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 至 十
五.
在海濱區沿著海岸的高級住宅區旁,有一塊突出海面的尖岬,上面有一座極其古老的燈塔。塔下連亘的磐石上,則是一大片綠茵草地。每到傍晚,有錢人家的子弟,便男女成對的到這裡來談情説愛。
嬉皮也看中了這裡,他們經常成羣在草地上默坐,有如一座座活生生的雕像。人們經過他們的身邊,很難拒絶他們伸出的手。不論給他們什麼,得不到一聲謝謝,不給,也聽不見有人抱怨。
一天,一位年高而派頭十足的紳士,又來到他們面前,很多領教過的嬉皮,一見到他,就逃之夭夭。甘格剛從阿根廷來,不識這位老紳士的深淺,仍靜靜地坐著不動。老紳士走到他面前,氣憤填膺厲聲地説:
「你這個寄生蟲!坐在這裡做什麼?」
甘格見他神色不善,忙站了起來,正準備走開,老紳士説:
「別走,我問你話。」
甘格便站住,老紳士説:
「你年紀輕輕的,為什麼不去工作?」
甘格没有回答,老紳士又説:
「我知道,吃現成的,不動腦筋,這種日子多舒服?誰又不喜歡?可是,難道你一點責任感也沒有?一點羞恥心也沒有?」
甘格無言地望著他,老紳士動了無名之火:
「你為什麼不回答?你那些朋友還有些歪理論,你呢?你是個木頭人?」
甘格無可奈何的抿抿嘴,老紳士更火了;
「你心裡不服氣!是不是?老實告訴你,如果我有權,我會把你們這些敗類,一個一個都關到牢裡去!」
一旁看熱鬧的人漸漸圍了上來,老紳士得到這麼多的觀眾,理愈直,氣也愈壯:
「就是你們這些青年人不肯上進,我們的國家才這麼落後。看看人家都上了月球!你們呢?什麼事也不做!還算是人嗎?如果人人都像你們,哪裡會有原子彈?人類還能到月球上去嗎?你們不想一想,責任有多麼重大!你們還年輕,不努力,將來怎麼辨?」
圍觀的人羣竊竊私語,有點頭贊成的,也有不以為然的,只有甘格一個人無動於衷,一句話也不説。
「你們可能有人認識我。」老紳士對著圍觀的人羣説:「我有兩家工廠,因為我努力工作,我的事業是辛辛苦苦掙來的,我對社會,對人類都有貢獻……」
他指著一位年輕女郎,説:
「看,這衣服就是我的工廠做的,如果不是我努力工作,你們哪有衣服穿?」
人羣中發出了一陣哄笑,有人説:
「如果沒衣服穿,這個世界有多美好!」
老紳士一聽,火冒三丈:
「不知羞恥!你們這些年輕人,只知道談戀愛,吃喝玩樂,可知道你們父兄辛勞的工作?我從小就刻苦耐勞,不斷地遭受打擊,不斷地努力,我今天的成就不是偶然的!我看不慣你們這樣不勞而穫!我這麼大的年紀了,還不敢懈怠,不要説玩樂,平常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。我為什麼這樣儍?還不是為了你們大家的幸福?」
甘格的平靜,更令老紳士一肚子氣無法宣洩,最後的責罵也顯得很委屈:
「你們為什麼一點責任感都沒有?你們男盗女娼的行爲,害得年輕人都不求上進!我們工廠的生產也降低了,產品銷路也差了!你們就是罪魁禍首!
「誰不想不勞而穫?難道我不知道你們這樣悠哉悠哉的生活多麼愜意?可是,只要是有見識的人!就不屑於這樣,要出人頭地!」
他傲然地環視周遭,大家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身上,期待他下面還有什麼驚人之論。一直默默無言的甘格,這時却微笑著向他説:
「講完了吧?謝謝你!」
老紳士還楞著,甘格已由人叢中擠了出去。
東尼也在人羣中,他追上去,走到甘格身邊,説:
「我是東尼,你剛才的表演很精采。」
「東尼!」甘格打量了他一眼:「我聽説過,我叫甘格,阿根廷人。」
「你認識尼奧吧?」
「尼奧?不認識。」
「你打算到哪裡去?」
「不到哪裡去。」
「那麼,我帶你去見一個朋友。」
甘格與尼奧暢談之下,竟然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就互有耳聞,甘格是一個叫「默思」嬉皮團體中的主要人物。因為默思羣中分子良莠不齊,鬧了幾樁不名譽的事件。再加上阿根廷氣候寒冷,求生不易,該團體解散後便各奔東西。
東尼談起那位老紳士,問甘格道:
「你聽懂了他説的巴西話沒有?」
「當然懂,不僅他的話,連他的心我都懂。他想做嬉皮,可是捨不得他的工廠!」
「我去邀他入夥,工廠不必放棄,可以作為我們的生活後盾。」東尼設想周到。
尼奧詳細地向甘格解説他的計劃,他無可無不可,也就入了夥。
六.
甘格不大講話,他喜歡在外面走動,常去的一個地方,在伊塔勃昂和畢杜巴之間,沿海岸的一處椰林中,一塊宜於露營的空地,是這裡嬉皮的大本營之一。
這裡有各形各色的嬉皮,有錢人家的子弟有時也駕了車,攜帶營帳器材,來這裡臨時充當「業餘」嬉皮。此外還有來自歐美及國內各地的浪蕩者,他們如同軍士一般,每人各帶一牀毯子、一個水壺、一把小刀。白天行李永遠是捲好的,堆在一處,隨時可以離去。到了晚上,則就地把毯子一鋪,幾個人擠在一塊。
不論是臨時逃家的孩子,或是落單的嬉皮,反正沒有人過問,大家亳不拘束,混在一起。有吃就吃,有睡就睡,本著四海一家的精神,也不分什麼你我。正因為誰都沒有,哪個有了,別人也都有份。
到了晚上,只見營火幢幢,大家圍擁成圈,弦歌四起。溫暖的火花奔發了,在各人心頭傳遞著,平安而和睦。若遇到羣中有著業餘的表演家,常會將大夥吸引到一處,相聚欣賞。精采的當兒,每每會揚起一片歡笑之聲,渾忘世事的無常。而在這些快樂的靈魂之中,沒有有幾個不是饑腸轆轆的。
白天也是他們謀生的時刻,海濱大道旁有許多地攤,陳列著嬉皮編織的各種手工藝品。買者多半是過往的遊客,也有些當地的青年,以穿戴這些工藝品爲榮。沒有一技之長,或果真好吃懶做的,則靜靜地坐在路旁行乞。
在海邊,男孩子在水中捉魚、嬉水,女孩子則負責把魚收集起來,去鱗刨肚。此外,拾貝殼也是她們主要的工作。各式各樣的貝殼,經過分門別類後,在手藝熟巧的嬉皮處理下,鑽洞打磨,串成美麗別緻的項鍊。破碎而色彩鮮豔的貝殼,也可以用來拼成圖案,掛在牆上,這些都是他們主要的財源。
他們沒有貪得無厭的野心,勉強够上生活所需,工作就停止了。這種生意很不穩定,做好的手工藝品一刹時就賣得精光,大夥便盡情的吃喝,把錢花掉。更常見的是一連幾天都不開張,也沒有人為明日躭憂,好在人類自從舊石器時代以來,在與大自然競爭求生的歲月中,就已經養成了有一餐吃一餐、有什麼吃什麼的習慣。
淺海處有一些小伙子,弓著身體,把頭浸在水中。看到魚時,立刻用雙手猛力連魚帶水向岸邊掀去,揚起滿天浪花。他們身手狡捷,十次之中總有五六次能把魚兒抛到岸上。這兒的魚都不大,頂多不過三、四寸長,在沙灘上努力迸躍著。運氣好的,還能跳回水中,那些逃不過噩運的,在烈日下三翻五跳之後,也就精疲力竭,癱死在沙灘上。
凱洛琳只把死魚撿來堆在一起,她多半的時間總靜靜地坐著,望著海濤。甘格在旁看不過去,走到她身邊,用半生的巴西話説:
「那些魚都逃回海裡去了。」
凱洛琳連頭都不抬,答道:
「啊,是的。」
「妳為什麼不快點抓住呢?」
「你有權抓,它也有權逃呀!」她的巴西話更是生疏,但表達得極爲得體,好像是死背下來的台詞。
甘格默然了,由於語言的隔閡,他們只能用最簡單的話語交談,他知道她是來巴西遊玩的美國人。
甘格參加了這個組織後,特別向東尼提起這事,且對凱洛琳推崇備至。東尼一聽,更是大感興趣,他想會會這位人道的放魚女郎。
東尼交遊廣闊,在沙爾瓦多的嬉皮圈中頗有名聲。他一到椰林,就像花蝴蝶般,到各處與人交際一番,最後才隨著甘格走到海邊。
凱洛琳正專心地撿貝殼,頭髮濕淋淋地貼在曬得發紅的兩頰上。一件灰色的背心,緊緊裹在身上,明顯而起伏的曲綫,由頸項向下滑落。短褲下沿散著雜細的線頭,健康的膚色散發出青春的光彩。
東尼一直走到她面前,她却視若無睹,還在那退落的潮水中搜尋著。一隻玉白色的貝殼在水中翻滾,東尼縱身搶過去,一把拾起,交給她説:
「嗨,妳好!」
凱洛琳接過貝殼,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,只用葡語説了聲:
「謝謝你。」
「聽你的口音應該是北方佬。」東尼用流利的英語説。
「是嗎?」凱洛琳還在水中摸索,却也順口用英語回答。
「很不幸,是的!」
見凱洛琳沒有回答,東尼又接著説。
「對我而言,是的!」
她站直了身體,打量著面前這個大鬍子,眼睛睜得老大,不解地問:
「什麼「是的」?」
「妳不幸是個美國人!」東尼故意吊她味口。
「你不願做美國人?」凱洛琳終於上當了。
「我父母都是巴西人。」
「那麼你生長在美國?」
「不!我在巴西土生土長。」
「啊?那麼……」她不知如何開口了。
「因為我説英語時,常有人把我當成美國人。」
凱洛琳才知道東尼有心賣弄,她笑了,説:
「不怪你,你的美國腔很道地,去過美國?」
「沒有,可是人家説我有語言天才。」
「你還有表演的天才呢!」
東尼指著她手中的貝殼説:
「這串項鍊一定很美麗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美麗的妳,用美麗的眼光去選擇,還有美麗的手去撿拾,加上我給妳的那個最美麗的貝殼,當然美麗。」
她笑著説:
「你的謊話一定都很美麗。」
「不盡然,只有在最美麗的場合才美麗。」
嬉皮吃魚的方法很別緻,椰林附近有的是肥茂的野草,做時先拔些草來,把魚緊緊的包住,再放到火中去燒。待草燒枯了,熟魚泛著草香,別有一番滋味,東尼吃得津津有味,向做魚的嬉皮建議説:
「你們該在這裡開一個餐館,專賣嬉皮魚。」
「啊!太可惜了!」凱洛琳接口説。
「可惜什麼?難道只有你們配吃?」
「不是。」凱洛琳解釋著:「可惜你大材小用,你該去做商人。」
「錯了,商人小用倒有,大材却無,賣魚可以,吃魚沒福。」
「你説錯了,商人什麼魚吃不到?」
「那麼妳告訴我,這種嬉皮魚哪裡吃得到?」東尼伶牙俐齒的反駁。
這時一陣嬰兒啼聲,吸引了他的注意,只見兩個頭髮一般長的男女,正手忙脚亂地替一個個把月大的嬰兒換尿布。
「怎麼?嬉皮也不能制止人口膨脹?」東尼笑著説。
這時過來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,他用著西班牙式的英語説:
「巴西人太小氣,他們寧願施捨牛油,也不肯施捨保險套。」
東尼忙伸過手去,自我介紹説:
「我名叫東尼。」
「我沒有名字,人家叫我格林哥(西班牙語,意爲伙伴)。」
「幸會,你準是墨西哥人。」
「幸會,可是你不像巴西人。」
凱洛琳笑著,對東尼説:
「你最好胸前掛個「我是巴西人」的牌子,否則你要受盡侮辱。」
東尼也笑著説:
「妳錯了,我有被虐待狂,以被稱為美國人為榮。」
七.
那長髮男子把嬰兒照料妥善後,也湊近火堆旁,他操著濃重的澳洲口音大叫:
「我餓了,今天來了客人,一定加菜。」
凱洛琳把留著的魚和麵包給他,他哭喪著臉説:
「只有魚?海裡為什為不長牛呢?」
格林哥調侃他,學著他的澳洲腔:
「這裡有牛排,只是長得不太像,骨頭太細了。」澳洲腔的特色在[a,i ]等幾個母音上,格林哥把[ii]的尾音拉得很長,聽來令人絶倒。
「我昨晚夢到一隻火鷄,還來不及煮,我就把牠活生生吃了下去。可是牠還沒死,在我肚子裡呼嚕嚕直叫。我被嚇醒了,一聽,原來是肚子餓得咕咕叫。」
大家都笑了,他的女伴喝住他説:
「菲力!別出洋相。」
菲力向東尼介紹那位女士:
「那是白蒂,我離不開的……」他停了一下説:「包袱。」
格林哥立刻説:
「別躭心,你不要時,我來接收。」
「兩個死人,小心我不饒你們。」白蒂喊著。
「看她多可愛!叫起來像河馬!」
「你別小看她!」菲力大表不平:「河馬算什麼?她像鱷魚!」
白蒂大發雌威,這時一片海沙漫天而下,東尼正張著口笑,料不到進了一口鹹沙。
這些嬉皮雖然有食共享,却因為語言的隔閡,明顯地分為幾個小團體。他們這一堆是英語團,另外還有法語、德語及西班牙語等集團。
靠近椰林的另一側,圍在幾頂蓬帳旁的,是一些客串的嬉皮。手提式唱機正播放著音樂,幾個互相依偎的男女則飲著啤酒、可樂,吃著三明治和食品罐頭。
東尼走到蓬帳前,有幾個男女青年躺在毛巾上作日光浴,另外有三位男士席地大嚼,面前的食物琳瑯滿目。東尼絲毫不客氣,大喇喇地便坐在他們面前。
「我叫東尼。」他用食指及中指舉成V字形,這是美國嬉皮的作風,象徵和平與愛。那三個人看了他一眼,理都不理,各自掉過頭去。
「你們住在沙爾瓦多?」東尼並不洩氣。
依舊無人答理。
「有個賺錢的買賣,你們有沒有興趣?」
其中有一個回過頭來,不客氣地説:
「對不起,我們帶的食物連自己都不够吃。」
東尼毫不在乎,笑著説:
「原來你們還會講話!好商量。」
「你要什麼?」
「我什麼都有,只要交朋友。」
「抱歉,你找錯人了!」
「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?」
「你的朋友侮辱過我們。」
「真的?那麼,我代表他們道歉。」
「用不著,反正我們明天就要走了。」
「何必呢?我們今天才認識。」
「你到底要什麼?」
「我要你們快快樂樂地享受一下生活在大自然中的樂趣。」東尼誠懇地看著他。
「你是什麼人?」
「和你們一樣的人,『歡樂青春』這個節目,你們總知道吧?」
「知道又怎麼樣?」
「我曾經是這個節目的製作人。」東尼亮出了底牌。
「啊?」那人立刻對東尼刮目相看,其他幾個青年立刻也圍了過來。
「那時我什麼都有,只是缺乏歡樂。」東尼説。
「啊!那你現在呢?」一個女孩子興味盎然地問道。
「現在我是一個除了快樂外,什麼都沒有的人。」
另外兩個人會意了,立刻取了一罐啤酒,對東尼説:
「冰用完了,"熱"啤酒喝不喝?」
「你們一定是第一次來露營,告訴你們一個好方法,在沙灘上挖一個深坑,越深越好。把啤酒埋下去,一個小時就冰了。」
「對呀!我怎麼沒有想到?」那人不假思索,爬起身便去埋啤酒。
這一來他們才互相介紹,先前説話的叫馬里奧,另一個叫羅得里科。馬里奧解釋説,這幾天他們與那些嬉皮已經有過幾次衝突,所以態度不好。起因是嬉皮來討食物,給了不僅嫌少,還指名要啤酒。
「不是我們小氣,我只是不認為他們有喝酒的必要。」
東尼擠擠眼睛,做了一個怪相,笑道:
「這也難怪,我以前曾是個有名的特級酒鬼,現在雖然戒了,可是一聞到酒香,還是會把我的胃逗得跳出嘴巴來。幸而熱啤酒實在吊不起胃口,否則就算要我跪下,任你打罵,我也要喝。」
這話説得馬里奧笑了,他問東尼:
「你以前好像不在這裡。」
「我今天是路過這兒,因為聽到有嬰兒在哭,我很奇怪貴爲嬉皮,怎麼還不能免俗。他們自己都吃不飽,小傢伙怎麼活下去?」
「我知道你説的那對,第一天我們還特別送了些水果去,他們好像不會説葡語。」
「剛才我和他們談了一下,好像是澳洲人。」
「那麼,你是不是……嬉皮?」
「你是不是呢?」
「當然不是。」馬里奧連忙否認。
「不,你是,我也是,只要崇拜大自然,就可以説是嬉皮,但是,你我却不是那種回到原始生活的野人。至少,我沒有那麼大的勇氣,我還要買酒喝。」
東尼和他們愈談愈投機,當馬里奧和羅得里科送東尼回去時,還帶了不少食物,加上幾罐東尼發明的冰啤酒。
八.
東尼説服了尼奧,把凱洛琳、格林哥、菲力及白蒂接到了危樓,暫住在娛樂間。格林哥及菲力、白蒂是來過狂歡節的,預定節過了就走。
凱洛琳却毫無計劃和目的,東尼試著説服她留下來,與他們一同修道。凱洛琳並不太熱心,但是也沒有拒絶。尼奧冷眼旁觀,他自認智珠在握,已經得到了宇宙真理。只要有時間,他遲早會把這些迷途的羔羊,領回羊羣,所以相處尚稱融洽。
狂歡節過後,我因爲事業的失敗,也加入了這夥(詳情請見<巴西狂歡節>),在這棟危樓中,發生了不少出乎意料之外的變化。没有多久,格林哥先走了,後來凱洛琳也走了,菲力與白蒂則在凱洛琳走後一天,去了里約。危樓寂靜下來了,只剩我們五個人,每日按時修習功課。
東尼耐不住這份冷清,每天一到下午,就失去了他的踪影。
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,向一位中國朋友借來兩本佛經。原先的目的,是為了與尼奧印證宗教,不料在讀完<金剛般若波羅密經>後,心中竟豁然開朗。在先,我還執著於一個愛字,我以為人生的解脱是基於愛心的啟發。現在我才發覺恨既不存在,愛也變得多餘,我心中空空洞洞,已經一無所有。
另一本經書名<六祖壇經>,是李化成君發緣而印的。我本來不打算看,因為四大已空,還有什麼需要追求的?但是在這裡時間實在太多了,整天沒有事做,我終於還是看了。甫一翻閱,才發現那字裡行間蘊藏的宇宙奧秘,竟然又是另一個天地。
我早就聽説過六祖得道的故事,此時在書中親眼看到,所領會的與耳聞又有天淵之別。待看到慧能在舟中對五祖説:「迷時師渡,悟了自渡」,心中已是一變。又看到惠明追六祖時,六祖對他説的:「不思善,不思惡,正與麼時,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。」心中再猛然一變,這些話有如對我説般,正是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。
看<六祖壇經>時,由於字裏行間,處處磯珠。每看一段,我就一變,只是愈變愈小,愈變愈透明。看完<金剛經>時,我如身處虛空,不知人在何處,待看完<壇經>,人間事物却又歷歷呈現在眼前。尤其六祖云:「心平何勞持戒,行直何用修禪?」即使還有些許障礙,至此已毁盡無遺。
記得有人説過:「悟前,見山就是山,見水就是水;悟時,見山不是山,見水不是水;悟後,見山又是山,見水又是水。」這正是我的寫照,於是,我不再反對什麼,也不再強求什麼。無拘無束,自由自在,隨遇而安。
在這段期間,我也對東尼、尼奧等人,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。東尼是個性情中人,他的智慧完全用在自我表現上,少年得志,使得他眼比天高。以他的個人條件、社會關係以及待人接物的態度,不難按步就班地,在他投身的事業中,出人頭地。
他的犀利,使他很容易看透社會上既有的不平現象。最初,他抱著滿腔的熱誠,想有一番作為。但是,在實際人生中遭遇到的,正是人性所暴露的缺點,他發現了自己也是人,他感到惶惑無助。
神的形式,在某一個階段,往往是人們自我的化身。當人們一再受到挫折時,便設法尋求一個超乎一切的神。首先人需要求証的,是這個神的能力,其次則是自己對神所能發生的影響力,証實的程度,就是信仰的多少。
時代啓發了他,在科學的殿堂裡,他不承認有神。而人生的無奈,又引誘著他,令他打從心底深處,迫切地嚮往著無比的神通。資本社會的體制,就是這樣奠定的,不需要玄秘的儀式,也不需要宏大的道場,一個嶄新的國度已經建立在人心。
在這個國度裡,現實就是祂的領土,物質則是力量,雖然沒有神名,但却有著無所不在的神通--金錢,受到子民的膜拜。這場宗教革命起自何時,已經無法考証,但是舉世狂熱地捲入風暴核心,則是二十世紀的事。金錢的崇拜者,雖然並不同意金錢就是他們的救世主,但是他們為金錢所付出的,却遠比中古時期的殉道者,還要來得狂烈。
東尼立刻成為時髦的新貴,他不需要出賣靈魂,而是靈魂呼喚著他,無怨無悔地投入了金錢與名利的旋渦,以求得到那種超然的神力。
不論是哪一種神,説穿了,都是借助信徒的信念,使人的力量聚集成形。因為人心是孤獨的,人與人之間沒有實質的連繫,唯有信念可以令個體得到平安。因此,個體內心的平安滿足,便成為力量的來源,當一羣人以共同的信念,規範出行為的準則時,原如散沙一般的個體,便會緊密地結合成為金剛。宗教是如此,政治、文化、經濟等各種人類行為,也無一不是基於某種信念的維繫。
東尼曾經擁有一家小型的投資公司,最後他發現資金被挪用一空,而挪用者正是他最信任的生死之交。後來東尼想角逐環球電視公司的董事,他的父親拒絶為他背書,他又與父母反目了。
這些更激起了他旺盛的企圖心,他努力接近權利的核心,就是為了獲得力量。在他的潛意識中,神就是力量。他的成功,就足以証明他有「神」的恩寵。
有一天,他深愛的妻子,突然滿懷怨憤,要棄他而去。任何一位聖徒,在執行他神聖使命時,都難免把各種阻擾視為魔鬼的挑釁。東尼與其他聖徒的分別,就在於他反應太快,魔鬼怎麼會選上他的妻子呢?他試著用一向成功的技倆,設法挽回頹勢,待他發覺金錢之神也有技窮的時候,他又惶然了。
他的自尊因而受到嚴重的傷害,他試著去瞭解妻子,以求挽回婚姻。他却不知道,神與魔原是一體的兩面,當金權君臨人間之際,魔道就已鋪設好了自由放縱的康莊大道。妻子所追求的,是另一種自由的挑戰,正好是他個人權勢的夢魘。他由拒絶而壓制,因壓制而失去一切,包括他所追求的信念,以及生存的意義。
尼奧適時的出現了,另一個新生的契機,在他消耗不盡的精力中,再度崩發出來。他無法忘情於心目中那座超然的萬能主宰,不管是什麼形式,他都要將之迎回人類的聖龕中。可是尼奧所能提供的,只是他個人的信念,東尼雖然在尼奧的身上,看見了這個信念。可是却無法把這種力量,轉移到自己的血液中。
所幸,這一羣無助的羔羊對他的依賴,也滿足了他一部分的自尊。他精神上的空虛,也在尼奧堅定的信念下,獲得安定的寄托。但是,他的精力實在過於充沛,仍然不斷地追尋那股神秘的力量。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什麼,又在哪裡?他永遠揹著隨時可以爆炸的、沉重的包袱,一任尼奧對他催眠。
尼奧則剛剛相反,他是宇宙神教的它實信徒,博學慎思,頭腦冷靜。他很瞭解他與東尼的配合對彼此有利,却高估了自己的影響力,經常擺出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架勢。在屢次的爭論中,東尼逐漸懷疑這個收穫所付出的代價。
秀子和甘格在這裡只是陪襯,維繫秀子力量的是她對尼奧的愛。甘格則是本性使然,他沒有理想,也不追求什麼。當然,可能是他已經得到了,或者是他還沒有找到生活的目的。他對任何環境,始終是隨遇而安。
嚴格地來説,我們所做的,不過是一場認真的兒戲。我很想看看將會如何終場,只是在我知道了必然的結果後,這場戲就不值得再看下去了。
我曾一再地把禪的觀念介紹給他們,最初,大家都若有所思。不久,我發現思想的根源嚴重地影響了認知的結果,禪原是覺悟之道,他們却視為可以賣弄的知識。人生的無邊苦海,他們在其中却是其樂無窮,禪機竟成為大麻與性的笑料。或許這就是機緣吧,我一心不動,一念不生,靜候下一刻的變化。
九.
東尼帶著我們去艾靈頓家,他住在紅河區的一個小山頂上,景色優雅。但房子外表很詭異,深黑的油漆,釘釘補補的痕跡,却又採用了上好的建材。一進門是個不小的庭院,牆壁上爬滿了葛藤。最醒目的,則是長得有半個人高的雜草。
艾靈頓衣冠不整,滿身汗漬,開門一見我們這一羣,吃了一驚。尼奧劈口就問:
「螃蟹呢?你一個人在吃?」
尼奧的螃蟹説得含糊不清,艾靈頓沒聽懂,問道:
「我一個人在吃什麼?」
尼奧看看東尼,東尼佯裝不知,吵著要艾靈頓拿酒來招待大家。尼奧見説不清楚,便手脚並用,在地上横爬,艾靈頓恍然大悟,他説:
「當然是我一個人在吃,你們到底來幹嘛?」
尼奧説:
「你不是説要請我們吃的嗎?」
東尼撑不住笑了,艾靈頓有點莫名奇妙:
「怎麼能給你們吃呢?」
秀子倒是明白了,她對尼奧説了句悄悄話,尼奧便向東尼道:
「準是你撤謊。」
東尼笑著説:
「至少螃蟹打架可有得看。」
不待艾靈頓答應,他便硬闖進門去。艾靈頓
得叫饒:
「東尼!你們先出去一下,等一下再來好不好?」
「等一下螃蟹就回水裡去了。」
艾靈頓不得已,搶上前去關臥室門。不料,裡面傳出了熟悉的聲音,嬌滴滴地説:
「是誰呀?」
東尼一聽,面色大變。艾靈頓忙把門關上,説:
「東尼,對不起,是她找上我的。」
東尼沒説話,回頭就走。艾靈頓忙攔在門口,哀求著説:
「你既然知道了,就給我留個情面吧!這種女人多的是,我們別為她傷了和氣。」
東尼想了一想,慨然道:
「好吧!可是我要喝杯酒。」
這時,我也明白了,上次拜月(事詳<巴西狂歡節>)時,他們在阿拜特各結識了一個女孩子,包括甘格在內,事後時常成對幽會。
東尼的那一位叫莉迪亞,曾經去過危樓。看上去兩個人的感情也很平常,但是在這一刻,面子上總是不大好受。
尼奧也主張告辭回去,東尼却説:
「我們不是來吃螃蟹的嗎?艾靈頓一定會請客。」
艾靈頓一面倒酒,一面説:
「你們是指海裡的那種螃蟹吧?」他一時搞不清楚倒底怎麼回事,掃視了我們一番,才看出這批餓鬼的真面目:「一定請,一定請!而且如果有興趣,吃完螃蟹,我們去吊幾個女孩子,來玩接力遊戲。」
接力遊戲也就是西式的無遮大會,巴西青年很熱衷此道,據説是由丹麥傳來的。有的是一女數男,有的是一對一的輪流表演。
東尼接過酒來,説:
「何必再去找?莉迪亞正需要接力。」
尼奧却説:
「你們玩吧,我和秀子吃完了就走。」
「何必太嚴肅呢?看看何妨?」艾靈頓説。
「有什麼好看的?這種事好壞只屬於兩個人,多一分隱秘,少一分厭煩。」我倒是第一次聽到尼奧發表性觀念,的確很有見地。
「我們怎能和你比?正是因為已經厭煩得沒有希望了,所以才要找點新花樣。」艾靈頓對尼奧也相當敬重,只好婉轉地解釋。
東尼已經乾了大半杯,深呼吸一口氣,立刻精神抖擻,大聲叫著:
「走囉!我們這就去吃螃蟹囉!」
過了好半天,艾靈頓才把莉迪亞連拖帶拉的請了出來。莉迪亞一見東尼,反倒羞意全失,她大大方方地打了個招呼。我還是第一次看東尼喝酒,半杯純威士忌下了肚,他仍若無其事的,淡淡地對莉迪亞道:
「新口味夠刺激吧?」
莉迪亞回敬道:
「你當然比我更清楚。」
「有個人跟我説,鞋子是舊的舒服,所以我沒買新鞋。」東尼這話倒有幾分實情,至少這幾天我沒見到他胡來。
「當然囉!你的舊鞋穿不完。」莉迪亞面無表情。
這頓螃蟹吃得很不痛快,一出大門,莉迪亞便吵著要回去,艾靈頓一再好言相勸,她仍然堅持要走。東尼在一旁,又口口聲聲要用她接力,最後她哭了,也不容許別人送,一個人回家去了。
東尼存心要嘔艾靈頓,喝了不少啤酒,儘説些瘋話。艾靈頓自知理虧,也不想解釋,只得忍氣不言。
偏偏我們去的那一家餐舘螃蟹不好,瘦瘦硬硬的,只有殼子沒有肉。我們胡亂吃了一些,眼看東尼借酒發瘋,沒個了局。尼奧便和我打個招呼,趁東尼和艾靈頓鬧得不可開交之際,我們便一一開溜了。
十.
回來後,我一個人在娛樂間裡打坐,靜靜的,連半山俱樂部的音樂都鑽不進耳膜。
突然,一個黑影子在我眼前,定睛一看,是東尼。他怕吵醒我,屋裏又暗,特意把頭伸到我的面前來,看看我睡著没有。
「怎麼回來了?」他的出現嚇了我一跳。
「你們一走我們也就散了。」
「不是説要去接力嗎?」
「笑話,我跟他在一個窩裡快活?」
我不瞭解他對莉迪亞的感情,難以判斷這件事對他的影響,他接著又説:
「你願不願意做一件好事?」
「什麼好事?」
「我知道你不喜歡隨便跟女孩子做愛,假如是施捨,你願不願意?」
「施捨做愛?」我倒是第一次聽説。
「是的,單方面的需要,便是施捨。」
「你經常施捨?」
「有時候,有時也有人施捨給我。」
「你知道,這種施捨往往會造成不幸的後果。」
「我保証今天不會。」
「為什麼你這樣肯定?」
「因為她們是妓女。」
「妓女?」我驚訝得再也定不住了。
「是的,但是妓女也是人,她們也有需要。」
「別自説自話,妓女如果需要,她可以找客人,還有錢可賺。」
「你錯了,什麼事一扯到賺錢就是交易,那是她們的職業,在職業上,她們是得不到樂趣的。」
「不錯,但她們需要的是愛情,我不能施捨愛情。」
「不,你又不懂了,這些妓女沒有我們所具有的文化程度,她們所知道的愛情,就是別人對她們的態度,只要你把她們當人看就夠了。」
「就算你對,可是萬一她們陷入了愛情的漩渦呢?」
「不會的,她們很有自知之明,很容易知足,不會多要的。」
他的設想打動了我,她們和我一樣是人,我不認為這是施捨。
他下去後不久,帶了兩個小女孩上來,看年紀不會超過十六歲。見了我,兩個人扭扭
地擠在一起,連頭都抬不起來。
我知道應該採取主動,以化解她們的羞怯。便自我介紹道:
「我的名字很不好唸!他們都叫我朱。」
巴西人讀CHU 為「西衣烏」,如果唸重了便是一種佛手瓜的名稱。她們唸著,覺得很有趣,一定要我説出全名來。
因為中文是單音,變化少,為了表達複雜的語彙,便發展出四聲以輔助不足。外國人學中文,最難的便是這四聲,每每把音調搞混了,就像在唱歌一樣。我在巴伊亞大學學音樂的時候,為了教同學唱中文歌,發現了一種唱四聲的方式,極為有效。
中國各地的方言,除了語音的變化外,主要的不同也在於四聲的音程。國語之好聽,因為它是由正和音組成。第一聲為MI,尾聲延長;第二聲為DO尾聲為MI,成為DO-MI;第三聲為SOL-DO; 第四聲亦為MI, 但尾聲
轉至低八度,唸成MI-mi(低八度)。
我便用這種方式教他們唱,比如説:「妳非常美麗」,便唱成:SOL-DO,MI,DO-MI,SOL-DO,MI-mi(低八度) 。「唱」得快些,便如同説話一樣。
她們唱著唱著,立刻迷上了中文,也很快就把我當成了好朋友。
唱著笑著,東尼摟著一個名叫茀洛娜的,在她身上搓揉著,她抵抗不了,便半推半就地給了他一個吻。
東尼説:
「妳可知道,為什麼我喜歡妳?」
「不知道。」
「因為『妳非常美麗』。」東尼用我教的方法一個字、一個字地唱著,音韻悠揚,倒的確像是在唱小夜曲,她醉了,笑著鑽進了他的懷裡。
五 至 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