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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 至 十五
十一.

  甘格最近神出鬼沒,尼奧説他與瑪莉露正打得火熱,晚上只要我們沒有團體活動,他便去她那兒報到。尼奧叫東尼勸勸他,説修行人不能太重視感情生活,一旦陷入情感的深淵,必然不可自拔。
  甘格不在,東尼也很遺憾,因為他每次出去,總要帶一個跟班的,甘格很聽話,帶他去哪裡就去哪裡,連問都不問。現在甘格有了固定的女友,東尼等於少了個伴。由於上次他要我陪那兩位小姑娘,我很合作,東尼大表滿意。於是我便取代了甘格,每到日落黄昏後,就和他一起到處串門子。
  離我們住處不遠的地方,有幾個青年男女合租了一層寬大的閣樓。他們實行經濟合作方式,每人攤付極少的費用,却能享受相當愜意的生活。
  東尼一再向我提起這個閣樓,一天,他帶我繞過一道陰濕的小,來到一座粉牆斑剝的古舊樓房前。除了還有扶手外,那搖搖晃晃的樓梯,比我們那座危樓的樓梯也高明不了多少。爬到三樓時,已經到了頂,再推開天花板一看,上面竟是別有一番天地。
  這層閣樓約有二十坪大小,呈正四方形,他們用三夾板做成十字短牆,隔出四個房間。廚房及廁所各佔去一間,剩下兩間則為卧室。
  由於隔間不高,人站著就可以透視整個大廳,廳內二側各有一個窗子,一個朝東北方空曠的大西洋,正好俯視蒼蒼茫茫、碧綠無波的海面。另一個窗子略顯陰暗,迎面是陡峭的護牆,可以看到蜿蜒通到上城的公路路基。
  這裡空氣新鮮,光線充足,而且視野廣闊開朗,我一見就喜愛不已。
  我們到時,住在北房的兩個女學生,露薏莎和貝珍,以及南房的一對男女,瑟加和茱迪都在家。露薏莎是個憂鬱型的女孩,皮膚白皙,骨瘦嶙峋,缺乏青春的光彩。貝珍恰好相反,皮膚微黑,身材飽滿,短而烏亮的黑髮,托著令人疼愛的圓臉。她熱情似火,一見到東尼,便親切地與他擁抱。
  瑟加是個羞澀而秀氣的男孩,他就讀法學院。茱迪則是個金髮女郎,在教小學。
  茱迪一見東尼,就説:
  「你再不來,貝珍就要登報了。」
  東尼詫異道:
  「我不是留了個住址嗎?」
  貝珍從房中拿出一封電報及一團皺皺的紙條。她説:
  「你地址是留了,却是里約的,那天我們都喝得半醉,當時沒注意。」
  「不可能的事。」
  「不信你看。」貝珍將那張皺紙遞過來,東尼一看,臉上的表情立刻變複雜了,好像見到了鬼。他忙將紙條塞進口袋中,尷尬地説:
  「那天確實是醉了,我另外寫一張給妳,其實我們的住處很近,就在前面不遠。」
  「那個地址是誰的?」
  東尼笑得很不自然,却擺出一副舞台上表演的架式:
  「當一個人口中泛著酒香的時候,千萬不要相信他染著香氣的聲音。」然後他向大眾彎腰鞠躬,解釋説:「莎士比亞説的。」
  貝珍神秘的一笑,把手中的電報舉在空中説:
  「莎士比亞説的?你真是天才!」
  東尼臉色又一變,狐疑地問:
  「妳打了電報去找我?」
  「不!我是寄信去的。」
  「那麼……這是什麼呢?」
  「是回電。」
  東尼突然一震,眼神中閃過一片烏雲,半响説不出話來。
  貝珍不忍心折磨他,和婉地説:
  「這封回電是托我轉交給你的,我沒有拆,你只要説實話,我就給你。」
  東尼恢復了平靜,臉上又掛出了那副令人無法拒絶的笑容,他説:
  「老實告訴妳吧!那是我太太的住址,我們已經分居一年多了。」
  貝珍果真把電報交給他,説:
  「我早就猜到了,所以一直等著你來,你看,我沒有拆開。」
  東尼接過來,連看都不看,就往口袋塞,貝珍止住他説:
  「一定有要緊的事才發電報,你馬上就看。」
  「不會的,我們的事早解決了。」
  「可能還有其他的事,否則不會用電報的。」
  「我回去再看。」東尼堅持著。
  「不!現在就看,不然你回去,我不留你。」在貝珍身上,我突然發現了罕見的、人性的光輝,不禁對她好感大增。
  東尼不得已,只好聳聳肩,懶懶地把電報拆開。這時露薏莎正在找唱片,貝珍問我要不要酒,我便要了杯清水。
  這個房間很凉爽,穿堂風帶著略鹹的海藻腥味。音樂響起了,海在黑夜中寧靜地躺著,星光却淘氣地鬧成一片。
  東尼看完電報後,便仔細地將它摺好,收在身邊。只見他一振精神,笑著説:
  「今夜玩什麼?」
  「電報上怎麼説?」貝珍緊追不捨。
  「沒什麼,不過是很久沒有我的消息,要我把地址告訴她。」
  貝珍將信將疑,鬆了一口氣,倒了杯威士忌給他,東尼連眼都不眨,説:
  「今天不喝了,省得又鬧笑話。」
  茱迪便説:
  「那麼罸你今天講個笑話吧!」
  東尼想了想,便説:
  「有一個賊,垂涎於一個富翁收藏的珠寶。這個富翁請了一位保鏢看管珠寶,這個保鏢非常機警,雖然賊也偷到了些珠寶,但每次都被保鏢發現,幾乎失手。
  「賊恨保鏢入骨,決定先害他,便將所偷的贓物埋藏在保鏢住處附近,並丢了些珍寶在地上,一直引到埋寶的地方。他遠遠地偷看著,果然,保鏢發現了,循線追查。
  「賊見保鏢已經中計,便忙去通知富翁,説保鏢是賊,富翁趕去一看,果然看到保鏢在挖掘藏寶,不由得他分説,便把他當賊辦了。」
  他説完後,面無表情地望著大家,我們以為故事還沒完,都痴痴地等待下文。不料,半天沒有動靜,東尼也老神在在地望著我們。最後貝珍等得不耐煩了,問道:
  「然後呢?」
  「然後什麼?」東尼一臉無辜的樣子。
  「你還沒有講完呀!」貝珍急得跳脚。
  「我講完了呀!然後?然後賊便隨心所欲地偷了呀!」東尼理直氣壯地説。
  「這有什麼好笑?」貝珍大為失望。
  東尼得意地説:
  「在這個時候,只有做"賊"的才會想笑!」
  貝珍這才明白被他罵了,氣得跑過去搥他,兩個人鬧成一團,茱迪解圍説:
  「東尼,你把我們都罵了,你説該不該罰?」
  東尼説:
  「該罰!該罰!」
  「那麼罰你跳那個你編的舞。」
  東尼也毫不做作,大大方方地表演起來。

十二.

 東尼在電視台編過幾種舞步,他自己表演起來,舉手投足都有無比的韻味。他不僅跳而且邊跳邊唱,內容一定很精采,他們聽了都笑得打滾。只可惜對那些人物及逸事我不熟悉,聽來不知所云。
  貝珍看得心癢,執意要東尼教她跳,東尼便説:
  「跳這種舞先要練腿功,要踏得準,力道要恰到好處,我苦練多年才有今天。」
  貝珍説:
  「那麼教我練習。」
  東尼便找了一塊長約半公尺的木板,放在地上,在木板正下方,又擱了一根粗棍子,架成一個翹翹板。然後他交踏著脚步,口中喊著一、二、三、四,每數到四,他的右脚便踏到翹起的一端,姿態優美,怡然自得。
  他又放了一包火柴在翹翹板的另一端,每次一踏木板,火柴就被彈起,這時,他的左手便優雅地隨著轉動的身體抄起火柴。動作熟練的甚至閉上眼睛,也不會失手。
  「重點是要把握踏點,控制力的大小,這一連串的動作要配合得自然而生動。」
  貝珍試了又試,終於練到能把火柴抛起,且能用手去接的程度。東尼説:
  「好了,妳現在蒙著眼,不許看,要能做到脚踏板子,再練用手去接。」
  「不行,讓我多練一會。」貝珍求著。
  「這也是練習的步驟呀,如果你習慣了依賴眼睛,就練不好了。」東尼説得有理。
  於是東尼把她的眼睛用一塊黑布蒙住,再把木板移到她的左脚前。貝珍右脚踏了個空,大感意外,我們都笑了,她把黑布拉掉,一看木板竟在左脚,大發嬌嗔,説:
  「我一直是用右脚踏的。」
  東尼説:
  「是我不對!忘了先跟你説該練習左脚了。」
  於是再來一遍,東尼又把木板移到她右脚前,下令道:
  「左脚……」
  只見貝珍左脚一踏,又是一個空,她不服氣,東尼又説:
  「我話還沒有説完,我是説左脚不要動!」
  貝珍知道東尼存心逗她,心中也有了主意。這時東尼取了個塑膠杯子,裡面裝了水,放在翹翹板的另一端。以往他一定也捉弄過別人,所以深諳一些訣竅,他把杯子外側略為墊高。我們都笑個不停,貝珍倒很篤定。只聽得東尼一説:
  「踏左脚!」
  貝珍想了一下,得意地舉起右脚,用力一踏。板子是踏中了,那杯水的角度也恰到好處,杯子被掀到半空,灑得滿天銀花花的透明珠子。貝珍站得最近,被水當頭澆下,變成了一隻道地的落湯鷄。
  鬧了一陣子,已經很晚了,我們才告辭回去。下了樓,剛走到陰濕的巷道中,刹時,東尼的神色大變。伸手摸著牆壁,全身虛脱,竟然滑倒在地上。
  我嚇了一跳,忙過去把他扶起來:
  「你不舒服?」
  他沒有説話,緊閉著雙眼,嘴唇不住地抖動,身子也縮成一團。我摸摸他的額,竟是冰冷,而且冒著虛汗。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狀態嚇得六神無主,想找貝珍來幫忙,又不敢就這樣把他丢下。想大聲求救,又怕驚擾了附近的居民。糟的是這一帶原本就行人稀少,這時一個人影也沒有。
  「你千萬別動,我去找貝珍來。」我把他扶近牆邊,吩咐他説。
  「不!不!千萬不要,我没事,我這就起來。」他掙扎著坐好,打著石膏的右手用力把我推開,又試著以左手扶牆,自行站起。他的雙腿顯然無力了,手一鬆,又滑倒在地,而且竟然抽抽搐搐地哭了起來。
  我驚魂未定,實在不明白,剛才還生龍活虎地胡鬧,怎麼一出門便變成這樣?我想起那封電報,其中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,這時不便多言,也就靜靜地坐在一旁。
  「我是個罪人!」他喃喃地呻吟著。
  「不!你沒有錯,不要這樣説。」我猜多半是他的痛心事。
  「是我的錯,是我應該負的責任。」
  我不知道電報的內容,無法開口,但是我很瞭解他的心情,一個從來不提過去的人,多半是因為往日有著太深的創痛。
  我學著用尼奧的話來勸他:
  「你在追求人生的真理,你將對人類有不可磨滅的貢献,個人的幸福算什麼?」
  他嗚嗚地哭得更加厲害,我知道此刻沉默是金,只得噤口不言。但是他越哭越傷心,聲音也越來越大,在靜夜中,空的回音,嗡嗡不絶。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我如果不能制止他,就得找人來幫忙:
  「現在夜深人靜,你這樣哭下去,貝珍一定會聽到!」
  他並沒有停止,聲音却小了一些,顯然在努力自制著。
  「何必悶在心中呢?告訴我,讓我也分擔一點你的苦楚。」
  他由懷中掏出那封已經汗濕的電報,中沒有路燈,黑暗中一個字都看不到,只好交還給他説:
  「我們回去再説。」
  他不肯起來,我又説:
  「我有過這樣的經驗,在悲痛中,最好放聲一哭。這裡離海灘很近,我們不妨回到大自然的懷抱,大家同聲一哭,你看如何?」
  這時沒有月光,天上羣星張狂地舞牙弄爪,地上却撒了一片黑幕。我們走到海邊,海潮正在暴漲,白色的浪花在夜空下顯得獰惡無比,澎湃的濤聲則如同連珠的砲火,轟轟隆隆此起彼伏地爆炸不停。
  東尼忍不住了,他撲倒在沙地上,號淘大哭。我則躱到遠遠的一角,記得在狂歡節的前夕,我也曾經深陷在痛苦的困境,與這片駭浪結過不解之緣。
  自亘古以來,海濤終年不斷,有誰没有聽過那淒厲的嘶吼呢?可是又有誰知道,其中每一聲的呼喚,是多少波浪由分而合,由合而分所激勵的呻吟?有的波浪輕輕柔柔,不過是一聲嘆息,有的則激昂慷慨,砰訇連響之餘,掀起了滿天浪花。
  但是真正令人怵然心驚的,則是那屹立如山,厚厚重重的一脈晶壁。那是歷經了時空煎熬,堆叠了無數乖戾的憤懣,遠渡重洋而來的滔天巨浪。它來時,無聲無息,只是海平面在不知不覺中向上升起,天漸漸地變得低了。一望無垠的海水,已經凝聚成爲一塊完整的磐石,高高在上,壓得人透不過氣來。
  人生從古至今,又何嘗不是分分合合,是是非非,多少憂煩堆積在心頭?有人只是珠淚輕彈,也有人控制不住,號淘連聲。但是那些傷痛,遠遠比不上隱藏在沉默下,表面還敷滿了各種巧妙的僞裝,長時期壓抑的心頭塊壘。
  這種塊壘,不發則已,一發就是風雲變色,山海倒置,後果不堪設想。
  然而渺小的人類又能看到什麼?海濤是一種聲音,哀痛也只是一種感受,非身歷其境有何從領會呢?説不定,在濱海的別墅中,有哪家豪門巨賈,正在歡度某個良辰,一陣微風,把天籟般送進了華麗的幃幕。在杯觥交錯下,感於上天的恩賜,有人説:
  「聽!多麼美妙的潮音啊!」
  然而,海風無助地把東尼的悲號清晰地送進我的耳朵,我聽到他淒厲的呼喊:
  「黛西!我的女兒……黛西!我可憐的小寶貝……」

十三.

  尼奧和我一再研究東尼的情況,他太太的電報很簡短,只説女兒黛西於月前病逝,後事都已安排妥當。
  我們建議東尼回里約一趟,他不肯。他不知從哪裡弄來幾顆迷幻藥,吃了便昏昏迷迷地睡著了。
  他遭到這樣的打擊,又吃了迷幻藥,我們很怕他溜上街去,鬧出意外來,大家商量好輪班看守他。
  第二天傍晚,我正在睡覺,尼奧急急忙忙地把我搖醒,他緊張地説:
  「東尼不見了。」
  我翻身坐了起來,怔了一怔,清醒了許多,問道:
  「走了多久?」
  「不知道,我下午開始陪他,後來看書看得睏了,睡著了,剛剛才醒。」
  「秀子和甘格呢?」
  「秀子還在睡覺,甘格交班給我後就出去了。」
  我猜他在附近酒吧裡,果然他半個小時前去過,伙計説他已醉得步履躝跚,向上城方向走去了。
  我們立刻分頭尋找,我先去貝珍家,她剛回來。聽説東尼昨夜得知愛女的噩耗,居然還能不動聲色,讓大家玩個盡興,她禁不住熱淚盈眶。
  她堅持要與我一起去尋找,多一個人手也好,於是我們循著他最後出現的地點,一路猜想可能的方向,並隨處向人詢問。
  經過一個急救站時,我看到很多人圍在門口談笑,不由得心中一動,我便與貝珍趕去一看。有位中年男士,額上臉上,手臂腿脚都是血跡斑斑。護士小姐一面為他敷藥,一面嬉笑不止。
  那位男士似乎也是又好氣又好笑,忍著疼痛,一臉尷尬的説著:
  「以後再遇到這種酒鬼,我連眼皮都不抬一下!」
  我聽了,忙問道:
  「你碰到一個酒鬼?」
  「不然我會有這個下場?」
  「他是不是頭有點禿,鬍子又黑又濃?」
  「就是他!你也看到了?」
  「不!我正在找他。怎麼回事?」
  護士小姐笑得喘不過氣來,説:
  「你再説説看,這種絶事我可是第一次聽説。」
  那人想想也好笑,説起來却一肚子氣:
  「我也是好心,在往上城的那段石級上,看到一個酒鬼,他半醒半睡地往上走。要是你看到他搖搖晃晃的樣子,也一定會以為他隨時要跌倒。
  「那石級少説也有三、四十級,又濕又滑,摔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。我由上面走下來,看到他不免提心吊膽。好幾次,他脚尖踩著石級的邊沿,站在那裡,好像是睡著了,身子漸漸向下傾倒。然後一個震驚,他又醒了,再迷迷糊糊地踏上一級。
  「我走過他身邊,很想去扶他,但看他醉醺醺的,也不敢招惹。再一想,他已經爬了一大半都沒出事,我何苦自找麻煩?於是繼續往下走。
  「但是,我又放不下心,回過頭去看,他好像很疲倦,雙腿發軟,站著打盹,重心又不穩,搖晃得越來越厲害,我心裡不忍,便準備回去扶他。
  「最後,他一脚踩空了,整個身體都撲倒下來,我嚇了一大跳,趕緊轉身,想不到我自己脚下一滑……唉……」
  想想那幕情景,正是電影的好題材。大家都哈哈大笑,那人繼續説:
  「氣人的倒不是這個,我滾到了下面,雖然渾身疼痛,心裡還忘不了那可憐的醉鬼。我忍痛爬了起來,只見他坐在石級上,一雙醉眼瞪著我,居然還嘆著氣對我説:
  「『你這傢伙醉成了這個樣子,還來爬梯子,唉!這些醉鬼……』
  「老兄,你倒是給我評評理,我是該氣不該氣?」
  我們連忙趕去石級處,這段石級一直通到智利路,那是一條繁華的商業街道。茫茫的人羣熙來攘往,到哪裡去找人?
  貝珍急得方寸大亂,她打算報警,我則不主張小題大做。我猜想他一定是毫無目的的漫遊。只得耐著性子,逢著酒吧便進去打聽,竟然無人見到。
  天色漸黑,商店都打烊了,街上也冷清下來。我們又饑又渴,偏巧兩個人都沒有帶錢。我便打算帶她去朋友的「角仔」店中白吃一頓,角仔是巴西華僑界僅次於提包的一種行業,專賣油炸的夾心餅,又薄又脆,很合巴西人口味。這種食店幾乎遍佈巴西全國,據非正式的統計,僅聖保羅一市最少就有近千家,沙市大約也有十多家。
  我看出貝珍對東尼極具好感,尤其就因為她寫了那封信,才惹出這個不幸的事件,她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,不斷地自責自怨。
  「這種事,他遲早會知道的。」我安慰她。
  「如果不是我多事,没那封電報,或許他受到的刺激不會這樣深。」
  「誰知道呢?也許更糟!」
  「他真的熱愛這種沒有前途的生活嗎?」
  這個問題很深刻,足見她對他關切的程度,我不能不慎重回答:
  「與其説他熱愛這種生活,不如説是厭惡他以前的生活。人總是因為不能滿足現狀,所以才要追求。先不管什麼叫做前途,只有在人滿足了以後,才能談到熱愛。」
  「那麼他滿足嗎?」
  「我不是他。」
  「你呢?」
  「説實話,我已經滿足了,但並不是説滿足於這種生活,而是滿足於人生的一切。我雖然還沒有經過考驗,但有自信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滿足,包括痛苦和死亡。因此,我不再追求,不再動心,以這種感受來推論,我認為東尼還沒有得到滿足。」
  「你感到的滿足,是不是因為這種特殊的生活環境,而得到的幻覺呢?」
  「或許是的,然而滿足是一種狀况,可以透過各種途徑感知。我不認為只有這種方法才可以獲得滿足。」
  「唉!假如人人都能滿足多好?」
  「不見得,世界有它應有的面貌,個人應該去瞭解它、適應它。不能希望它適合我們的理想,因為你我的理想,只是整個世界中極微小的片面。更何况沒有失落,就沒有收穫,痛苦不存在,就無法認知快樂。」

十四.

  我找到一個朋友開的角仔店,厚著臉皮要了些油炸餅,匆匆裹了腹。貝珍便催我上路,我想與其到酒吧中去問,倒不如向路邊遊蕩的嬉皮打聽。果然,一提到東尼,很少有人不知道。這些嬉皮一聽説東尼出了事,大家奔相走告,消息馬上就傳開了。
  一直找到十一點多,我又同貝珍繞回了危樓,沒有人在。尼奧留了字條,他們也回來過一次,又出外尋找去了。
  以我的判斷,迷幻藥的效力可達廿四小時,再加上酗酒,這段期間內,危險性實在很高。由於太晚了,我勸貝珍回去,她執意不肯,我祇得陪著她,再度在街上漫遊。
  想不到,平時無所事事的嬉皮,工作效率倒是奇高。沙爾索像是突擊特攻隊的指揮官,氣吁吁地帶著兩個嬉皮,找到我們,劈口就問:
  「東尼怎麼了?聽説有人把他打傷了!是哪個楞小子?」
  謠言經常是這樣發生的,我不便多解釋,只告訴他:
  「沒有人打東尼,只是他吃了迷幻藥,又喝了酒,一個人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?」
  「哈!那算什麼?我們這些朋友,哪一天不是迷迷糊糊的,你看這小子。」他指指跟在身後,蓬頭散髮,鬍子遮了一半臉,面上沒有一點表情的一個年輕人説:「他一年難得一天清醒,你問問他姓什麼?」
  我試探道: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  那小子楞楞地,根本不知道我在問他。沙爾索笑著了他一把,説:
  「中國人在問你叫什麼名字?」
  「中國人。」
  「你叫中國人?」我覺得很奇怪。
  「你叫中國人!」他應聲説。
  「我姓朱,不過為了方便,他們有時叫我中國人。」我解釋著。
  「我姓朱……呵呵……佛手瓜……」他居然笑了起來。
  我這才知道,他不過是糊裡糊塗的學人説話而已。
  沙爾索輕鬆地説:
  「假如這樣也要出事,我們沒有一個能活上三天,你就放心吧!」
  但是我却不能告訴他,東尼的情況不一樣,受到愛女夭折的影響,加上神智不清,他很可能做出糊塗事來。
  一旦與沙爾索聊上了,他就很難閉口:
  「絶透!有一次,一個老太太去報警,説她的孫子跟嬉皮跑啦。卡子就抓了我,唉!誰叫人人都認識我呢?
  「卡子要我把她孫子找來,誰知道她孫子是誰?再説,這些嬉皮連自己的姓名都搞不清楚,我又有什麼辦法呢?
  「我一想,老太婆年紀大啦,可能連孫子都不認得,卡子又逼得緊,我就把這小子給送去啦。卡子把我們裝進警車。喝!小伙子我生平沒這麼神氣,哇嗚,哇嗚,那警車像飛一樣。平日有些汽車儘往咱們身上闖,今兒個可都乖乖地躱在一邊啦!
  「到了老太太家,鷄殺死快死的(他在東尼那裡學了些英文,隨時不忘賣弄幾句),我可有點急啦,好在這小子儍楞楞的,我告訴他:
  「『到家啦!』
  「他也説:『到家啦!』
  「卡子們倒是相信了,老太太可真老啦,眼睛瞪得老大,瞪得我心裡發毛。好在我沒做虧心事,這小子是不是她的孫子,她自己都不知道,我又怎麼知道?
  「老太婆仔仔細細看了他好半天,只差沒拿放大鏡出來。最後,她自己都糊塗啦,她問卡子:
  「『這是我的孫子嗎?』
  「卡子説:『我們哪裡知道,妳總該認得出來呀?』
  「老太婆抓抓頭髮,她大概常抓頭皮,頭髮都快光啦!她説:『我也不知道呀!』
  「卡子説:『老太太,妳怎麼連孫子也不認得呢?』
  「她説:『我孫子我當然認得,這個不知道是不是我孫子,我就不認得啦!』
  「卡子説:『那不是他,我們走吧。』
  「她説:『別走,我試試看,』她對著這小子説:『認識奶奶嗎?』
  「楞小子就説:『認識奶奶。』
  「她又糊塗啦!卡子問是不是,她説像是又不像是。她一個人住在這裡,兒子在聖保羅做生意,孫子兩個月前來這,玩了幾天就失踪了。她以為他回聖保羅去了,直到她兒子打電話來,才知道孫子沒有回家。
  「卡子又問:『怎麼會認不出來呢?』
  「老太婆説:『看來看去,模樣兒倒是像,長鬍子,長頭髮,又髒又臭,迷迷糊糊的,衣服嘛,也是這德性。』
  「卡子又問:『他有什麼特徵嗎』?
  「老太婆説:『平常倒是有的,他一臉嬉皮相。所以我一看到嬉皮,就以爲是我孫子,這陣子來我也分不清楚啦!』
  「卡子一聽,可為難啦,就説:『這事我們管不了,是不是你孫子,你瞧著辦吧!』我心裡也樂,給這個小子找了個有錢的渾奶奶,倒也不錯。」
  聽他漫天胡蓋,倒也很能解憂,他繼續説:
  「可是等他迷糊勁過了,就不肯裝孫子啦!老太太還在找他哩,我看,説不定東尼也被抓去當孫子啦!」
  他笑得很樂,我們却是心事重重。貝珍説:
  「你本領這麼大,拜託你去找找好不好?」
  沙爾索信心滿滿的説:
  「有我在,你們就不用急啦!今夜要是找不到他,我在沙爾瓦多就不能混啦!」
  他把我們帶到一個廢棄的破房子中,黑壓壓的,早已坐了一地人,連尼奧、秀子以及甘格都已在座。這小子有這麼大的神通,我以往倒是真的小瞧了他。

十五.

  貝珍著實累了,一坐下來,靠在我的肩頭睡得好甜。沙爾索又取出大麻來與眾同樂,我興趣不大,一口也沒有抽。不一刻,漆黑的房中,好似擺了一地的泥菩薩。
  我打坐已有幾分火候,一坐幾小時也不成問題。只是肩頭上貝珍的重量,不僅壓得骨節酸麻,而且魔念叢生。起先,她是斜著身子,把頭倚在我的肩胛上。後來一再翻身,竟然把我的大腿當成枕頭,蜷曲著身體,睡得好熟。
  她雖然膚色較深,但掩不住那甜美的輪廓。這一刻肌膚相親,我按不住心猿意馬,却也忘不了她是個心目中只有東尼的好女孩。
  我沒有帶錶,不知是什麼時刻。但以街上的汽車聲來判斷,大概接近午夜了。
  恍惚中,一個人影衝了進來。我一驚,只聽那人叫著:
  「沙爾索!」
  沙爾索迷迷糊糊的唔了一聲。那人説:
  「找到東尼了!」
  「在那裡?」我衝口而出。
  「在醫學院屋頂上!」
  「什麼?」大家都驚醒了,沙爾索揉著眼,問道:
  「誰在醫學院屋頂?」
  「東尼!」
  「我的媽呀!他可真會爬!」
  尼奧、秀子都站了起來。貝珍被我搖醒,兩眼惺忪,似乎還在做夢,及至發現還倒在我腿上,她連忙爬起身説:
  「對不起,我太睏了。」
  「我們快去。」尼奧急著就要走,招呼著大家。
  沙爾索又入定了,甘格也抽得太多,茫茫然不知置身何處。我的腿已麻得不能動彈,血液在微血管中鑽動,難受得説不出話來。
  尼奧見大家都迷迷糊糊地,他迫不及待,拉起秀子隨著那個嬉皮先走了。
  貝珍還沒有進入情况,問我道:
  「他們要到哪裡去?」
  「找到東尼了。」
  「那我們也快走呀。」她立刻著急起來。
  「等一等,我的脚很麻。」
  等到能走動時,尼奧早沒有了影子。這時沙爾索倒清醒了些,也跟著我們出來。
  沙爾索那兩個跟班的嬉皮,像是一雙影子一樣,永遠不聲不響地拖在沙爾索的身後。沙爾索説:
  「嘿!醫學院真邪門……才摔死了兩個……。」
  「怎麼摔死的?」我不禁替東尼躭心。
  「怎麼摔死的?」他又嘻嘻地笑起來了,大麻的藥性大概還沒有過去,他歪歪斜斜地走著,倒像在練醉八仙的步法。
  他迷糊了一陣子,又説:
  「嘿嘿!那小子説做愛愈高愈刺激……絶!東尼……」
  醫學院在聖法西斯教堂的一側,是棟四層樓的建築,我們趕到時,已有一大堆閒人,在廣場上指指點點的。
  不知道東尼在哪裡,只見到三個人影正沿屋脊移動。有人大笑著説:
  「好哇!這年頭女孩子都喜歡刺激,你看那三個女人。」
  「誰説的?那是男的!」
  「你沒長眼睛?頭髮那麼長……」
  我們正打旁邊過,説話的人一見到我們,伸伸舌頭,硬生生把話給嚥了下去。
  走近一看,在屋頂上的竟是尼奧、秀子和另一個嬉皮。廣場中還有幾個嬉皮,見了沙爾索,忙過來説:
  「東尼先前在右邊,曼奴爾一上去,他就不見了。」
  沙爾索問道:
  「哪裡可以進去?」
  「大門鎖上了,只有走後門。」
  沙爾索這時不糊塗了,他對兩個跟來的嬉皮説:
  「你們叫大夥在外面等,不要嚷,免得上面的人分心,滑了手。」
  説完沙爾索便領著我和貝珍,由後門繞進去。要上屋頂必須先上四樓,進了門,他止住我們,叫我們在樓下等候。
  大樓內一點燈光也沒有,顯得陰森森的,貝珍很害怕。我便扶著她的肩膀,她身子不停的抖顫,靠著我,連大氣都不敢出。
  過了一會,我聽到尼奧的呼喚:
  「東尼!你在哪裡?」
  沙爾索粗嘎的聲音也由另一端傳來:
  「在那頭,我們快圍過去,把他逼到樓梯口來。」
  我四下一看,如果不走樓梯,只有一株枝葉濃密的大樹可供攀登,不過我懷疑一隻手還打著石膏的東尼,怎能隨意上下。
  這時,遠處一呼一應,聲音漸漸移向我們這邊。突然之間,又傳來了樹枝抖動的聲音,我抬頭往大樹一看,一團黑影正在枝葉間閃動。我猜那多半就是東尼,忙叫貝珍在梯階前坐好,告訴她説:
  「別怕,也別叫,東尼就在前面這棵樹上,他現在神智不清,驚嚇之下很容易失手,我過去接應他。」
  貝珍乖馴地點點頭,縮成一團,靠在樓梯的欄杆下。
  我走到樹下,果然看到東尼像猴子一樣,運用兩腿和左手,正從樹枝之間往下滑。他的神態很可怕,滿身都是污垢,但手脚依然相當靈活。
  我躱在一個石柱後面,仔細觀望著他,準備隨時去救援。事實上是杞人憂天,他機警地抱著樹幹,滑到地上,前後左右打量著,彷彿是一隻受傷的猩猩。
  突然,他一眼看到樓梯口坐著的貝珍。她縮成一團,顯得非常嬌小,在微弱的路燈下,很像一個迷途的孩子。東尼怔了一下,竟向她跑去,興奮的叫著:
  「黛西!寶貝!爸爸終於找到妳了!」
十一 至 十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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