到廣場的前緣,有幾個石櫈,也顧不得同行的伙伴,獨自一人走了過去。腦中空空地,人呆呆地坐了下去,動也不想動。
  過了不知多久,我突然發覺不很寂寞,身邊有幾個人影,定睛一看,除了東尼不知何往外,其他的人都來了。
  誰都沒有説話,也沒有人移動分毫,好像大家都有默契,深怕把這份寧靜戳破了!
  我們原來的計劃,是第五天才到這裡,讓貝珍回家去看看,當天即折返沙市。但途中所見的農地,連東尼都提不起興緻,所以提前三天便來到這裡。
  貝珍雖然家在這裡,顯然這次在心情上有了巨大的變化,一股濃烈的愁思,使她比我們感到的衝擊更為強烈。尼奧是看得呆了,他與秀子緊緊地依偎著,彷彿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。威瑪可能是從來沒見過這種風光,也可能是受到大家的感染,在沉靜中,似乎還多了一分新奇。
  遠處有一個人跑著、跳著,偶而隨風傳來一陣陣的呼聲。
  「是東尼!怎麼,他瘋了!」尼奧叫著。
  東尼看到了我們,狂奔而來,他大聲叫著:
  「我們走錯了!這裡不是伊塔勃昂!」
  「怎麼不是?我家就住在這裡!」貝珍不服氣。
  「不!你騙人!不可能是!」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。
  「奇怪!我為什麼要騙你們?」
  「這裡是天堂!是我夢中的樂園!」他跑到我們面前,倒在地上,一個勁地打滾。
  貝珍聽了,高興得撲上去,緊抱著東尼,説:
  「你真的喜歡?」
  「奇怪!我為什麼要騙你們?」東尼學著她的口氣,給了她一個熱烈的長吻。
  威瑪有感而發,看著東尼與貝珍,喃喃低語:
  「能住在這裡有多好!」
  我不能否認這座小城的美麗,但是,我的記憶早就被祖國的江山充滿了。幼時即隨家裡轉徙大江南北,見到的各種美景實在太多了,多到我無法將猿啼的三峽和沙飛的大漠分辨清楚。一聽到潺潺的流水,想的就是清澈見底的嘉陵江;一看到皚皚冰雪,立刻就回到銀妝晶被的北海公園。
  貝珍家在小山脚下,一棟矮小的磚房,相當的簡單樸素。房子不大,僅有兩房一廳,除了她父母外,尚有一位幼弟。我們原擬睡在車上,貝珍却一再堅持,將她弟弟趕出來,和我們三位男士睡客廳,女士們則住進內間。
  一身塵土與汗垢,隨著污水流去,這個澡洗來疲勞盡逝。享受了一頓清淡的晚餐,面對著黄昏時朦朧的美景,人在畫中,畫在靜裡。這一刻,已值回幾天路途的奔波,以及拘泥在車中的種種辛苦與煩惱。
  貝珍提議我們到教堂前去遊園,這是住這種小城市的一種特殊享受。每天在太陽下山後,特意修飾打扮的年輕男女,便羣集在廣場前的花園中,散步談天,相互嬉逐。
  我遊歷過半個巴西,這類景緻看得太多。不論地區,這種風俗都是同樣的,是他們的娛樂方式,也是交誼良機。少女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,三五成羣地,手攜手在花園中繞著圈子。男士們則或立或坐,莫不睜大眼睛,搜尋著心儀的目標。
  這時兩性間的交談,全賴眼波,女孩子們彼此間漠不關心地談笑著,目光却投向四周的男士。一圈圈地繞過去,彼此有意的,多已在交流下測出了電波,最後,一個倩笑,一點暗示,火花便點燃了戀情,雙雙遁離人羣,展開了新的一頁。
  由於小城市內彼此都很熟識,戀情的發展並不如此單純。如果第二天戀火熄滅了,雙方便再度投入這個交誼的涓涓細流。直到有一天,彼此真正捕捉了對方,才會從這裡消失。我曾看過一篇文章,介紹這種小鎮的傳統風情,近年來由於交通發達,觀光事業興盛,據統計,外地來的男女青年,在這種方式下成婚的比率,高於當地三倍以上。
  這種現象很令長一輩的老人憂心,同一城市的人,經過長時期的交往,彼此認識較深。外來人雖然容易一見傾心,却也缺乏認知的基礎,因而導致許多家庭的破裂與不幸。然而時代的脈動,却不是任何人可以左右的,不論是好是壞,誰也阻擋不住。
  威瑪從小在大都市中成長,還不知道有這種風俗,聽了我們解釋後,覺得新奇無比,秀子、尼奧雖也見識過,却沒領教過個中滋味。東尼便在一旁打氣説:
  「這樣最好,貝珍帶著威瑪和秀子去參加遊行,我們三個裝作不認識的來追求。」
  大家都覺得有趣,於是便分成兩批,我們先出發,相約一個小時後在廣場上見面。哪曉得東尼另有打算,他久聞伊塔勃昂出美女,陪她們一道出去,不免有些礙手礙脚,正好利用這個空檔,自由自在地先蹓躂一番。
  尼奧口裡不説,心裡也想自由的遊覽。我更是舉雙手贊成,這兩天與威瑪在一起,我一再暗示不久就要離此他去,她却不聞不問,裝聾作啞,令我為難不已。
  東尼認為,距教堂較遠的地區,應該是比較高級的住宅區。再遠也不會超過那月牙形山峯的另一側,算算距離,一個多小時內,應該可以走個來回。我們便踏著紅灔灔的晚霞,循著參差的石級,爬上了那個山頭。
  到了山頂,遠眺海面,殘霞已被昏暗的海水呑沒,天邊如同一塊淡紫色的玉石,幾縷薄雲,織成了帶狀的花紋。翠紫轉成了灰青,海色更深了,只有天邊那一線沒有逃盡的餘光,尚在撫慰著漸漸沉睡的大海。
  天心的寶石鑽破了暗青的幕,露出閃爍的眼睛。先是零星的一顆一顆,不一時,彷若天上的仙子抖了一抖拂塵,竟然灑了滿天的碎鑽。
  地面再也分不清遠近高低,只有一盞盞閃爍的燈光,在我們脚下佈了一層光網。風是輕的,夜是涼的,我們不再是三個尋芳的異鄉客,反成為三具點綴在這片天地中的、自古恆存的雕像。
廿五 至 廿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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