轉简體
復原
十六 至 十九
十六.
迷幻藥效過去以後,東尼神情萎憊,滿身傷痕。他對所發生的事已記不清楚,或許是他不願説,尤其是最後一段,我們怕勾起他的傷感,誰都不願再提起。
經過這場風波,尼奧對沙爾索及貝珍大表讚賞。他也承認自己以往成見太深,東尼能有這樣熱心的朋友,不能不歸功於平日的交遊。
他要求沙爾索及貝珍參加組織,貝珍因為還在讀書,只能在放假時參加。沙爾索則受寵若驚,抓耳撓腮,坐立不安,一個勁地説:
「嘿嘿!我不行呀!我只有一點點學問,我能學什麼呢?以前讀書時我天天逃課….嘻嘻,以後呢?會不會逃課,我也不能擔保呀。」説著説著,他不知想到了什麼,一個人笑個不停。及至他抬起頭來,看到尼奧滿臉正氣,立刻忍住笑,説:「要是天天像這樣跟東尼捉迷藏,叫我學什麼都成。」
尼奧耐著性子説:
「你不是瑪貢巴(巴西土著信奉的一種巫教,以神靈附體聞名,現在已成爲觀光的賣點之一。)的長老嗎?」
沙爾索聽了,又笑得打跌:
「可不是嗎?人家都説我是,我可不知道我是不是。什麼請神呀!降靈呀!每次都是人家弄的。嘻嘻……鷄殺死!寶貝!有一次來了一大堆觀光客,舘裏有個楞小子要我請神,因為他們的長老把法器送給我了--嘻嘻!那是用大麻煙換的。」
他愈想愈是好笑,笑得眼淚都掉了下來,他一邊揩著淚,一邊説:
「我説我一個神都不認識呀!請誰呢?那個楞小子説神認識我!我有法器,要請誰,就是誰。長老倒是教過我的,試試看嘛,管他來是不來,來不來又不是我的事。我這麼一陣折騰,心裏也著實發慌,我連神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呀!管他呢!請一個「維亞多」算了!(註:巴西語,指鹿,俗稱女性化之男人,是巴西人最常用來揶揄男人之詞)。不認識的也能看得出來,我就拿著法器,跳我的森巴。
「那個楞小子一陣發抖,就説了:『我是卡勒拉神,大師,你召我有什麼事』?我奇怪極了,問他説:『卡勒拉?誰要找卡勒拉?我請的是維亞多』。那小子一楞,他急啦!就説:『是維亞多叫我來的,他到醫院生兒子去啦!』」
大家聽得鬨堂大笑,連尼奧那副石膏臉上,也綻開了歡顔。東尼更是笑得來勁,他難得見到尼奧主動邀人入夥,便勸沙爾索道:
「我們不是讓你來做學生,因為我們要研究瑪貢巴,要你教我們。」
「鷄殺死……」他對東尼懷有三分敬意,不敢隨便説笑了:「我怎麼敢教你們?能像你們這樣有學問就算不錯啦!我學!我學!不過,我小子毛病很多,人人都説我嘴巴太碎,到時候你們不要怨我!」
東尼休息了一天,精神已經完全恢復。第二天一早舉行日課,沙爾索首次參加,一切都使他感到新鮮,當時我已昇為苦修士,修行人僅有他一個。
做瑜珈時,因爲他個子瘦小,又靜不下來,像煞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猴子。他不僅學習認真,而且拼命討好,儘出些點子,舉手投足簡直讓人笑死。且不要説那些高難度的軟體動作,僅僅一個單盤趺坐姿勢,只見他把那兩隻又乾又瘦的毛腿搬來架去,偏偏就是架不到一塊兒去。好不容易給架住了,他的身體又扭成一團,屁股不能著地。
一到講經時,那更是熱鬧滾滾,他渾身難過,連一分鐘也坐不住,便一再提出些不是問題的問題。尼奧無可奈何,特准他一個人抽大麻,我們的學習才不致受到干擾。
晨課完畢,東尼因昨天悶了一天,忍不住要出去溜溜。沒過多久,他就怒氣沖天地跑回來,一進門就吼道:
「這個老巫婆!我要把她宰了!」
大家聞聲都聚到他身旁,只見他額上青筋暴露,眼中噴著怒火:
「認得一樓那家黑人吧?因為付不起房租,老太婆逼的太緊,夫妻倆逃掉了,丢下兩個小孩。老太婆今天派人來收錢,不但不同情,還説要賣兩個小孩償還房租!」
「豈有此理!哪會有這種事?」尼奧不信。
甘格一向很喜歡那兩個小孩,他立刻跑下樓去。
「差多少錢?」我問。
「不知道,大概是半年的房錢,不管錢多少,怎麼能賣人呢?」
「這對夫妻也實在是荒唐,要逃也得帶著孩子逃,怎麼忍心丢下親生子女不管?」尼奧嘆息不已。
「我們把這兩個孩子收養下來!」東尼説。
「不行!」尼奧表示異議:「警察會送他們到孤兒院。」
「孤兒院?記得我們參觀過的那間孤兒院?那些可憐的孩子,連笑都不會笑!」
「那有什麼辦法?」
「不管!我要救他們!」
「如何救法?」
「我要收養他們!我要把應該給我親生兒女的愛分給他們!」
「不要衝動!在法律上你沒有領養的權利。」
「誰説的?你沒有看到那兩個孩子絶望的神情!他們不是人?他們難道沒有資格享受人生的歡樂?」
「東尼!世間可憐人太多了!你要救他們,就應該先充實自己,培養力量,找出一條可行的途徑!」
「廢話!我們修什麼道?充實什麼自己?我為了救自己,却把女兒的命斷送了!」東尼淚流滿面,頹然坐在地上,怒火冷熄了,冒起慘痛的餘煙:「我太自私,只顧自己!樓下那兩個孩子哭著叫爹叫娘,難道我的孩子沒有哭過?沒有喊過爸爸?我呢?我和這對逃走的男女有什麼分別?我比他們好到那裡?」
沙爾索立刻拿了幾支大麻來,他不會説教,却知道及時將煙遞到東尼手中。
我們都默默無言,東尼抽了幾口,冷靜了些,還在喃喃自責:
「我的太太不對,可是兒女却沒有過失。我應該爭取到他們的!可憐的黛西,她現在有五歲了,乖乖的,從來不多話,她眼看著我們吵架,打架……」
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,眼皮漸漸沉重了,嘴角居然有了一絲笑意:
「黛西!唱支歌……」
沙爾索也陪著抽,他望著東尼嘻嘻地笑,東尼把煙屁股遞給他,他尖著嘴,刁著短短的煙屁股,任青煙薰著眼睛,還不斷地笑。東尼看著他,笑著説:
「……你像什麼?……」
沙爾索一口把火星吸個精光,閉著氣,挺起小肚子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,取出一把梳子,捲起汗衫,露出了滿肚子上的黑毛,很細心地梳著。東尼哈哈大笑,一把搶過梳子,要替他梳。沙爾索怕癢,笑成一團。東尼已經進入幻境,輕輕拍了他一下,微怒地説:
「黛西!不要淘氣……」
十七.
尼奧和我研究東尼的問題,一致認為他必須回里約去一趟,雖然冒著他可能不再回來的風險,却比天天在這裏鬧情緒好些。
尤其是尼奧對這件事耿耿於懷,他認爲東尼瞞著女兒的事,顯然不夠誠實。以一個修道人的立塲,長此以往,一定有深重的影響。所以,他所關心的,是用什麼方法,去爭取東尼的信念,挽救他的靈魂。
我的看法則不然,由於東尼是個性情中人,感情正是他致命的弱點。他從來不提女兒的事,絶非有心欺騙,而是不敢去碰觸,那層薄薄的僞裝,一碰就會鮮血淋漓!他害怕孤獨,害怕清閒,害怕面對過去的自己。所以在修行學習之餘,到處交結朋友,恣情於聲色,目的只是要把自己更嚴密地包藏起來。可是,今後呢?傷口已經迸裂了,我所看到的,是一塲將不知吹向何方的風暴。
下午貝珍也來了,她也認為東尼該回里約。東尼却堅決反對,他和兩個小兒子,很少相處,感情不深。他也受不了太太的臉色,他強調目前的傷感只是對女兒心懷歉疚,並且發誓要在這裡追求到幸福。
我們正在討論時,有人敲門,我打開一看,是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。他要找東尼,我問他姓什麼,他説是房東的律師,專門負責在這一帶收帳。東尼一聽,才想起早該去繳房租的,只得把那位律師請了進來。
他一進門,臉色就很不好看,東尼帶著笑容解釋道:
「我們用不慣家具,所以沒有買。」
「嗯!既省錢,搬家又方便。」他語中帶刺。
「很抱歉!你知道藝術家記性都不太好,你今天不來,我們還真想不起來。」
「沒關係,現在交給我也可以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錢放在銀行!是吧?沒關係,支票也可以。」
「這麼辦好了,明天我一定給你送去。」
這位律師立時笑容盡撤,冷冷地説:
「明天?假如你們今天跑掉了,和樓下那家老黑人一樣,豈不是連這一個月的房租都可以省下來?」
「什麼話!又不是多大的數目!」
「是啊!對你們説來不過是滄海中的一粟吧!可是,我的委托人把房子租給你們,四個多月了,却沒見到你們繳一文錢!」
「我是用一幅畫交換的!那幅畫……」
「不錯,那幅畫值一百萬。但是,我是律師,我不做夢。對不起,我只認得錢。那些鬼玩意,送我也不要。今天嘛!不見錢我不走!」
東尼忍不住了,他跳脚道:
「錢!錢!你以為我沒見過錢?今天就是有也不給你!看你能怎麼樣!」
這個律師火候極為到家,他眼皮都不貶,説:
「我知道你認識不少人,也知道你是個財神,可是我只認識錢!今天你拿不出來,我要扣東西作擔保。」
「你憑什麼?」東尼握著拳頭,氣勢汹汹。
「法律站在我這邊!老實告訴你!沒錢還是乖乖去睡馬路,別充闊!至於你的錢是騙是偷還是搶的,也都不與我相干,只是我來要錢,沒錢可對不起!」
他愈説愈不像話,東尼咬牙切齒幾乎要衝上去,我和尼奧連忙過去把他拉住,東尼一面掙扎,一面罵:
「你這個臭『維亞多』!我要叫你認識誰是東尼!」
那位律師冷笑著,不屑地説:
「聲音大沒有用,在這個社會上,錢就是上帝,你拿來給我看看,我就服你!老實説我知道你是誰!你有本事到處招搖闖騙,就拿錢出來!」
我實在聽不下去了,便問:
「多少錢?」
東尼咆哮著:
「今天死也不給他錢!」
那律師毫不在意,東看看西望望,然後説:
「這些破畫爛紙全部留下也不值……」
尼奧也忍不住了,説:
「看你不像是學法律的,你學的是替錢做看門狗!」
「説的對!我們都是錢的奴隸!你不承認也不行!什麼自由法治,都是在為錢服務。誰的錢多,誰就有更多的自由,法律就站在他那邊!」
「你無恥!」東尼罵著。
「謝謝!我只是小無恥,錢多的才是真無恥。但是據我所知,每個人都恨不得把恥給丢光,只是沒那麼容易。既然丢不掉,就老老實實,像我一樣做個小無恥吧!」
我再好的性子,也無法自制了,我身邊還有一點錢,但是為了替東尼爭這口氣,我也不便拿出來。靈機一動,我想起有個護身符,那是巴西駐華大使繆勒給我的邀請函,(詳見<巴西狂歡節>)以及馬諾良州政府的證明。
我先擺出一點架式,説:
「這位小無恥先生,你除了認識錢外,字總認識幾個吧?」
他竟不以為是悔辱:
「字我認識,但是字不值錢。」
「字是不是值錢,我相信你還有這點判斷力,同時我相信這區區的房租,總不會在貴國大使先生的眼下吧?」
他頗吃驚地,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,輕蔑地説:
「憑你?你認識誰?」
「認識誰?請閣下稍待,我去拿個文件來。老實説,我沒有必要顯露身份,但是我要你瞭解一件事,狗可以咬人,但不能把人瞧低了!」
我取出那份文件,在交給他之前,又補充了一句:
「我由馬諾良州來此不久,貴州農林廳長曾請我作一個水稻栽作計劃,你不信,可以去農林廳打聽。」
「啊?那你爲什麼跟這些無賴在一起鬼混呢?」他連手都懶得伸出,顯然不信。
「這些無賴?假如你知道英國有個牛津大學,阿根廷有個布宜諾斯艾里斯大學,你敢説這些學校是培養無賴漢的嗎?」我也動了火氣。
「我知道你們很有學問,只是學問不值錢!」
其實這種專門收帳的人,也不真是什麼律師,只不過是些跑腿的小角色,但是,他們一句話,對我們的影響可不小。再這樣扯下去,最後吃虧的必然還是自己,因此我決定跟他玩玩人性的遊戲:
「不錯,現在看起來我們是很窮,你知道為什麼嗎?你既然是律師,應該知道你們國家的小無恥太多,以致於工作效率非常之差,我們滙來的款項一直在銀行轉來轉去,被他們壓榨利息!」
我這樣説其實是有根據的,當我到馬諾良州時,由台灣帶來的美金支票,就因銀行的手續躭擱了兩個月才領出來。後來與朋友談起,他們説兩個月算是相當順利了,為了吃利息,拖上一年半載都是常事,這在巴西已經司空見慣,見怪不怪了。
他聽了,一時摸不清我的底細,態度稍微緩和了一點,説:
「既然如此,你算得上是我們的貴賓了,為什麼農林廳不招待你呢?」
「要人招待?哼!我們今天越苦,將來賺錢時越『無恥』!老實説,表面上我們是做農業計劃,實際上我們在做土地及資源調查!你懂嗎?這樣才不會受人注意!我不怕你知道,因為你是律師,你瞭解國際財團的運作技巧,是吧?」
顯然他聽得一頭霧水,態度更加客氣了:
「請問你有什麼証明呢?能給我看看嗎?」
「當然可以,這是你們大使的邀請函,這是馬諾良州政府的公文。」
現實的人世,需要現實的力量,現實的人性,只會屈服於現實的條件。我們有沒有錢已經不是重點了,對這種小人物而言,得罪了一個有潛力的人,可是莫大的風險。他仔細地把我的文件看了又看,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有這種機會吧,臉上露出了欣羡之色。
他的態度更友善了,但是仍然有三分懷疑:
「農林廳長我也認識,他叫……」
「費南度博士,他是巴伊亞大學畢業的,今年才五十歲,已經滿頭白髮了。他的秘書是弗洛里昂教授……」由於是事實,我談起來如數家珍。
「沒錯!沒錯!只是這個房租怎麼辦?我怎麼交差呢?」
「等錢來了房租當然要付,而且我們打算計劃成熟了,就把公司設在這裡。當然,如何談下一步的買賣土地,或者是合作建設,就還得麻煩你們專家了。」
「啊!那太榮幸了!我們事務所專門從事房地産及投資建築,保証是第一流的服務。這是我的名片,有任何事,請儘管吩咐。」他恭敬地把文件還給我,而且遞上了名片。
「我看你工作態度很認真,顯然貴事務所工作很有效率,我們會優先考慮的。不過為了商情的保密,在計劃成熟之前,我們要維持目前的狀况……」
「你放心,我瞭解,我瞭解,我保証一切讓你滿意。」
十八.
律師雖然走了,但風波未息,大家都蹩不下這口惡氣。東尼在這一連串的刺激下,原本薄弱的忍耐力,幾乎要令他爆炸了。尼奧也動了真火,秀子雖然不説話,却不斷地絞扭著手指。沙爾索則完全無動於衷,剛才那一幕,對他不過是場春日的風雨,這時正忙碌地準備大麻煙。貝珍是整個心都懸在東尼身上,好像照顧嬰兒似的,亦步亦趨,須臾不離。真正能保持冷靜的,只有我一個人而已。
「我一定要去賺一筆錢!給這般勢利鬼看看臉色。」東尼咬牙切齒的説。
「對!我們大家都做些工藝品,賺錢有什麼難處?」尼奧也附和著。
「我早就有一個計劃,只是從來沒有對你們提起,因為我實在不願意去做。但是,今天被欺負成這個樣子!我顧不得了!你們不同意我也要幹!」
「你説説看,大家研究研究!」尼奧説。
「我在里約認識不少大老闆,他們早就有意來巴伊亞發展,首先需要的是市場調查資料。這個我會做,我有把握説動幾個有錢人來投資,那時我們還怕沒有錢?」
「可是,這一來你就不能專心進修了。」尼奧不十分同意。
「其實這不必花我們什麼功夫,經營的事我們可以不管,只作調查而已。賺了錢,生活不愁,正好安心修行,多餘的錢還可以救濟那些可憐人。」
尼奧不是不知道金錢的重要性,要能安心修行,就要有安定的環境,以保生活不愁。他原來計劃發展組織,按照規定,應有七位長老,每位長老收四位入室弟子,入室弟子負責所有的生計。為了便宜行事,入室弟子還可以在外自由收徒。理論上,以數十人來維持我們的修行,生活應該不成問題。
可是在巴西這種地方,要實現這種組織,却是事與願為。嬉皮的觀念與組織,發源於後工業時代的國家,社會有錢,人民有閒,有識之士才能遠瞻未來。而巴西這個地方社會貧困,人民安天樂命,是天生嬉皮的大本營,嬉皮早失去了號召力。
且不要説是入室弟子,到目前為止,就連修行的長老都找不全,尼奧心裡的壓力,只是掩蔽在他冷峻的神色後面罷了。
在這小律師的刺激之下,尼奧即使有理由反對,也説不出來了。為了保持教主的立場,他不置可否,也不表示任何意見。
其他的人更是無話可説,看來,只有我還可以表示一下,我便説:
「東尼的意思是先賺錢,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。」
「當然!因為沒有錢,才有那些不必要的爭執。因為沒有錢,那對夫妻只好放棄兒女。因為沒有錢,我們今天才會受到這種侮辱。」東尼説。
「所以推論是,有錢就不會發生這些問題。」我説。
「至少,問題會少一些。」
「可是,世上有錢人愈來愈多,為什麼人類的問題却愈來愈嚴重呢?」
「那是因為有錢人沒有助人之心,只是為了自己的享受,我們却不是。」
「你是説要有助人之心,就能解決問題了。」
「當然,如果人人都能幫助別人,那還有什麼問題?」
「你打算要幫助哪些人?眼前看到的?或是世上所有有痛苦的人?」
「只要有能力,我希望幫助所有的人。」
「你所謂的幫助,除了精神以外,就是物質上,如金錢之類的囉!」
「是的!人人需要金錢。」
「我們以個人的勞力或技術賺來的錢,在一生中,能救助多少『所有的』人呢?」
「你沒有瞭解我的意思,誰都知道個人勞力所得,能供個人衣食溫飽已經不容易了,我説的金錢,是指很多很多的大錢。」
「在這種資本主義,自由經濟的社會中,要靠什麼去賺大錢呢?」
「你連這個都不知道?當然只有錢賺錢!」
「對極了!我想不通的問題就在這裡。當你要用錢去賺錢時,就不能用錢去助人。要用錢去助人,錢花光了,就永遠不能賺大錢。假如你只為了幫助眼前所見的人,賺這點錢並不困難。但是我們想幫助的人愈多,所接觸的範圍愈大,所需要的錢也就愈多。
「假如我們為了幫助更多的人,就要賺更多的錢,那麼每一分錢都不能濫用,要用錢去賺更大的錢。而且賺錢還要時間,要多久呢?要賺多少呢?最有效的限度在哪裡呢?
為了遠大的目標,就必須犧牲目前施捨的小惠,而那些不幸的可憐人,就無法顧到了。
「我的結論很簡單,以我們有限的力量,要達到無限的要求是不可能的。如果要達到這個目的,必須動員大多數的人類,共同努力。而要動員人類,就不是錢的問題,而是如何使人們瞭解人生真相,如果我們自己都不瞭解,又能響影誰?」
我這一番話,雖然不是大道理,却是針對他們目前的迷惑而言。東尼不是不懂,他只是那一口氣嚥不下去。尼奧到底理智得多,他頗表同意,還補充説:
「的確,人類真正的苦惱,就是對人生真相的瞭解不夠。人類自私、頑愚,只顧眼前的享受,而不顧將來的後果,也是因為無知。
「金錢是有限的,我們如果賺多了,就有人賺少了。所以用賺錢的手段去助人,等於只是改變金錢的所有權而已。而在當今這種社會制度下,不論用什麼手段,被搶的永遠是窮人。換句話説,也就是搶了不認識的窮人,來幫助自己認識的窮人而已。」
東尼還是不服,他辯道:
「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的,讓別人來搶奪嗎?」
我説:
「如果我們存心助人而犧牲自己,而我們要幫助的人並不僅僅是自己的親戚朋友。那麼,誰來搶奪我們又有什麼分別?
「再説,你愛你的兒女,你認為有義務幫助他們,你要他們過最幸福的生活,於是你認為剝削他人是應該的,你的剝削變成了努力奮鬥。那麼,別人呢?他們不也是為他們的兒女親人著想嗎?他們何嘗又不是在努力奮鬥?
「所以,我們該不該讓別人來搶我們,完全要看我們是不是有犧牲自己的精神。至於有沒有犧牲自我的精神,則在於對人生真相的認知而定。如果人生毫無意義,不過是生生死死,那麼怎麼做都沒有分別。否則,等到我瞭解了人生的真相後,再去告訴他人,使大家都能免於痛苦,豈不是更好?所以,目前我認為追求自我瞭解,比什麼都重要。」
大家都沉默不言,只有沙爾索儍兮兮地笑著,他居然也表示了意見:
「鷄殺死!我可聽不懂你們嘰哩咕嚕那一大套,要談賺錢,我小子沒有那根筋,連夢都不必做。我嘛!種種大麻煙,有啦,大夥抽,沒啦,拉倒。嘻嘻!有什麼好煩的呀!來!來!大夥來抽一根吧!」
十九.
晚上東尼和貝珍陪著尼奧、秀子去看一個土風舞表演,我對這些表演沒有興趣,也不想出去,便獨自留在房中打坐。
甘格溜到瑪莉露身邊去了,沙爾索也走了,他特意留了幾支大麻煙給我。
經過這兩天的煩擾,我發覺自己的心境也很亂。我一再自問,我的"解脱"算是什麼?假如我無法將這個解脱的經驗傳達給別人,又如何去幫助別人?
禪宗之求道者苦心竭慮的追求解脱之道,但指導者不能言説,因為語文趨使人析理,而解脱是純感性的,説得再好也只會使人更增加塵擾。
可是,時代已經變了,人們把物質當作解脱的救星。事實上物質的確能令人滿足於一時。像這樣不斷追求瞬間的滿足感,又算不算是解脱之道呢?如果全人類都沉迷在鴉片中,而且都上了癮,誰又有理由説誰走入邪途呢?
我們反對鴉片,是因為不吸食的人,趁著吸食者心滿意足之際,予取予求。若全人類都在吸食,沒有誰壓迫誰,又有何不妥呢?當今的物質文明,不正是全人類攜手同求的鴉片嗎?人人滿足,個個快樂,這不是很理想的方向嗎?
鴉片與物質文明的不同,只是在前者過於消極,人會因沉溺滿足而不事生産,受害的不過是自己。而後者則是過於積極,不久之後,地球上能源耗盡,大氣渾濁,垃圾遍地,人口超過數百億。那時不僅人類,連其他生命都可能無法生存而被淘汰。
人永遠是以自我的利害、得失作為判斷事物的標準,任何時代,也必然會有得有失、站在不同的立場,有著不同的意見,自以為是的人,到底孰是孰非?經常只有時間可以証明。然而時過境遷,另外一批人,另外一個立場,必然又有新的論點。
得到物質文明恩澤的受益人,已經認識到必然的後果,正在千方百計的保護自己生存的環境。而生活在這場風暴外圍的旁觀者,却只看到繁華的花花世界,拚命努力效法,希望成為開發中國家的一分子。
新鴉片正扮演著救世主,世界各國包括種植鴉片的始作俑者,無不竭忠盡孝。人類之中的精英,由於教育福音的普及,正是蒙恩的新寵。我們這羣少數不甘作踐,自我放逐成為嬉皮的人,失去了大自然的庇護,連存身之地都無處可覓。
在三千大千世界中,人太渺小了,我自以為身心得到了解脱。但連身邊這幾個人,天天在苦海中掙扎,猶自無力感化,還説什麼芸芸眾生呢?以釋迦牟尼佛無邊的法力,尚且無法普渡眾生,在<金剛經>中,佛曾説:「實無有眾生如來度者。」我又憑什麼私心竊喜,以為自己超脱了?孰知不是正如貝珍所説,因為環境關係而把問題單純化了?
這個結實在解不開,我坐不住了,心煩意亂,也想出去走走。正要起身,一眼看到沙爾索留下的大麻煙,且先抽他一支再説吧!
誰知一支抽完了,頭腦還是很清楚,反正還有,再抽一根吧,宇宙中只剩下了我一個人,我就走到一個人的天地裡去吧!
在寂靜中,聽力特別明晰,所居的斗室彷彿成了透明的,使我隱約得睹樂隊的演奏。一聲咳嗽,我就看到一個老頭子走過,而人們談著話,好像就在眼前。那不是一部敞蓬車嗎?幾個年輕人,好一幅青春美景。我被各種聲音吸引著,早不知飛到了哪裡。
天梯上有人往上爬,閣、閣、閣,是個女的,步伐輕鬆有力。我立刻看到一位身著白紗的天使,正飛翔在雲天靈空。她是誰?那青春而富於彈性的肌膚,令我血脈賁張,也感到隨風昇揚。
脚步聲愈來愈清晰,虛掩的門呀然而開,是凱洛琳回來了?她變得極為摩登,踏著一雙流行的木屐高跟鞋,兩根匀稱滑潤的玉柱,由平地聳入天際。
我説:「你回來了?」
她説:「誰説我走了?」
哈哈!如來如不來,又走又不走,我們真是絶配!
脚步聲戞然而止,迎面是空白一片。
一張晃動的臉,是誰在説話?我驀地驚醒,面前有個人,我正待開口,一陣涼風,讓我衝天高飛。
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,臉上掛著疲倦的笑容:
「東尼在嗎?」
「東尼?」她是誰?她的眼睛很秀美,我想用嘴去觸撫她的睫毛。
「我是威瑪,記得我嗎?」威瑪?記得什麼?記得當時年紀小,你在……遍地無垠的黄花,一望無際的嫩綠……
「你不舒服嗎?」一隻溫柔的手,燒起了我胸膛的火焰。凱洛琳,妳在哪裡?對了!威瑪!好像很熟。好清澈的眸子,一個小小的池塘,池邊垂柳……
「我扶你坐坐吧?」誰説我站著?那位律師是誰?啊,是位女性,不必對我笑,我們雖然窮,但是……我們不會永遠窮下去呀,下次……
身邊是一團溫溫的火球,我的眼皮很重,睜不睜開都一樣看得清清楚楚……半山的音樂。一部摩托車,沒有腿的騎士,遠颺了……走了……
「這是不是大麻?」她拾起地上的煙,我點點頭。我知道我在點頭,多美妙啊!點吧!點吧!好像在坐船,面前碧綠的海,是一堵晶壁,晶壁後面……「不要動,好不好?」誰在動?是船……
「我可以抽嗎?」當然可以,火光一亮,我見到自己的手,手下面是塊白玉……那是誰的肩膀,什麼白玉?騙我,我的手可以滑動……
有根煙飛到了我的手中,我吸了一口,這是大麻嗎?為什麼沒有感覺?凱洛琳,她顯得更嬌媚了……
我把一口煙蹩在肺裡,時間停頓了……該換氣了,有個人在呼吸,不,是兩個人,一隻手,不,兩隻……在一個遙遠的地方,有兩個……
十六 至 十九
本站之資料、著作歡迎網友註明出處後轉載,
但嚴禁以商業行為牟利。朱邦復工作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