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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。
四.

  二月十五日下午,沙市狂歡節的序幕,在一個別開生面的賽車大會上揭開了。這個賽車會的特色不是比速度快,而是由參加的各隊,合作執行主持人臨時發佈的命令。
  這是個典型的大混戰,共有一百多個車隊參加,每隊由十多部到百餘部車組成。有的是由工廠或公司員工組成,還出動了大卡車、大巴士等。有的則是以家族為中心,由各色豪華轎車連袂出遊。更常見的,是由朋友、街坊鄰居臨時組成的大雜燴,不論生張熟魏,齊聚一堂。
  各個車隊中,以由青年朋友組成的最出風頭,他們精力充沛,吵鬧不休,車體也塗得花花綠綠。最令人羨慕的則是情侶隊,每部車上一律是情侶一雙,他們相互依偎在車中,不時擁吻著,靜靜地跟著車隊行進,在這喧天動地的場合下,給人一種安詳無比的寧謐。
  首先大家到公園集合,主持人宣佈了要搜尋的十種物件,全場即開始沸騰起來。但見車龍咆哮,車輛擠成一團,形成標準的世紀大塞車。這時,人多的就佔了便宜,尤其是年輕人一個個如龍似虎,横衝直闖,想盡方法要殺出重圍。
  要尋找的物件,只是一些家常用品,到處都有,但未必能符合一些小要求。於是人們開始挨家查訪,不達目的不肯休止,雖強盜竊賊也不過如是。好在這天人人興高采烈,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明知東西是一去不返,也只好一笑置之。
  最高潮是晚上各車隊的繞行市區一周,原則上出發及回返的車輛數要一樣。全部車輛於是擁塞街頭,短短幾公里的路程,經常要耗上四五小時。據説舉辦多年,每次都宣佈車輛到齊,任務達成,於是全市喇叭齊鳴,皆大歡喜。
  沙市的馬路原本狹窄,這時全市所有的車輛幾乎是同時出現。好在旁觀者看的是熱鬧,賽車者為的是好玩。有時人們故意在路中央拋錨,喇叭聲便此起彼落,震耳欲聾。馬上有各色各樣的人圍了上來,有的幫忙,有的則存心搗蛋,總是要弄得皆大歡喜,暢笑一番。
  一直要等到夜深了,人們笑累了,寧靜才又降臨街頭。為了應付次日的狂歡,連習見的醉鬼都不知去向。對一個經常失眠的人,這種岑寂倒是一種享受,我踏著自己的影子,無目的漫遊,最後走累了,不知不覺地坐在一處看臺上,睡了一個很久以來難得的、無夢的好覺。
  不知過了多久,只感覺身上略有一點涼意,眼睛一張,發現黑幕已被摘下,金黄的世界正擁抱著我。太陽剛剛昇起,半躲在聖本托教堂鐘塔下,只露出半個嬌嬈的臉龐。狹長灰暗的塔影,正從我的胸前褪落,暖洋洋的金芒,掃除了猶存的倦意。
  我慢慢地起身,準備走回餐館去。突然之間,一群戴著尖頂頭罩以及奇形怪樣面具的小丑及鬼怪,從陽光下冒了出來。他們全身隱藏在垂地的長袍下,只露出兩隻骨溜溜的眼睛,擺出了一副不懷好意、尋人而噬的姿態。
  白天的街上是他們的天下,我們這些不化裝的,以及那些臉色蒼白、照相機掛在胸前的異類(巴西混血兒很多,即使是白種人,也因為長年生活在陽光下、泡在海裡,都曬得像是活生生的古銅雕像,很容易與外來的觀光客區分),便成了他們逗樂的對象。走在路上,隨時隨地便會有一個「惡鬼」出現在面前,永遠是尖著嗓子,讓你分不出男女老少。他們會揪你一下,揑你一把,弄得你哭笑不得,臨走時,還故意擺個姿勢,彷彿在説:
  「認識我嗎?」
  當一縷記憶剛要浮上時,另一個惡鬼又出現了,一陣風似的,前面那位已經得意洋洋地消失了。
  再嚴重一點的,便是受到香水、爽身粉的攻擊,白色的泥漿四濺,鬧得當事人手忙腳亂,圍觀者嘻嘻哈哈。
  漸漸地,鬼怪越來越多,觀眾也愈擠愈盛。我在慘遭幾次愉快的修理後,照巴西人的禮節,還要與這些妖怪們行個擁抱禮。由感官的引導,我真進入了聊齋世界,因為修理我的,通常都是一些狐狸精。
  認真説來,這種狂歡可説是一種變相的心理發洩。在西方社會,儘管女性的觀念開通、作風大膽,但總是只能採取被動的攻勢。唯有在這種場合,誰也不識誰的廬山真面目,只要在適當的程度內,不論男女,都可以為所欲為。
  吳先生的餐館不大,卻是沙市僅有的兩家中國餐館之一,座落在九月七日大道側面的一個小巷中。狂歡節時,百業休市,唯有飲食業生意特佳。人們累了、渴了就來此喝杯啤酒,歇息一會。因座位不夠,男孩子多識相地擠在門外,女孩子則横七豎八地倒在桌子旁,或是順勢躺在牆邊。這可苦了我和另外一個女侍,只聽見這裡要水,那裡要杯子,兩人在人叢中擠來擠去,忙個不停。
  這些年輕人打清早就開始鬧起,這時已是中午時分,一個一個都已熱不可耐。餐館內沒有空調,人一多,更是悶熱不堪。不要説那些鬼怪的尖帽子早就摘下來,大方一點的,也不管長袍底下只有一件內衣,索性撩起長袍,或以袍作扇,拼命的扇風。
  人人都疲累得閉上了眼睛,享受解脱的自在。對我而言,這卻是莫大的威脅,不論走到哪裡,眼前永遠是一些平日難得一見、各形各色豐美的肉體。我愈是不想去看,愈是看得分明,各種幻思遐想頻頻生起。
  最令我難以忍受的是,每當擠過重重疊疊的女人堆時,那種耳鬢廝磨的感受,立時激起滿腔熱血。這時的感官,對女性柔軟的胸部,以及堅實的臀峰,感覺特別敏銳。那觸鼻的汗腥及脂粉味,更逼得人心慌意亂,幾乎令人發狂。
  這時,我已連續忙了差不多四、五個小時,顧不得向吳先生告假,決定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,讓頭腦冷靜一點。
  走到門外一看,外面的景象有如劫後餘生,小巷中倒了一地的人。這些歡樂場上鬧累了的疲兵,竟然鋪成了人肉地磚,密密麻麻地,一直延伸到九月七日路口。餐館門前原有一排石階,現也堆疊了十來個動彈不得的羅漢,見我要出去,他們很勉強地挪動,讓出一條通道來。
  我本來只打算在門口站站,這樣一來,不出去反倒有違盛情。便裝得煞有介事的,小心翼翼、半走半跳的,從人叢中跨了出去。
  里約熱內盧與沙爾瓦多的狂歡節各具特色,里約是以觀光為號召,街道旁搭著華麗的看臺,還發售門票。數以百計的森巴舞蹈學校,各耗巨資別出心裁,參加化裝遊行比賽。除了在俱樂部內,街上的人難得有跳舞的機會。
  在沙市則以大眾同樂為主,不大注重列隊的化裝遊行。近年來,人民生活富裕了,這種奢侈豪華的行列漸漸地也出現在街頭。照這個趨勢下去,總有一天會步向里約的後塵,道旁也會搭起高臺,人們被隔離著,坐觀狂歡的行列。
  街上更是人擠人,人推人,一個一個如痴如醉、跳跳蹦蹦的。空氣中震動的鼓號,使得到處有如十面埋伏的戰場。街道兩旁本來就有擴音器,人群漩渦中簇擁的又是狀似瘋狂的鼓樂隊。一波又一波的聲浪,彼此重疊交錯,無休無止的震撼人心,讓人渾渾噩噩,不知不覺地也捲進了那一股一股的人潮中。
  在每一簇人群的周圍,都有無數壯健的大漢捍衛著,他們拉著一個極大的繩圈。繩圈之中,則是舞者的殺戳戰場,只要雙腳還能移動的,就會情不自己、隨著衝來撞去的能量,毫無目的地飄流。
  路旁都是一些離群的散兵游勇,眼看跟不上隊伍了,就退到一旁休息。一隊還沒有過完,下一隊又接踵而至,同樣的瘋狂,同樣的痴迷,同樣的簇擁著千篇一律的樂隊,也同樣的渾忘自己。
  森巴舞説簡單不簡單,説難又不難。基本步伐等於走路,只要跟上節奏,身子搖晃就行了。跳得夠韻味的,臀部便有了表情。至於舞步精采的,那花樣之多,令人咋舌。森巴舞真正的樂趣,除了全身的筋骨扭動,肌肉抖顫外,就是在那亂糟糟的人群中相互的碰來撞去。不論身子傾斜到什麼程度,也絶不致於跌倒,總會被其他人擋住,再同彈丸一般地彈了回來。
  對我而言,這個世界簡直是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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