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廿十 至 廿四
二十.

  一陣嘈雜的人聲,我突然驚醒,發覺衣服已經脱得精光,身旁還蜷伏著一個人體。正在發楞,東尼和尼奧正開門進來,東尼一看便大叫:
  「好呀!你也來搶我的老相好!」
  我怔怔地回想了一下,才想起身邊的女孩是威瑪,東尼眾多的女友之一。神智不清之下,糊裡糊塗地幹了這種尷尬事來,後悔已經來不及了,只好説:
  「你的老相好遍佈天下,叫我怎麼辦?」
  威瑪害羞地把衣服蓋在身上,東尼對她説:
  「妳可聽説過中國菜甲天下?朱是個好廚子哩!」
  威瑪把頭埋到我的肩膀上,我不禁有點躭心了,凱洛琳還在時,我們曾去過威瑪家,她父親米朗達曾説過,為了把女兒嫁出去,他願意以一間雜貨店作嫁粧。萬一她真看上我,纏著不放,以後怎麼辦?(事見<巴西狂歡節>)
  「不早了,妳回去吧!」
  她抬起頭來,幽幽地望著我,委屈地説:
  「你要趕我走?」
  「不是!但是你父親會罵妳的。」
  「不會!是他叫我來玩的。」
  東尼高興地跳著森巴説:
  「朱老闆!賒包香煙可以吧!」
  一時的不慎,喪失了神智,只怕這筆債不好償還了。
  我送她到九月七日大道上,叫了部計程車,她情意綿綿地堅持第二天要來看我。
  這種事只有求教於東尼,我希望能不傷她的心,而又能保持我的自由之身。
  東尼聽了,大感為難,他説:
  「顯然你沒有經驗,我看她是動了真情,以後會相當麻煩。告訴你一個訣竅,假如有女孩子纏上你,而你又不願意跟她長期相處。最簡單的方法,就是上床後立刻做愛,絶對不可以愛撫!沒有愛撫的做愛,對女人説來簡直沒有一點滋味,有時反而是痛苦。你看我認識這麼多女人,却沒有一個纏著我不放。」
  我這才瞭解他之能出入花叢,而來去自如之妙。事到如今,總得想個解決的辦法。叫我和威瑪結婚,是絶對不可能的。他想了想,説:
  「辦法多的是,你一定要狠心。否則,白手成家也不壞呀。」
  尼奧聽了這件事,也勸我道:
  「或許現在説這個還太早,但是結個婚也不壞。你不必放棄我們這種生活,結了婚一樣可以修道。」
  東尼又安慰我説:
  「不過,以我過去的經驗,女孩子的事是説不準的。你不必放在心上,説不定她也只是一時新奇,過去就算了。」
  我也只好狠下心腸,聽天由命了。
  甘格晚上未歸,第二天晨課也不見人影。沙爾索正不願上課,便自告奮勇要去找他。尼奧也知道他坐不住,便由他去了,結果晨課草草的了事。
  不到十點鐘,沙爾索果真把甘格拖了回來。甘格一向很恬淡,人人羨慕,但是眼前所見的完全是另一個人。他神態疲憊,眼裡泛著紅絲,一進來便低著頭,什麼都不肯説。
  沙爾索得意洋洋地在一旁表功:
  「他一個人坐在海邊,浪都鑽到褲襠裡去啦!我問他:『你在洗什麼』?他不理。我又問:『你昨夜上哪兒風流啦』?他也不理。可是我提到一個人,他就……」
  甘格抬頭瞪了他一眼,沙爾索嚇得趕緊躱開。尼奧猜是瑪莉露,便問他:
  「你們倆鬧翻了?」
  甘格搖搖頭,尼奧又問:
  「她有什麼問題?」
  甘格又搖搖頭説:
  「不與她相干!」
  「那是為了什麼?」
  「我!」
  「你?你有什麼問題?」
  甘格低頭不語,沙爾索殷勤地献上大麻,甘格搖搖頭。
  東尼想了一想,問道:
  「你不能人道了?」
  甘格不屑地瞪了他一眼,懶得答理。
  東尼説:
「你不開口,我不瞎猜怎麼辦?」
  我也説:
  「甘格,大家情如兄弟,有問題何妨談談?説不定那也是我們的問題。」
  甘格突然抬起頭來,絶望地説:
  「我愛上她了!」
  東尼聽了哈哈大笑:
  「這有什麼好難過的?來來,和朱正好是一對,我們來慶祝一番!」
  「慶祝什麼?我們夠資格嗎?想想昨天那兩個孩子!想想菲力和白蒂!」
  不錯,我們既選擇了做嬉皮,就是貪圖自由自在,不負責任的人生。若真能做到心裡一無沾惹,隨遇而安,倒不失為一種瀟灑的生活方式,問題在有幾個人做得到呢?
  從凱洛琳離開我們開始,就有如核子連鎖反應一樣,我們一個接一個地面臨了考驗。可能是巧合,也可能是時間到了,當周遭環境與人際關係的互動達到某一程度時,各種變化便紛至沓來。世界是動態的,沒有事物不在改變之中,我們既然選擇了獨立自主的道路,就要有足夠的能力,去承受其後果。
  東尼默然了,彷彿一塊沉沉的布幕,緊緊地壓在我們身上。我們這一羣失水的游魚,頓時成了擺設在角落的標本。

廿一.

  受到甘格這一番話影響的,首先是東尼,不由得又令他回到那個解不的心結。其次則是秀子,我記起凱洛琳説:「秀子是個女人……」女人和男人根本的差別,是她有個簡單而原始的慾望--家。平時她不提這事,因為這也是她的最痛,她愛尼奧,犧牲自己,為的是讓尼奧能够安心追求他的目的。
  但她也有脆弱的時候,這兩天來變化太大了,一件事引出另一件,情緒影響著情緒,終於她忍不住,哭了。誰都沒有心情勸她,誰都想盡情一哭。但是我們這些大男人,却只能一個個咬緊牙根,聽她淒婉的哀聲,和著溫熱的淚串,刷過冰冷的心頭。
  沙爾索沒有這份感覺,他天生是個樂觀者,這時他又搬出了靈藥。沒有人願意接受,大家都在矛盾中掙扎,是向人生妥協呢?還是征服人生?
  沙爾索見大家呆若木鷄,他便自顧自地燃起大麻,嘻嘻地笑著。每當他一抽大麻,話就不停,也不顧別人怒目相視,自言自語地説:
  「絶!絶!愛人也好,人愛也好,我小子不懂那一套。我住鄉下的時候,看中了一個世界小姐,我對她説:
  「『我喜歡妳』。
  「她説:『可是我不喜歡你』。
  「我説:『這樣更好,省得麻煩』。
  「她説:『你為什麼喜歡我呢』?
  「我説:『因為妳美呀』!
  「她説:『誰説我美』?
  「我説:『我呀!所以我説妳是世界小姐呀』!
  「她説:『你胡説』!
  「我説:『胡説有什麼不好?妳高興,我也高興呀』!
  「她説:『你明明知道我是個瘸子』!
  「我説:『瘸子也沒有我難看呀!你瞧我像個毛猴子』!
  他説著撩開上衣,又露出他那身毛。他這一逗,雖然沒有人笑出聲,倒也冲淡了不少哀愁。他繼續説:
  「她就叫我去看她老爸爸,我説:
  「『不行,萬一妳爸爸是維亞多,看上我豈不糟了』?
  「她的老爸住在山邊,他先看我的腿,短一點,可一條也不少。他問我:
  「『你要打獵』?(註:巴西話打獵與結婚音極相近。)
  「我説:『我的槍法不行,瞄不準』!
  「他説:『我也不準,所以把女兒打成瘸子』。
  「我説:『我沒有獵狗』!
  「他説:『如果你管用,就不用狗』!
  「我説:『我行頭也沒有呀』!
  「他説:『只要有驢就够了,我年紀大了,只有這麼幾個女兒,一個換十頭驢,才能越老越驢』。(註:巴語驢為笨之意。在文法上「越多驢」與「越驢」相同。
  「誰叫我只有一條驢呢,不然,嘻嘻……」
  他一個人笑得好不開心,別人却無心説笑。一個人無欲則剛,甘格以往沒有愛的煩惱,也沒有成家的慾望,那時,他經常能保持寧靜的心境。現在,他有了一個希望,却是他情况所不允許的,他再也笑不起來了。
  東尼打破了沉寂,他説:
  「今天下午我要去繳房租,我準備多弄些錢來,還有什麼要買的?」
  我説:
  「伙食費快光了。」
  尼奧説:
  「下週我們要去貝林,需要錢。」
  東尼看到秀子彷彿有話要説,便問道:
  「日用品還够不够?」
  秀子搖搖頭,沒有開口,東尼皺著眉頭説:
  「也要錢吧?」
  秀子點點頭,東尼掏出一個小本子,一一記上。他默算了一下,突然間,把簿子和筆往地上一摔,憤怒地跳了起來,大聲吼著:
  「錢!錢!錢!什麼都是錢!我們還是人嗎?」
  大家吃了一驚,却沒講話,沙爾索已經吸醉了,他糊裡糊塗地應聲道:
  「嘿嘿……錢……嘻嘻……誰要錢……」
  東尼一肚子火,無處宣洩,指著沙爾索道:
  「你當然不要錢,等你有了負擔,就知道錢的重要了。」
  沙爾索楞楞地望著東尼,半响才懂,他儍儍地笑著説:
  「要錢嘛!就去賺嘛!」
  「誰去賺?還不是我嗎?」東尼怒氣沖沖地大吼。
  沙爾索不知道東尼是有感而發,被東尼一吼,頭腦清楚了一點。他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臉,謹謹慎慎地瞄了一眼,發覺氣氛大異尋常。嚅嚅了半嚮,還是決定向東尼示好,於是又拉開了笑臉,對東尼説:
  「要賺錢,我告訴你,我們鄉下有個老頭,他……」
  東尼懶得聽,突然想到一件事似的,猛地站起來説:
  「哼!不論如何我要想法弄些錢來!我不信弄不到!」
  我很同情沙爾索,眼看著東尼出去了,他的話却掛在半空中,我便接口道:
  「沙爾索,你説那老頭怎麼啦?」
  沙爾索眼望著東尼的背影,聽到我的問話,漫不經心地説:
  「老頭?啊,老頭死了!」

廿二.

  下午,東尼出去張羅錢,沙爾索與甘格也出去了,尼奧與秀子在睡午覺。我正打算寫日記,威瑪來了。
  前幾次見面,都是在晚上或室內微弱的燈光下。但在充足的光綫下,特意打扮的她,使我眼睛一亮,一時間幾乎認不出來。她妝化的很濃,眉目倒很清秀,但輪廓却很生硬,顴骨突起,鼻梁高聳,打扮起來活像時裝店櫥窗中陳列的蠟像。
  我不太情願地招呼她坐下,她想靠著我,我立刻説:
  「隨時會有人來。」
  「怕什麼?」
  我顧不得傷她的自尊,我必須告訴她:
  「我是個獨身主義者,昨夜是因為抽了大麻,迷糊中……」
  「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?」她幽幽地説。
  「不!迷糊中我不能自制。」
  「為什麼要自制呢?」
  「我不願受到任何約束。」
  「我絶不約束你,我知道我很醜,不會有人喜歡我。」
  「妳錯了,妳並不醜,只是每個人欣賞的觀點不同。我很喜歡妳,但是,妳看看我們這種生活,我們不够資格愛任何人。」
  她低著頭,淚珠泫然欲滴,我不忍心傷害她,只得説:
  「假如妳願意的話,我希望和妳保持昨天那種關係。」
  「每個男人都這樣説。」
  她開始哭了,賈寶玉説得好,女人是水做的,哭起來似乎都顯得分外嬌美。我不能被軟化,不一次説清楚,以後的麻煩將會無休無止。
  「我只希望妳冷靜的考慮一下,像我們這種被稱為嬉皮的人,一向是好吃懶做,不見容於社會,連生存都有問題,妳能跟我受這個苦嗎?再説平日我們亂七八糟成了習慣,你又能忍受我們喜新厭舊的毛病嗎?妳要的是安定的家庭生活,妳該結交一些規規矩矩的青年。繼續和我們混下去,妳一輩子都不會有希望。」
  「我爸爸説你們很有學問,是很有辦法的人。」
  「他不瞭解我們,可是妳應該看得出來,我們是一羣光説不練的人。看起來我們很逍遙自在,事實上我們是沒有出息,不够資格享受一般人所認為的幸福。真要和我們在一起,妳不妨先考慮一下,有一餐沒一餐的,沒有新衣穿,睡地板就算是好日子。今天東尼去籌錢,如果弄不到,我們很可能要到街上睡覺了。」
  「真的?」她大為驚訝。
  「我想騙妳也辦不到,妳看看我們這裡,再窮的人也比我們好。」
  她遊目四望,才認清了這個殘酷的事實,她夢醒了,由天上跌了下來。她又問我:   「你難道不想過好日子?我是説……」
  「對我來説,這樣沒有責任的日子就是好日子。」
  「可是,你不怕挨餓?」
  「怕挨餓?死都不怕,還有什麼可怕的?」
  她儍儍地望著我,我也仔細地打量她,想看出這番話能不能得到預期的效果。由她的神態看來,我發現不太樂觀。她想了一會,又説:
  「假如環境能改善些,不是更好嗎?」
  麻煩終於來了,顯然她有意動她爸爸的腦筋。我已經錯了一次,不能再錯了,這是我挽回頹勢的良機,她的條件當然不可以接受,不過毫無理由的反對,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。我決定説實話:
  「環境能改善當然好,但是那還能叫嬉皮嗎?」
  她沒有回答,也不再説話,一個人靜靜地坐著低頭沉思,不時地又抬起頭,瞟我一眼。直到她告辭回去為止,由她眼中流露的情感,我知道這問題並沒有解決,但是在表明了立場後,我不再為這件事煩惱了。
  晚上,貝珍來了,東尼還不見人影。我陪貝珍坐在娛樂間裡,一直找不到可以開口的話題。幾乎等到了半夜,我勸她回去,她却説:
  「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,我考慮了幾天,發現有兩個方法可以贖罪,一是幫你們解決問題,一是與你們一同承擔這個痛苦。」
  「瞎説,這事與妳有什麼關係呢?遲早要發生的!」
  「但却正好給我碰到了,我不能原諒自己!」
  「荒唐!妳解決得了嗎?妳知道問題在哪裡嗎?」
  「我當然解決不了,所以才打算加入你們。」
  「別胡鬧!妳還在求學,妳有妳的前途!」
  「如果你認為所走的道路是錯的,為什麼還要走下去呢?再如你認為是對的,那又為什麼要阻止我?」
  好犀利的詞令!我問自己,這條道路是對是錯?老實説,我答不上來。有一點倒能肯定,就是我在走頭無路之下來到這裡,並且在這裡找回了自己。但這只是個個案,是源於我個人特殊的經驗及背景,換了另一個人,不一定能得到同樣的效果。
  對貝珍而言,她的問題是東尼,而東尼是顆威力強大的定時炸彈。她來這裡不僅幫不了東尼,恐怕連自己都會被炸掉,不論如何,我不容這種事情發生。
  我知道貝珍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孩,她説出這番話,一定已經作了周全的考慮。我怎麼針對她的問題,讓她瞭解真實的狀况呢?
  再説,尼奧很想吸收她,説不定在我們談話的當兒,尼奧突然冒出來,那就再也難以挽回了。所以我決定送她回去,就便在路上暢談一番。
  「走!我送妳回去,咱們在路上聊聊。」
  「不,我要等東尼回來。」
  「妳要等東尼回來?妳以為他天天睡這裡?」
  「這裡不是他的家嗎?」貝珍實在天真得可愛。
  「家?東尼不能有家,至少,東尼很少睡在家中。」我發覺這是一個有效的切入點,所以特別強調「睡」字。
  「是嗎?我以為他很顧家,只是與他太太相處不來而已。」説著,她不再堅持,我們小心翼翼地摸著黑,下了危樓。
  「東尼是個好人,而且是個極為敏銳、有理想、有見識的青年。可是我們身處在一個惶惑的時代,我們和東尼一樣,既不能接受當今社會的價值觀,又找不到適當的方向。我們只有無休無止的追尋,誰都不知道最終會得到什麼。
  「妳要知道,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了,人生最有朝氣的一段已經過去了。就像秋天的落葉一般,再也無法回到那欣欣向榮的枝頭。而妳,妳不屬於這裡,妳根本還沒有看到這個世界,先去看看再決定來不來也不遲。」我很誠懇地勸她。
  「謝謝你的好意,請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,我懂得雖然不多,但却足夠令我想一想了。我接觸的人不算少,在家鄉裡,我是天之驕子,因為內地難得有幾個人到大城市來讀大學。在學校裡,我也是風頭人物,女孩子嘛,只要有三分姿色,一些自命不凡的大男人,就開始動起我們的腦筋了。
  「老實告訴你,我受過傷,而且傷得很重,但是我認為很值得,因為我成長了。你説的我都懂,而且也想過。如果你問我,有沒有勇氣抛開一切,去追尋那個不知有無的真理,老實説,我做不到。正因如此,我很佩服你們。更重要的是,我愛東尼,雖然我知道他並不愛我。」她的頭腦很清晰,説得清楚明瞭。
  「好吧!我不再多説,如果妳真要參加,也希望妳趁暑假時來。至少,這樣不會躭擱學業。」
  「這點也請你放心,一切我都有安排。」

廿三.

  我們都睡了,想不到東尼居然在深更半夜回來了,更令人不解的,是甘格也跟他在一起。他把我們都叫醒,點了蠟燭,大家圍坐在工作室裡。
  誰都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,但是見到他容光煥發,大家也陪著高興。沙爾索一直打著哈欠,最後老實不客氣地靠著牆壁打起鼾來。
  東尼一再神秘地望著我笑,笑得我心裡發毛。大家坐定後,他清理一下喉嚨,煞有介事的説:
  「今天是宇宙神教沙爾瓦多分壇第一次革新會議,出席人有尼奧,秀子,朱,甘格,半個沙爾索和東尼我。」
  沙爾索聽到他的名字,小眼睛張了一下,仍舊打著呼嚕。東尼繼續説:
  「房租繳了,朱的護身符發生了效用,律師説明後天就去找人把電燈裝起來。」
  原來是為了這個,我喜歡蠟燭,有了電燈反而沒有情調,他又説:
  「好幾個答應捐款的人都去旅行了,收到的錢只够繳房租。可是,有個天大的好消息,只要我們願意幹,不僅今後生活不愁,還够資格辦一個孤兒院。」
  説完,他望著大家不再作聲,只不時的瞟我一眼。甘格已恢復了平靜,也不斷地斜眼偷看我。
  秀子很感興趣,開口説:
  「東尼!你……」
  「東尼!你説呀!」尼奧比她更急。
  「我説!我説!但是在我把話説完以前,誰都不要打岔,你們答不答應?」東尼先放話在前面。
  「只要你不吊胃口,我絶不多嘴。」尼奧表示。
  「你呢?」東尼問我。
  「你説完了我也絶不表示意見。」想必是上次我阻止他打賺錢的主意,他今天特別要穩住我。其實,我本無意阻止別人去賺錢,如果不能志同道合,做出了有違初衷的事,我大可隨時離去,不必強迫他人和我一樣。
  「好極了」,東尼侃侃而談:「今天下午募捐時,我遇到米朗達,他拉我去他家裡。不知道朱耍了什麼手段,總之,他提議要請我們這幫人給他經營一間雜貨店,條件是在三個月內由現在的不賺錢做到賺錢。當然我不敢答應,因為我們都不是生意人,而且我們不是來賺錢的。
  「可是等他把那間雜貨店的位置一説,我立刻有了一個主意,那地點在畢杜巴區,面積也很大。畢杜巴是新社區,而且全是高級住宅,附近還沒有一間像樣的超級市場。當然開超級市場要大本錢,但是也能賺大錢,我便建議由我去找人,投資個幾百萬,開一間高級的超級市場。」
  我猜這是威瑪的主意,反正不論他們怎麼辦,我絶對置身事外。尼奧聽了也沒有露出一點興奮之意,但都不便打岔,東尼繼續説:
  「米朗達聽了,非常高興,我便打了個電話到里約,正巧這個朋友也在找我,説巴西石油公司增資,他們買了百分之二的股份,打算進軍巴伊亞的房地産。他們一聽能在畢杜巴區找到土地,連計劃都不聽,條件都答應了。」他又開始賣關子了,望著大家,面帶得色笑著不説話。看看我們個個面無表情,他覺得沒趣,只好接著説:
  「我的條件是,只要生意談成,他們就捐錢給我們,辦孤兒院!」説時,他激動得面色微紅,興奮地搓着雙手。
  尼奧聽得有興趣了,他習慣性地換一個姿勢,身體往前傾,左手撑著下巴。那是他專心聆聽的意思,東尼受到鼓勵,又説:
  「米朗達聽説要辦孤兒院,他説那根本不是問題,有一個政府辦的孤兒院,一直找不到理想的管理員。以我們的條件,只要願意,隨時都可以去。他不管我們怎麼辦,只希望我們先幫他把雜貨店的事辦好。
  「詳細情形明天再談,我回來先徵求大家的意見。還特別把甘格找來,他表示贊成,現在全看你們的了。」東尼説完,很戲劇化地做個手勢,然後端端正正的坐著,一副準備接受審訊的樣子。
  我説過絶不表示意見,事實上也無意見可以表示。他們如果贊成,我準備一走了之。如果談不妥,也與我不相干。秀子有些心動,看著尼奧不語。尼奧則盤算了一下,説:
  「這件事,依我的看法,除了你,我們誰都幫不上忙。只要你不躭誤功課,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。只是政府那個孤兒院,我倒希望能談一談。朱,你看如何?」
  東尼接下去説:
  「其實這不會躭誤功課,米朗達拉攏我們,完全是為了威瑪。後來因為他這塊地,正好在巴西石油公司的計劃區內,才演變成這個局面。這件事成不成,不在於里約方面,而在於米朗達的態度。所以我希望朱出面,由我來出主意,保證不牽連威瑪。這是為了大家的修行,相信朱不會太自私的。」
  大帽子給我戴了不少,我仍然聳聳肩,未置可否。
  「你這算答應吧?」東尼緊逼不捨。
  「我説過絶不表示意見。」我忍不住表示了意見。
  「米朗達並沒有提到你,威瑪的事我也只是猜測。你也不必做什麼,僅僅明天出席一下,表示我們團結一致。看在那些孤兒的份上,救救人也是應該的。」
  想不到東尼還會統戰,尼奧沒有説話,秀子和甘格則充滿期待的望著我,他們都切地需要安定的生活。這原本就是個永恒的矛盾,要追求真理,就得不到安定。就以宗教為例吧!哪個教會不是成功的企業機構呢?沒有企業的支持,那麼多的神職人員,又怎樣為子民服務呢?
  正因為宗教解決了這個矛盾,所以宗教不再是真理的追尋者,而成為社會秩序的穩定力量。我們這些迷途的羔羊,在還沒有開始起步之前,就已經嚮往安定的人生,我們究竟在做什麼?為了傳揚宇宙神教?增加一種信仰的選擇?藉著各種慈善事業及社會福利,以供靈魂贖罪?
  我沒有那麼多高貴的理想,我祇想瞭解宇宙的真相,就算是做不到,也是我的目標。這一刹,我悚然了,個人是人類的縮影,人生也只是生命的局部。連這些自命追求人生真理的人,都會這樣輕易地投向他們所反對的陣營,是否這就是人生的真實?
  好在,我還有這份覺及悟,只要我繼續追求下去,管別人作甚?我不能以我的一生來窺覷人類的規律,正如同不能以嬉皮的生活來體驗整個人生。到底,這種生活只是一種獨特的方式,一個人生的片斷而已!
  是時候了,我決定在短期內脱離他們。

廿四.

  第二天會談時,我們把尼奧也拉去了。當時巴西上過大學的人口不到百分之一,物以稀為貴,大學畢業生是頗具身份的。
  會談在東尼朋友焦基的辦公室舉行,他以前在東尼父親的手下做事,後來改行做運輸事業,現在已擁有二十噸重的大卡車三十餘輛。
  巴西由於地方太大,城市不集中,鐵路的經濟效益不高,因此鐵路不發達。而東部得地勢之利,境內平坦無山,開發最早。他們開築公路簡直不需要勘測地形,只要在地圖上兩個城市間畫一條直線,駕著開山機,便可堆出一條筆直的高級公路。
  有駕駛經驗的人,往往抱怨巴西的公路太直,有時開了幾十公里,除了上下起伏外,竟無彎可轉,甚至不見一人一屋。單調的景物以及無變化的動作,最易催人入眠,所以狀况頻傳,成為現代化公路上的一大諷刺。
  沙市雖然是個海港,由於陸上交通發達,補給完全依賴公路運輸。焦基之所以對超級市場感到興趣,也與他自身的業務有關,他負責供應米糧給本地最大的超級市場系統--巴耶、迪、曼東沙。
  曼東沙之崛起本市,不過是近二十年的事,他一個人擁有十六家現代化的超級市場。不必談業務,僅是看他的倉庫就令人咋舌,每天巨型卡車進出不息,各式各樣的食品、日用品,應有盡有的消費品,分門別類地堆積在三十多間巨大的倉房中。
  由於他資本雄厚,進出量大,成本便比同行低廉。十六家聯號,有無相濟,因此從不缺貨。過不多久,很多同業就被他打倒了,在沙市,他已跡近壟斷的局面。曾有人説曼東沙是沙市之王,手操沙市人民的生存大權,這話並不過分。市長是他支持當選的,在沙市,近百分之七十的人,直接在超級市場購物,而百分之七十的超級市場,直屬於他。
  焦基之所以躍躍欲試,正因為他看準了沙市當時百分之十五的成長率。他自己有運輸網,對市場及經營極為瞭解。更重要的是,他可以找到支援的財團,但由於一直沒有理想的據點,不敢輕易下手。
  畢杜巴這個新社區,是應巴西石油公司以及阿拉杜工業區之設立而生。住在這裡的都是南部及世界各國的工業巨子,不到數年間就繁榮起來,各種辦公樓、住家套房櫛比鱗次,已到了寸土寸金的地步。
  曼東沙老了,幾個兒子在逸樂中長大,都是花花公子。焦基想把握住這個良機,認為只要能打下一塊地盤,小試身手,立刻便可以擴展範圍,與曼東沙一拚高下。
  米朗達不是不知道他這個店面的價值,但是他沒有本錢,又是老派商人,不具備企業頭腦。他有好幾個商店,却不放心交給外人管理,偏偏又沒有兒子。與其説他要發展超級市場,不如説他想藉此物色一個可靠的女婿。
  在會談中,我連眼皮都不抬,瞑坐旁聽。
  焦基表示錢有的是,只要地點合適,立即可以進行。米朗達則把地籍圖、產權證都帶來了,他的地有四分之一公頃,位置非常理想。如蓋十層樓,可以作為綜合性商場使用,除了百貨,還可以作其他用途。
  焦基對畢杜巴也作了初步的調查,該區約有四千戶住家,泰半是新遷入的中等以上家庭,附近只有九家大小雜貨店,包括米朗達的在內。
  他們對這個合作皆具信心,談得極為愉快。唯一煞風景的是尼奧,他對房子沒有興趣,念念不忘的,却是那個孤兒院。
  談完後米朗達請我們去他店中,又端出玉米糕。玉米糕讓我想起了凱洛琳,她去後沒有來過一紙一字。我們也沒探問過她的消息。對我而言,她還在我心中,東尼、尼奧可能早已把她遺忘了。
  突然,米朗達叫了我一聲:
  「『朵朵朱』(作者註:朵朵是博士之意,巴俗,凡大學生皆尊稱為博士。)!」
  我知道要面對現實了,我抬起頭,毫無表情地望著他,他説:
  「我瞭解你們年輕人的想法……」
  「你知道我多大年紀嗎?」我打斷他。
  「你……最多不過廿七八歲。」他猶豫著説。
  「卅八了。」我故意加大兩歲。
  「卅八?」他大吃一驚,立刻愁腸百轉,一肚子話都被封了回去。
  在巴西是做兒女容易,做父母難,我很同情他,但却不能不硬起心腸。只怪那天一支大麻,惹下這無窮的煩惱。
  「不過,你看起來還年輕,難道你不打算成家立業嗎?」他還不死心。
  「你已家成業就,可是你幸福嗎?」
  「當然幸福」,他壓低聲音,向我們擠擠眼:「你們知道,男人有了錢,要什麼都可以的,呃?我可不是老頑固!呵呵!」我記得他每以情婦為傲。
  「這就是幸福嗎?」
  他的臉色略變,却還是笑著説:
  「威瑪很欣賞你,説你很為別人著想,她真説對了。」看來他真把我當作女婿了,又給我們端上一盤米糕,繼續説:「我當然幸福,找到了女婿會更幸福。」
  東尼跟著打趣説:
  「像威瑪這樣的女孩,又漂亮,又有個好爸爸,到哪兒去找?」
  「唉!」那位幸福的爸爸聽了,感從中來:「女兒!女兒!我為什麼不能生一個兒子呢?四個女兒,從小就讓我勞神費力,到現在一個都沒有嫁出去,急都把我急死了!」
  「急什麼,她們都還年輕嘛!」
  「年輕?不瞞你説,威瑪還有兩個姐姐,一個已經是小老太太了!」(巴西人謔稱女孩子三十歲還沒有結婚為小老太太)
  「沒關係,等我們這棟大樓蓋起來,有了錢,還怕女兒嫁不出去?」東尼安慰他。
  「沒那樣簡單,唉!你們不知道。」他搖著頭,看了我一眼,努着嘴往屋裡一偏説:「像那位,主意多得不得了,憑著我疼她,有什麼辦法!」
  「放心,我擔保她會嫁個好人!」東尼沖著我直笑。
  「是呀!要看聖母瑪利亞開恩了!老天!為什麼我沒有兒子呢?」
廿十 至 廿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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