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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。
一.

  一九七二年二月中旬,狂歡節的熱潮激盪在沙爾瓦多市(Salvador 巴伊亞州 Bahia 的省會)的每一個角落。由於市政府當局與工商界密切配合,再加上年來的觀光宣傳,這座巴西最早的古都,早就點綴得美侖美奐,洋溢著一片歡愉的氣氛。
  早在二月初,來自歐美各國的豪華郵輪,就已川流不息地駛進外港。入境隨俗的觀光客,不論男女老少,都在身上塗了古銅色的橄欖油,換上花色鮮艷的恤衫,腳踏拖鞋,打扮成不倫不類的「巴伊亞人」(Bahiano )。當地的兒童,有的為了推銷些土産,有的純粹出於好奇,總是成群結隊、前呼後擁地穿梭在古老的街巷中,追逐這些假巴伊亞人。
  近幾十年來,歐美各地大都披上了現代化的罩袍。大都市人口集中,樓房聳立,空氣及河水污染得昏濁不堪。於是便有一些懷舊或愛好大自然的人,絡繹不絶地前來巴西探古尋幽。每逢狂歡佳節,更有數十萬歐美遊客擁入,把巴西人的狂歡推上罕見的高潮。
  然而時代的傳染病,連巴西這個正在開發中的國家,也不能免疫。南部各州工商業飛躍的進步,寧靜美麗的樂土,已由里約熱內盧(Rio de Janeiro)不斷地向北遷移。縱貫高速公路上,大小汽車連接成一條咆哮的火龍,一波接一波地,將遊客由全國各地,集體送到這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北方古城來。
  沙市新興起的旅館業,平日就已供不應求,這時各類房間早被訂約一空。有親戚朋友的還可設法擠一擠,只苦了那些臨時來看熱鬧,事先沒有準備的人。狂歡節還沒有開始,街頭就出現了不少高級游民。有車的,還能在車上蛇捲而眠,沒有車的人,只好一家大小露天而宿了。
  好在巴伊亞的天氣,就彷彿是為了狂歡節而設計的。據説幾十年來,一到狂歡節,白天天氣再熱,絶不會超過攝氏三十度。到了夜晚,卻也不會低於二十度,巴伊亞人並且會向你保証:絶不下雨!有人説,天上的神靈偏愛巴伊亞,讓人人都有一個湛藍的穹頂,一床翠綠的毯子,把大地裝飾成溫馨的家園。
  五年前,我正就讀於此地的國立巴伊亞大學音樂學院,專修理論作曲。記得那年的狂歡節,男女同學成群結隊,每個人都喝得半醉半醒,臉上塗著油彩,身上糊著稀泥,東倒西歪地在街頭横衝直闖。
  那時的我,已經到了而立之年,説什麼都不能再扮演老天真。雖然心中躍躍欲試,但混在年輕的孩子群中,怎麼都騙不了自己。遠赴他鄉異國,無非是追求人生的理想,對巴西人而言,三十歲的人,早已是子女成群,我能不難為情嗎?
  那時我的女朋友艾洛伊莎就讀於醫學院,又在音樂院專修鋼琴。她一再勸我與大夥同樂,我卻頑固得不可救藥,她説:
  「喝杯酒怎樣?你總不忍心掃大家的興吧?」
  我因患過胃潰瘍,談酒色變,更是不能從命。同學們都很洩氣,最後她説:
  「聽我的話,胃病最好多喝牛乳,來點”豹子乳”怎麼樣?」(巴西的歇後語,其意為:與豹為友--無好結果。)
  我一向敢於向新鮮事物挑戰,聞言大感好奇,心想我從來沒有喝過豹奶,這一定是狂歡節特製的飲料,因之欣然同意。艾洛伊莎叫了兩杯,豹子乳看上去濃濃稠稠,色澤潤白。我湊近杯口,聞了一聞,有點牛奶味,又有椰子味,還略帶酒香。她拿起一杯,碰碰我的杯子,挑戰似的,仰著頭一乾而盡。我不甘示弱,也如法炮製,一杯下肚,頓時感到肚裡熱如火,原來那竟是最強烈的甘蔗酒。
  於是,狂歡節揭幕了,我摟著艾洛伊莎,熱力直透腳心,渾身是勁。心裡卻非常明白,分明是在透支自己的體能。但是,明天呢?又在哪裡?
  參加狂歡節的人,身邊總要準備一些整人的道具,如爽身粉、香水、紙屑等。等到正式上場的時候,人們根本鬧紅了眼,手上抓到什麼便是什麼,反正再香的香水,在那臭汗淋漓之際,也沒有辦法欣賞了。
  我們幾個同學在爽身粉中摻了胡椒,香水裡混了果汁,一面跳著、叫著,不時的往別人身上撒點,一不小心也會鑽進自己的鼻子裡。大家不停的笑著、鬧著,過剩的精力,幻化成一團迷霧。愈是興奮,愈是麻木,笑累了便再灌些酒,等酒力發作了,更有如在騰雲駕霧般。
  汗水夾著塵垢,日光混著燈光,音樂與喧嘩早已糾纏得難分難解,我的肢體與大腦也完全失去了聯絡。三天下來,我只記得清醒後,已經是曲終人散,全身虛脱地躺在床上,整整躺了三天,才勉強掙扎著到學校去。
  五年的時間不算長,我並沒有衰老很多,可是,也不算很短,我的心境、生活、前途、希望,全都徹底改變了。上次離開巴西,是因為父親病重,不得不專程返台。當時我誤以為今生再也不可能有機會回到巴西,再見到巴伊亞,更不要説音樂以及令我內疚不已的艾洛伊莎了。
  因此,當我離開時,沒有向任何人道別,也沒有留下片言隻字。我自以為很瀟灑,把自己當成不沾人氣的浮雲,走了,走得乾乾淨淨的。
  而今再回到巴伊亞,純粹是不得已,也是偶然,完全沒有一點心理準備。走時固不曾在心上留下一片影子,回來了,心裡卻懷著無盡的懊惱。
  這次會再來巴西,是為了一個自己並不十分瞭解的理想,滿以為這樣做,會給這個痛苦的世界,提供一個新的發展方向。
  一九六八年,國內有一個私人組成的技術團體,在巴西駐華大使繆勒先生的推薦下,獲得巴西北部亞馬遜流域馬諾良( Maranhao )州州政府的邀請,到當地考察了幾個月,並簽定了一個墾殖的計劃。
  雖然這個計劃有巴西東北開發局( SUDENE )的背書,可以在巴西政府所徵收的各種所得稅中,募集一千萬美元的資金。但是,開始時仍需一筆開辦經費,還需要大批的技術人員參予工作。
  考察團留下了一部分人員,繼續在巴西工作。幾位負責人則返回台灣,一面措籌款項,一面召兵買馬。
  那時台灣的客觀環境相當艱困,島內還沒解嚴,由於該計劃涉及大量的移民,有違反攻大陸的國策,因此不能公開進行。一九七零年中,其中一位負責人找到我,我對計劃很有興趣,便邀約了十幾位好友,準備投資移民。
  一九七一年二月,我奉派來巴,到馬諾良州的聖路易市,與原來駐留巴西的人員,一同協商組織公司的事誼。
  不幸,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理想,而各人的理想間往往只有衝突,而無交集。再加上國際局勢變化太快,剛好遇上美國與中共開始解凍,巴西也決定與台灣斷交。更不幸的是我們的後台--繆勒大使,在當年八月一次赴香港渡假的旅行中,飛機墜入了台灣海峽。
  苦撑了幾個月,巴西的人員對我心懷疑慮,而台灣的股東也認為我力有未逮。熬到七月,我被解職。在窮途末路之下,只得黯然回到當年悄悄離去的沙市。
  揮別了那分原不屬於自己的灑脱,戴上了麻木落寞、無法卸卻的面具,沙市的狂歡節還是一樣的歡樂,我卻在茫茫中喪失了自己。
  老馬在沙市經商成功,他堅留我小聚,羞愧加上懊惱,除了他那裡之外,我還有哪裡可以去呢?
  吳先生是老馬新交的朋友,他在市區中經營一家中國餐館,閒時門可羅雀,一忙起來,卻經常是前頭顧不到後頭。正好,我還沒有拿定主意何去何從,每天無所事事,便答應在他店裡忙碌時,充當一下「打手」,好在不論跑堂或是大廚,我也都能應付裕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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