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復原
一 至 四
序
本書完成於民國六十三年,係<巴西狂歡節的迷惘>之續集。由於前集銷路不佳,本集無人願意出版,爲了避免浪費心血,乃自行出資印刷,再交由某出版社代爲發行。不料該出版社因盗印教科書被揭發而遭查封,我也不免池魚之殃。
今年文書星動,由時報出版社一口氣出了四、五本書。偶翻閱舊作,始發覺當年行文遣字稚嫩不堪。特此花了一個月的時間,把<巴西狂歡節>與本書從頭到尾,徹底改寫一遍,一併交給時報出版。
本書全係創作,素材取諸身邊瑣事,手法則採用電影場景方式,力求以明快的對話及動作,表達出時代背景與個人遭遇。
看過<巴西狂歡節>或<智慧之旅>之讀者,對書中人物及事件固然會有較明確的認識。然而本書實爲獨立之單元,以秀子口中呼喚「東尼!東尼!」開始,展現出其無可奈何的心情與各種的因果循環。到秀子再度喊出「東尼!東尼!」時,這個團體已經演變到無可挽回的絶境。
人類社會又何獨不然?
朱邦復 序於都蘭山麓 1994,6,18
一.
「東尼!東尼!」每當秀子心中焦急,想要表達却又找不到適當的言辭時,兩隻手就不由得互相扭擰,上下翻轉,同時,口裡不斷地喊著對方的名字。
在四壁蕭然、空空盪盪的房中,尼奧與秀子靠在內側牆角坐著,甘格伏在窗口,我則側身蜷臥在近門的走道旁。只有東尼歪斜地盤坐在中央,猴著上半身,左手肘部支撑在大腿上。右手彎著,貼在腰間,由手腕到小指,則是一大截突顯的石膏筒。他横眉怒睛,牙齒不斷地錯磨,鬍子根根直立。
尼奧難得改變他那大理石般的面孔,他瞪著東尼,大聲説道:
「你老是喜歡濫交朋友!難道我們這裏是俱樂部?」
東尼平常口齒伶俐,能言會道,但一到爭辯之時,他就忍不住急怒交加,以致除了聲勢驚人之外,更加顯得無理可喻。今天,他又遭到大家的圍剿,原因是在凱洛琳走後,他自作主張的找了一對青年男女來補缺。
他苦苦解釋了半天,好話都説盡了,却一直得不到尼奧的首肯。甘格、秀子也認為根據以往的經驗,參加的人選應該慎重的選擇。我對這一切已經無動於衷,知道他們再怎麼吵吵鬧鬧,也不過是五分鐘的風暴,不管爭論的是什麼,骨子裡可以説都是對枯燥生活的一種心理發洩。
「講得好聽!你們要修行,要斷絶物欲,那麼為什麼到這裡來?為什麼不到沒有人的地方去?」東尼怒吼著。
「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留在這裡,我們的組織還不够健全!」尼奧也吼了回去。
「你永遠有理!」顯然尼奧這句話有漏洞,東尼開始反擊:「要擴大組織也是你的主張,我好不容易找人來了,你又説是搞俱樂部!你倒底要我怎麼樣?」
「你找的人沒有一個是我們需要的!」
「不是你需要的!你需要怎樣的人?聖人嗎?你太過分了!」東尼的聲音更大了。
「東尼!」秀子哀求著。
「妳為什麼不説尼奧?就因為妳是他的女人?」東尼忍不住了,他換了個姿勢,把右手曲在懷裡,空出左手來拍著地板。
「東尼!」秀子委屈地想要解釋。
「你別瞎説!」尼奧白臉泛青:「我們需要的是有志追求人生真理的人,你那些朋友就知道吃喝玩樂!」
「吃喝玩樂又有什麼不對?難道那不是人生真實的一面?」
「可是你不能妨害進修,我們的組織還不健全。」
「那麼趕快發展組織!」東尼理直氣壯。
「我們寧缺毋濫!」尼奧堅持立場。
「胡説!你明明知道他們倆有學問,你怕他們搶了你的位置!」東尼臉上青筋暴露,咬牙切齒地説。
尼奧狠狠地睜大眼睛,半嚮沒有説話。秀子痛苦地扭擰著雙手,她有一肚子的理由,却永遠沒有開口的機會。甘格和我置身事外,無動於衷的坐觀兩虎相鬥。
尼奧下了決心,壓抑著滿腔怒火,委婉地説:
「你非請他們入夥不可?」
「至少該給他們一個機會!」
「好!歡迎他們晚上來玩,但不能住在這裡!」
「僅僅晚上來玩?你有什麼權力不准他們住?」
「你請他們來住,我和秀子就走!」尼奧站了起來,伸手去拉秀子。
「你修什麼道?你這是偽善!」
「我們走吧!」尼奧把秀子拉了起來。
秀子很不甘願地站著,看看他們倆堅決的態度,為難不已。她轉身向著我,我趕快低下頭,裝作沒有看見。自從參加這個團體以來,像這樣的爭吵已是屢見不鮮的了,我不信事態會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。果真鬧到那種程度,我又可苦強自出頭?他們的個性太強,偏偏習慣與興趣又極端相反,這種矛盾不是任何人所能解決的。
尼奧拉著秀子,回到內室去整理他那不過是幾本書的行李。我們靜靜地坐著,甘格面無表情,東尼則灑脱地抬著頭,欣賞那滿透天光的屋瓦。
秀子不停的走進走出,她的東西似乎拿不完。每次經過東尼的面前,她總想開口説話。再看看東尼那副不在乎的神態,只得嘆口氣,低下頭又走了過去。
尼奧不急不忙地收拾著,平靜的面容不帶一絲情感。他仔細地把他的書一一撿出,三大包的書,疊在一堆,竟有半個人高。
我不相信他們會這樣輕易地拆夥,雖然相處不久,但我很瞭解東尼和尼奧,他們彼此相互敬愛又相互需要。尤其是東尼,他迫切地追求著尼奧所説的真理,渴望得到內心的安寧,所欠缺的,只是一點自制力而已。
很顯然,這種遁世的生活,雖然沒有達到東尼所期望的目的,却解除了過去心理上的一些桎梏。他與尼奧的爭執,往往也只是兩人作法的不同,以及他個人個性的極端。以他平常的態度,我堅信在最後一刻,他的理智會戰勝衝動,最後必又以懺悔的方式,乞求尼奧收回成命,重歸於好。所以我冷眼旁觀,要看東尼最後用什麼方法,來收拾殘局。
忙亂了好半天,秀子又出來了,把一個小包放在大門口。她低著頭,斜眼看看我們,發現仍然沒有一點轉機,只好忍著淚,無語地坐在小包上。尼奧把書也理好了,提在手中,走到門口,東尼依然抬頭凝視著屋瓦,一動也不動。
尼奧的臉色凝重,顯然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,他在門口停了一會,轉過身來。這時候大約是下午三、四點鐘,一縷縷的陽光,由屋瓦間隙投影到斑剝的土牆上。四周靜靜的,沒有一點聲音,似乎一切都停頓了。
尼奧把那包書放下,在他黑色的百寶囊中取出一個紅色小包,慢慢地走到東尼面前。他蹲下去,打開包裹,紅布裡面赫然就是他最珍惜的聖書<宇宙之主>。他停了一停,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書取出來,雙手捧著,遞給東尼,平靜地説:
「這本書我都能背了,你留著吧!」
東尼毫不理會,好整以暇,轉過身來,胸有成竹地説:
「急什麼?等吃完了新鮮的螃蟹再説吧!」
「螃蟹?到哪裡去吃?」甘格一聽有吃的,立刻接口。
「艾靈頓請我們今天晚上去!」
尼奧冷冷地説:
「你為什麼不早説?」
東尼面帶得色:
「要吃螃蟹嘛!就得委屈一點!再説,不讓你們整理整理行李,勞動勞動身體,待會兒肚子不餓,又嫌螃蟹不好吃了!」
秀子聽了,又氣又高興,奔過來,跺著脚説:
「東尼!東尼!你……」
東尼忍不住哈哈大笑,張開了雙手,她再也説不下去,立刻撲進他的懷中。
二.
要瞭解一個人,就必須瞭解他生存的環境。環境不斷的在變化,人受到變化的影響,孕育出因應生存的模式。這種模式反應在行爲上,成了人的個性。若撇開環境與人互動的因素不談,則人不過只是一種動物,他的目標,就只是生存、生殖與生活。
在長時期的生存過程中,人類經由多方面的追求與嘗試,累積了足夠的生活經驗。由於個人的生命非常短暫,經驗必須藉著生殖、生活而逐代傳衍。而且每一個新的生命體,對於人類已有的經驗認知,都必須從頭到尾,再重新體驗一次。
人的生活,就是個人的個性在環境變化下的重新體驗,如果其個性塑造得符合環境的變化,我們可以斷言,這是一次成功的體驗。若個性與環境不能相互協調,那不是個體的個性出了問題,就是環境的變化有了危機。
人類累積的寶貴經驗,形成了文化,就在文化越來越豐富的當兒,人類能夠領略認識的部分却是越來越小。就像一個貪婪的收藏者,不論什麼都難逃他的聚寶盆,甚至別人的丢棄物,他也不放過。年深月久,積存的收藏品越來越多,終於有那麼一天,他會發現存放的空間無限延伸,數量已經多到難以估計。且不要説去欣賞,就連裡頭到底有些什麼,自己都説不上來。這時如不加以整理,儘管再有價值,對未來的人而言,也不過是些包袱而已。
工業文明就是這樣産生的,千百年來沉重的包袱,已經壓得人們難以忍受,到了必須徹底揚棄的時機。正好新興的技術促進了生産的效率,生活環境立刻有了改進,人們的信心十足,就像重演的歷史一樣,總認為自己才是宇宙的中心。
然後,新的收集行為開始了,一樣的貪婪,一樣的積極,只是換了些名稱,換了一批角色。無可否認的,隨著宇宙進化的進度,能量大量地被釋放出來,變化的速度快了,參與的規模也大了,積存的收藏品,不久就超出了認知的極限。
可憐的現代人,從清晨太陽射出第一道金光開始,到黄昏時霞光歛盡為止,一天所接觸到的事物變化,遠非大腦容量所能及。這些變化的訊息,都與生存戚戚相關。而要成功地生活在現實環境下,人又必須不斷地做出正確的判斷、選擇。在人類有限的能力下,如何來應付那無限的變化呢?
大多數的人是麻木了,從出生開始,就被社會限制在特定的環境中。有如上了高速公路的汽車,開車的人唯一的選擇,就是在統一的流向中,鎖緊車門,繫好安全帶,加速前駛。每個人面對的,都是無常的未來,有人擔心工作、職業、收入,有人憂愁感情、幸福、兒女,更有人從早到晚,不斷地操慮著自己的身體、疾病、死亡。
追求變化與新奇,原本是人性的一種本能。工業化不僅僅是一種時髦,利益所及,尚且是國家民族存亡之所繫,巴西又怎能例外?她不過是人性與環境相衝突的、其中的一個舞台罷了。
四百年前,巴西就已經擺脱了葡萄牙王朝的統治而獨立,實行民主政體也有了百餘年的歷史。尤其是在二次世界大戰後,美國為了鞏固其南美洲的利益,在蓄意的培植下,巴西遂走上了資本主義自由經濟的路線。
巴西的自然環境,在<巴西狂歡節>一書中,我曾概略地介紹過。然而我必須再一次地強調的是,巴西人口稀少,可耕面積廣大,氣候宜人,物產豐饒。數百年來,無天災人禍,這些都是得天獨厚的優越條件。
美洲是一條細長的地脈,從北到南,如同一把斧頭,將地球砍成東西兩半。背對著廣闊的太平洋,而面向狹長的大西洋,巴西的東海岸就是刃口。地球生機勃勃的自轉著,終年不斷地送來溫煦的和風,既不冷也不熱,暖洋洋讓人渾身舒泰。
在葡萄牙人統治的時期,曾將甘蔗,棉花以及咖啡等經濟價值極高的農作物引進巴西。尤其是咖啡,更是深切地影響了巴西人的生活方式以及經濟制度。
咖啡為常年生灌木,多種植於中部山坡丘陵地帶,種植後,第三年開始收穫。一個維持得好的咖啡園,起碼可供二十年以上的收成,也因此養成了巴西人好逸惡勞的習性。
由於咖啡不需要大量資金,非常適合地廣人稀的巴西,故早在十八世紀,蓄奴制度便因之破產。黑人及印第安人的經濟得以獨立,逐漸與白種人雜交,血統充分混和,形成了地球上僅有的一個無種族歧視的樂園。
除了咖啡外,還有不少常年生的經濟作物,如同可可樹(巧克力原料),芭芭蘇(油料)等。這些作物都不需要特別照料,而且市場上供不應求。
經濟作物雖帶來了財富,却泠落了廣大而肥沃的河谷平原。那裡的人耕種,採取世代相襲的遊墾方式,先將地上的草、樹放火燒掉,再撒播下雜糧種子,便坐等收成。
然而,在交通發達的二十世紀,地球上已不再有孤立的地域。這個天府之國,引誘著歐亞大陸過剩的勞力,成為移民者的天堂。日本人在他們政府的支援下,已有百餘萬移民定居在中部各州,成功地控制了農業經濟大權,形成厚實的政治資本。而義、德等歐洲各國,也在氣候稍寒的南部,站穩了脚步。
移民們如魚得水,饑渴般地在這片肥美的土地上工作,立刻改變了原來的農業面貌。巴西人尚在震驚之時,現代化的工業熱潮又接踵而來。短短的幾十年,日新月異的巨變,巴西人幾乎歷經了現代文明全部的進化史。
巴西並沒有深厚的歷史及文化傳統,也沒有什麼民族觀念,他們藉以維持精神生活的,只有明定為國教的天主教。而在時代的衝擊下,教堂的神聖光輝已經褪色了,精神支柱早被感官刺激取代了。儘管上帝的金身依然,但信徒的禱告,却似夢囈一般,再也沒有誰能聽得到了。
老一輩的尚未堂而皇之地拒絶參加彌撒,對他們而言,這個活動還具有社交的價值,同時也有漂白良知的作用。年輕人則公開宣稱沒有上帝,或上帝已經死了。他們追求的是性、金錢與自由,迫不及待地擺脱了束縛,縱情於身心的解放。
數千年來在上帝的羽翼下,人類全然遺忘了信仰也是一種恩賜。一旦暴露在大自然中,在赤裸裸的現實下,人與人之間,除了利害之外,再也沒有共同的交集了。
在千百萬年的興衰起伏中,人類學會了以自由換取各種形式的庇護。房屋、衣服是最具體的代表,風俗和律法也是比較容易理解的庇護方式,至於思想、倫理和宗教,對一般人而言,則是屬於看不見摸不著,無法理解的範疇。
生活在庇護所中,受到庇護的不僅是自己,還有他人。對某些過於重視自我利益的人而言,他人所得到的庇護,就相當於加諸己身的束縛。有野心的人為了私慾,沒有野心的人源於愚昧,一旦有人吶喊,便有人起哄。於是,當現代人高喊自由的時候,巴西人也舉起了雙手,他們根本不需要反對什麼,只要不進教堂就表明了立場。
人們脱開束縛,取得自由的代價,便是惶惑與不知所措。所謂的庇護,實際上只是以行為的妥協換得一種狀况。在那種狀况下,人們有所依賴,不需要凡事思考,更不致擔負任何責任。自由則是另一種狀况,在理論上,自由的定義應該是每個人的行為無所限制,而事實上,由於人的生存空間有限,自由只有使問題更為尖銳化。更糟糕的,是在習慣於新環境之前,人們往往無所適從。等到新的秩序形成了,那不過代表另一個全新的庇護所又建立了。
在這個庇護所中,人人必須努力工作,社會必須不斷累積財富,以財富提供庇護。為了維護整體系統的安全運作,人的需求必須予以滿足,於是,一種新的經驗模式形成了。人從出生開始,在智能尚未成熟以前,便充分享受到放任自由,耳聞目視,都是聲色刺激。想獲得這種生理滿足的代價,就是遵循這個庇護所的規律。如此這般地,整個體系成為一個龐大而自動的機構,一旦啟動,永不停息。
在這個庇護所內,若有任何一個人,不論是在什麼動機之下,開始懷疑這套系統理念。這個人所將要面臨的,便是生存的問題,他必將掙扎於痛苦及惶惑的深淵。再若很多人都有著同樣的惶惑,則表示這套系統已經開始受到人性的考驗。説得明確一點,也就是這個庇護所已經喪失了庇護的功能。
三.
東尼出生在里約熱內盧市,父親是土生的混血兒,因時際會,後來做了外交官。母親是富有的義大利移民,有著貴族式的傳統價值觀,很重視教養。因此,他從小受到嚴格的教育,曾到英、法留學,精通多國語言,擅長繪畫美術。二十多歲學成回國,便在環球電視公司擔任節目製作人。不久,又與一望族的獨生女結婚,生了一女二男。
從任何一方面來説,東尼是幸運的天之驕子。他聰明好學,精力過人,在電視界,他的才華極受尊崇。他的生活富裕而優越,交往的多是社會名流,結識的也是藝術界中出類拔萃的人物,他是成功的象徵、名利的代表。
然而,他並不快樂。
首先,他反叛了父母,在兩代之間不斷的爭辯下,終於不再往來。其次,他又觸怒了藝術界的前衞人士。然而,他雖然反對因盲目求新而脱離羣眾,又不甘心向庸俗的大眾趣味妥協,自己却不知道應該走向何方。
接著,幸福的小家庭也失和了,他的妻子為了爭取女權,公然宣稱支持性解放運動。東尼向時代低頭,參加了夫妻交換俱樂部,在俱樂部中却與人大打出手。他開始酗酒,追求心靈的麻痺,等到他同意與妻子分居時,早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。
尼奧與秀子浪跡天涯,由阿根廷輾轉來到巴西,沿途以販賣手工藝品及繪畫維生。到了里約後,他們深深地被那裡的熱帶風物人情所迷,一再留連忘返。由於當地的生活問題容易解決,他們有意藉著這個條件,物色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,探討人生。
有一天,尼奧與秀子正坐在里約最富盛名的科巴格班納海濱,觀賞夜景及過往的人羣,一個醉鬼東倒西歪地走了過來。
「嘿!嬉皮!」醉鬼喊著。
尼奧望了他一眼,沒有理會。
「這裡不許你們坐!走開!」
尼奧道了歉,拉著秀子走到另一個地方,仍然靜坐著,如同兩個泥人。不久,那個醉鬼又過來了:
「嬉皮!這裡也不行!」尼奧又道歉,再換了個地方,醉鬼緊追不捨:
「哪裡都不行!我看到你們就討厭!」
尼奧心平氣和地説:
「對不起,可是這裡的人物太可愛了,我們只看一下就走。」
尼奧的葡萄牙語帶著濃重的西班牙口音,這個醉鬼就用西班牙語説:
「這些人有什麼可愛?我天天看,都看膩了!」
「他們充滿了生命力,生命就是可愛的!」
這個醉鬼心裡倒很清醒,他老實不客氣,一屁股坐在尼奧身旁,喃喃的説:
「那都是口號!生命只有煩惱。」
「你太寂寞了,所以不能享受生命的歡樂。」尼奧同情的語調,與晚風相應和。
醉鬼一征,望著他説:
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我是過來人,在沒有領略到生命的可愛時,一樣也是充滿了煩惱。」
醉鬼沒有再開口,顯然墮入了沉思的深淵,一動也不動地呆坐著。過了一會,尼奧拉起秀子,準備離開,醉鬼突然説:
「你們去哪裡?」
「哪裡能去就去哪裡。」
醉鬼似乎清醒了許多,堅邀他們到他家去,這才互通了姓名,醉漢就是東尼。
東尼住在海濱旁的一棟豪華公寓中,三房兩廳,外帶一個露天花園,憑欄可以眺望無垠的大海。房內陳設富麗堂皇,全新款式的家具,天花板上掛著琳瑯五色的水晶掛燈,地下鋪著羊毛地毯,長長軟軟的毛,直蓋過脚背。
一進門,門縫下已塞了好幾張字條,東尼瞟了一眼,把字條丢到一邊,説道:
「這些女孩子!真煩人!」
尼奧與秀子一進門,便老實不客氣的,雙雙盤膝坐在地毯上,東尼忙指著那軟綿綿、可以把人陷下去的豪華沙發説:
「坐那裡吧!」
尼奧大有難色,與秀子面面相覷。東尼以為他們怕弄髒了沙發,便説:
「沒有關係,沙發套經常有人洗。」
尼奧苦笑著解釋:
「那樣坐著像隻蝦米,我們不習慣。」
「不習慣?難道坐在地上舒服些?」
「大自然只有土地,沒有沙發,我們在地上坐習慣了。」
東尼覺得很有趣,也一屁股坐在地上。可是他那兩條硬得像木棍的腿,彷彿是多餘的累贅,怎麼放都不對。看看尼奧輕鬆自然的姿態,他很不甘心,便用力地搬著脚架來架去,只聽得關節咯吱作響,無法安穩。
尼奧説:
「不必勉強,坐只不過是求個舒服,怎樣都可以。」
東尼敬煙,他們不抽,問酒,他們不喝,連可口可樂也不要。最後在東尼的一再勸説之下,只接受了兩杯清水。
「你們這樣生活多枯燥!」東尼很為他們惋惜。搖著頭,猛灌了一大口威士忌。
尼奧沒有回答,東尼又説:
「我見過不少嬉皮,我真不懂,你們為什麼不去找個理想的工作?難道這種日子還真過得下去嗎?」
尼奧與秀子相對笑笑,向東尼點點頭。
「別騙我,我不信。」東尼又呷了一口酒。
尼奧聳聳肩膀,用微笑代替辯論。
接著東尼搬出了一大堆他的得意傑作,包括他畫的畫、他寫的書、製作的電視節目説明。以及一些報章雜誌的人物介紹、與社會名流合照的相片等等。他侃侃而談,得意地炫耀著自己的才華,以及事業上的成就。
「你們看!這才是人生,多有意義!」最後他下了個結論,驕傲地把杯中酒乾了。
「恭喜你,的確令人欽佩。」尼奧説。
「沒什麼,這只是一部分而已。」東尼發覺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。
「是的,我相信。」
「你還想看些什麼?」東尼很掃興,順口説。
「倒是有一件東西我想看看。」
「什麼東西?」
「你的幸福。」
「什麼?」東尼感到受了傷害,猛然站了起來:「你是説我的生活不幸福?」
「我沒有説。」
「你自己看吧!我缺了什麼?我什麼都有!」
東尼開始在房中踱步,他的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,踏出了沉悶的聲響。
「啊!你一定是指我的性生活!不錯!我和我太太分居了,這算什麼?女人,哼!我要多少有多少!我有什麼不幸福?」
尼奧仍然安靜地坐著,東尼熬不住,責問他:
「你為什麼不説話?你説我有什麼不幸福?」
「你是否幸福只有你知道,我又不是你!」
「你不是説要看我的幸福嗎?告訴我,你要看什麼!」
「除了你自己,還有什麼?」
「我自己?」東尼大吃一驚:「我自己?」
「是的。」尼奧説。
東尼不是個笨人,正因為他太聰明了,所以才有今天。他聽了無話可説,頹然地投身埋在沙發中,半响,他嘆著氣説:
「你説得對,我努力追求一切,但是却得不到我自己。」
「那是因為你得到的已經太多了,再沒有空間給你自己。」
「我能佔有一切,不就是幸福了嗎?」
「當你佔有一件事物時,同樣地也被那件事物所佔有,你佔有的越多,能保留給你自己的也就越少。如果你完全被別的事物佔有了,還能稱為幸福嗎?」
「我不知道,你告訴我吧,什麼叫做幸福?」
「當你心中充滿愛時,就是幸福。」
「為什麼是愛呢?我恨這個世界!我恨!」
「世界先你而存在,待你消逝了,它依然存在,你沒有能力去改變它。你如果恨它,就永遠得不到平安。」
東尼把他們留了下來,天南地北,愈談愈是投機。
四.
尼奧在東尼那裡僅僅待了三天,東尼就把所有女孩子的約會都取消了,電視台的節目也都交給助手全權處理。到第四天,他突然發了獃性,把家具什物一齊交給一家收購公司處理掉了。
一個月以後,他已經滴酒不沾,每天與尼奧、秀子坐在空空洞洞的房子裡討論人生、哲學、宗教,計劃組織一個追求真理的團體。
尼奧是義大利人,十二歲時舉家遷到阿根廷,在布宜諾斯艾里斯大學修完哲學後,繼續深造,專攻象徵哲學,復又執教於母校。在求學期間,有位義大利教授對他極為欣賞,介紹他參加了一個國際性的嬉皮組織,這個組織的大本營設在德國,是一個神秘的宗教「宇宙神教」的外圍。
秀子是他的學生,一個出生在琉球,生長在阿根廷的日本人。她對尼奧一見鍾情,苦戀了四年,尼奧一直未曾動心。秀子為他自殺兩次皆獲救,尼奧始告以此生決定要像嬉皮一樣斷絶物慾,回歸大自然,不願秀子跟著他受苦。
秀子決意追隨,為示決心,用刀片在左右兩手由腕迄臂,各劃了十二道平行的刀口,血流滿臂,幾乎喪命,這才感動了尼奧。他們結伴而行,雖未曾舉行婚姻儀式,却遠較一般夫婦更為恩愛和睦。
一九七二年初,東尼放棄了在里約的一切,與尼奧和秀子來到巴伊亞州的沙爾瓦多市,這裡比里約更令尼奧傾心。沙市的對海有個名叫貝林的小島,尼奧認為那裡有神的癥兆,東尼則説是輻射線,他們決定把「宇宙之主」的聖壇設在島上。
由於島上缺乏飲水,不能久居,他們便計劃在沙市租一間房子。尼奧希望租在能看到貝林島的海濱,東尼則反對太偏僻的郊區。直到看見這座危樓,再想想那種氣氛、環境以及他們所能負擔的經濟條件,三個人都滿意極了。頂樓正好空著,彷彿在等待主人的到來,不可能再有更理想的地方了,他們決定要將這層樓租下來。
房東是個頑固的老太太,見到這三個奇形怪狀的男女,説什麼就是不肯租。東尼只好施展他的交際手腕:
「夫人,您真有眼光,我們真是窮光蛋,但也是被埋沒的畫家。」他從頭到尾,始終避免稱她為「老太太。」
「畫家有什麼用?我靠這些房租過日子。」
「夫人,我知道您很有眼光,有很多房産!」
「再多也不會租給你們。」
「當然,租給付不出房租的人,麻煩可多了。」東尼很有同情心。
「你知道就好。」
「尤是那一帶的房子,有錢人不願意住,沒有錢的人住不起。」
「不錯!就算租不出去,也不租給你們。」
「你可知道為什麼租不出去?」
「我當然知道,地方不好,房子太舊。」
「可是達瑟區(註:沙市名勝,以殖民時期之建築而馳名)也是些舊房子呀!」
「那是有名的地區啊!」
「為什麼有名呢?」
「那是名勝區啊!」
「為什麼是名勝呢?」
「因為那是舊房子呀!」
「對了!您那裡不也一樣是舊房子嗎?」
老太太發覺墮入東尼的圈套,可是難得談得投機:
「是啊,可是……」
東尼慢條斯理地説:
「達瑟區曾有一些畫家住在那裡,後來被捧出名了,您一定聽説過這件事。」
「是嗎!我是説你們畫家了不起。」
「只要我們住在您那裡,遲早也會弄出名氣來。」
「可不是?可是……。」老太太頗不信任。
東尼聞聲知意,他在隨身的皮包中,抽出一張他用原子筆畫的耶穌像。老太太連忙在胸前畫個十字,恭而敬之地用雙手捧著,看得愛不釋手。
「你畫得真像啊!」
東尼笑笑説:
「我是對著鏡子畫的。」
「這張能送我嗎?」
「夫人,我是靠賣畫吃飯的呀!」東尼反守為攻。
「要多少錢呢?」
「這一張要一千元新巴幣。」
「這麼貴?」
「貴?有錢人還嫌便宜哩!」
「可是我不是有錢人。」
「你把房子都租出去就有錢了。」
最後是把那張畫送給老太太,老太太也免收三個月房租。由第四個月起,得按時繳月租二百五十元,附帶的條件是要把這些房子畫下來,將來開個畫展。
一 至 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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