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復原
第九回 相見時難別亦難
踏上火星土地之前,每個旅客要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調整「重力鞋」度數。這是人類實現太空旅行的重大關鍵,由於各星球質量不同,重力也有大有小。人體的生理機能,如血液循環、新陳代謝及神經脈衝等,也會隨著重力的大小而有所調整。
重力鞋可以改變人體垂直方向四十五度錐形區的重力,度數則依各人體重而定。在此錐形區中,體重可保持恒常,以維持血壓和肌肉的伸弛力。不過當人坐下或躺下時,除非另有重力調整設施(一般公共場合或居家環境都有供應),否則會感到身體輕飄飄的。
在太空船上,重力調節是依所在星球而定的。比如說月球的重力是地球的六分之一,人到了月球,就必須調整其重力度數。若在月球上登船,此時太空船的重力調整值與月球相等。在飛行中重力值保持不變,一直要等到重力值有變化時,才需另行調整。
此外,火星的自轉速與地球相似,火星上的一天為二十四小時三十九.六分鐘,故仍可沿用地球上的計時方式,即一個火星日為二十四火星小時,一個小時為六十火星分鐘,一分鐘為六十火星秒,只不過地球日的一.○二七五倍始為火星的一日。在登陸火星後,除非特殊因素,一般皆轉用當地計時方式。
旅客魚貫走進接駁甬道,大部分人只攜帶一個隨身小包。在這個時代,在家與出外沒有多大分別,就是遠赴火星也無需提箱攜篋、大包小包的。
黑金剛一行人特別引人注目,他們一出甬道,就有四個人迎了上來。那些人先向黑金剛行禮,便帶著七人從邊門離去。卡門也有人來接,衣紅三人與文祥、左非右等,目送大家先後離去。
旅客一一離去,最後,偌大的入境室中,只剩下了文祥等五人。文祥與衣紅情意乍生,最是難分難捨,兩個人倒變成了一個人。只見他們一會兒絮絮不休,一會兒又執手無語。坐在一旁的褲白彷彿發現了新大陸,兩隻圓通通的眼睛,不斷在二人身上打滾。
「風哥,他們怎麼了?」褲白實在忍不住了,轉頭問坐在一旁的風不懼。
「難道你不懂什麼叫談戀愛?」
「我當然知道!」
「那你問什麼!」
「奇怪,衣姐前一分鐘還好好的,怎麼一眨眼,就連骨頭都軟了?」
風不懼也說不出所以然,左非右湊過來說:「小兄弟,你的衣姐平常兇得要命,那都是假的!現在這個黏搭搭的,才是你真正的衣姐。」
褲白嘟嘴道:「我寧願要假的!那個衣姐才是我的!」
「我們怎麼聯絡呢?」文祥知道不能再拖了。
衣紅傷感地說:「我們有個秘密的地方要去,停留多久還不知道……唉!假如那個人就是你多好!為什麼你不是他呢?」
文祥問:「他是誰?」
衣紅哀怨地望著文祥,說:「唉!我不能說。」
文祥說:「妳不肯說,我怎麼知道我是不是他?」
衣紅幽幽地說:「我希望你就是他。」
文祥說:「好,就算我是他吧!」
衣紅搖頭說:「我相信你就是他。」
文祥說:「是,我是他!」
衣紅又點頭說:「沒有理由不是他。」
文祥說:「沒有理由。」
衣紅想了想,肯定地說:「你是他。」
文祥說:「我當然是他。」
衣紅突然又恨恨地說:「哼!要是你不是他……」
文祥說:「那又怎樣?」
衣紅咬牙說:「我會殺死你!」
文祥握住兩隻小手,說:「放心,就算我不是他,我也要變成他!」
衣紅說:「你說話要算話喲!」
文祥忙說:「當然,只是,他怎麼這麼重要呢?是你的什麼人嗎?」
衣紅羞得低下了頭:「我不能告訴你!」
文祥一顆心怦怦直跳:「妳不說,我怎麼變成他?」
衣紅懊惱地說:「錯在我,當時我沒有看清楚!」
文祥沒聽懂:「妳沒看清楚什麼?」
衣紅歎口氣說:「唉!光線那麼暗,又有人擋住。」
文祥急了,說:「妳到底在說什麼?」
衣紅幽怨地望他一眼,說:「誰知道呢!」
文祥說:「誰知道什麼?」
衣紅兩眼盯著文祥,說:「如果我有危險,你一定會來救我吧?」
文祥急著說:「當然!那還用說!」
衣紅緊接著問:「不顧生死?」
文祥說:「什麼生死?妳要幹什麼?」
風不懼在一旁開口了:「衣紅,不能再說了,師父是怎麼交待的?」
文祥說:「妳師父說了什麼?快告訴我!」
衣紅不能啟口,急得跺腳:「你能不能不要問?」
文祥見她似有難言之隱,不忍相逼,楞在一旁,不知如何是好。
風不懼很有耐心地等著,見二人再不說話了,這才說:
「該走了吧?反正還會見面的,至少八月之約大家是不見不散。文兄,我們住的地方不能說,你呢?能不能告訴我怎麼聯絡?」
文祥說:「我住在地宮酒店,五○七八號房。」
左非右則說:「我就不留地址了,反正你們也不會找我,而我要找你們,那是易如反掌,肯定找得到!」
褲白說:「不可能,我不信你找得到。」
左非右說:「小兄弟,明天清晨,你去大門口一處白色石礅子旁等我。」
褲白一揚頭,說:「別臭美了!我們都還沒去,你又知道有石礅子了?」
左非右說:「我也不知道呀!」
褲白說:「那你吹什麼牛?」
左非右笑笑說:「吹什麼牛?我們明天見面就知道了!」說罷,他便與四人告別,獨自飄然而去。
衣紅與文祥還不肯分手,風不懼連連催了幾次,最後還是褲白使出了殺手:「衣姐,我告師父去!」
文祥一直看到衣紅的影子消失在人群中,這才嘀咕起來,怎麼這樣不爭氣,小倩的影子呢?難道人就是不能掙脫情網的羈絆?多年來,滿以為自己已是心如止水,哪裡知道這麼一顆小小的石頭,就令古井生波,狂風巨浪又隨之而至了。
不論從哪個角度看,衣紅是有很多優點,而文祥在長年壓抑下,突然間情感決堤了,這種後果經常是難以收拾的。所幸他自制力很夠,又有強烈的責任感,除了「那個人」的謎團一時揮之不去外,心境倒是相當平和。
他有點不明白,像衣紅這種堅強又極度自信的人,怎麼會對自己是不是「那個人」如此在意呢?更何況今人所擁有的自由度,也不是過去任何時代,或任何地方的人所能比擬的。如果說衣紅是去相親,那就太荒唐了,這種事只有在做夢時,還可以嘗試一下。除此之外,還有什麼呢?想必是離別在即,情緒激動,一時口不擇言,自己又不是沒有談過戀愛,怎麼一下子糊塗了?
火星移民從二○二○年始,上面共有八個基地,這次舉行三十週年慶的地點在「熔爐」城。該區位於金色平原,其上有一個面積達一萬平方公里的舊式弧形電離罩,當年只用了三百個工作天就建成。那時,藉著在月球上成功的經驗,首先由電腦機器人登陸,建立了太陽能收集站,然後以分子工程技術,大量生產電離罩的結構體。
因為火星空氣中有九成是二氧化碳,在超高電壓下,氣體分子都已離子化。電腦再利用宇宙壓力及分子工程,令電離的碳原子緊密排列成正三角形的晶格狀。此結構體堅逾精鋼,不僅可以阻止剩餘氧氣的散逸,還能防禦一般隕石的撞擊。
電離罩形成後,再利用太陽能電力,在密閉的罩內鑽井抽取地下水,使成湖泊。同時分解火星地表原有的氨基及碳基鹽類,使形成類似地球表面的大氣層,密閉在電離罩中,以便人類能長期居住。
「熔爐」是以中國人為主體的移民區,這裡有三十萬中國人,其中有十萬為藏族,是以紅教教徒為核心,集體遷徙而來的。火星八大基地中,以美國基地規模最大,人口超過了四十萬,另外,蘇俄、日本、巴西、印度及歐洲各國等基地也各有數萬人左右,分別建立了文化特色迥異的移民城。
「熔爐」位於火星北半球,跨越北緯三十度、東經四十度的一片廣大平原上。東邊是西多尼亞方山,連接凱西谷,到月神高原。這裡有億萬年前河流沖蝕地形的遺跡,再加上人工刻意的修整,看上去就像一個平面展開的中國模型。平原左下方有塊高地,用以象徵喜馬拉雅山脈。其餘劃分為四大人文區域,分別以東、南、西、北命名,札倫布太空站即位於西南方這個象徵性喜馬拉雅山處。
由於傳播媒體的發達、虛擬實境的高傳真度,就算大門不出,人也可以神遊宇宙。而在長生之餘,人更是貪生怕死,所以火星基地自建成以後,三十年來,計劃中的一百萬移民,到如今還有兩成的缺額。使得原來更具野心的星際移民計劃,一直無法付諸實施。
這次慶祝大會選定在西藏地區進行,原因之一是,十週年慶曾在美國基地、二十週年慶在歐洲基地舉行,這次輪到熔爐城主辦。其二是火星五大奇觀之一的金頂寺,就在西藏區,梵宮紺宇,規製宏整,外形考究,值得一遊。其三是,經過本世紀初宗教大辯論後,佛教大興,廣受知識份子的擁戴。而佛教諸派中,只有紅教在此建有基地,更有信眾十萬人,影響力極大。
紅教以「回歸佛旨」為宗,已成為改革的主流,故這個慶祝大會,宗教意味頗為濃厚。現任紅教教主洛桑巴,當年便以改革密宗聞名於世。他認為佛教教義,應以釋迦牟尼佛的教誨為唯一依據。因為後來的歷代祖師,多多少少都受到環境的影響,不得不將世俗文化引入教義中。而今人智業已大開,時過境遷,以之作為參考固然無妨,作為真理奉行則絕對不可。
最令人側目的是,他把密教中所有的密行密授,都視為謗佛,嚴禁信徒學習應用。但他仍自稱喇嘛,認為形式並不重要。在二○一○年,他曾預言他們的極樂世界是火星,所以當移民計劃宣佈後,紅教信徒十萬人,便在二○二○年,有組織地移民「天堂」。
因為移民人數過於龐大,人類議會唯恐太空移民變質成特殊族群大遷徙,還特別修法規定,在兼顧鼓勵移民原則下,任何移民計劃中,單一族群不得超過全部人數的一成。
第一次來火星,文祥想先信步走走,隨意看看,再到旅館。一走出「熔爐」的轉航中心,他立刻感受到一種狂熱的宗教氣氛,除了滿目經幡飛揚外,街上來來往往的,有三成以上都是身披鮮紅僧袍的喇嘛,不時還有幾個喇嘛,戴著各種面具,如牛頭、骷髏頭等,穿著五彩長衣,打扮成神怪模樣,在一群群信眾簇擁下,隨著鑼鼓節奏踊舞。
火星與地球上的電腦城,大體上格局是相同的,空中專供長距交通工具飛行,地下道則為中距捷運路線,地面僅有各種建築體及行人。這時街上人潮熙來攘往,鑼鼓喧天,一派節慶熱鬧非凡的景象。文祥雖然覺得新鮮有趣,但因隔離人群太久了,肩摩踵接地,不免有些不習慣,他便往行人較少的路肩走去。
一走上路肩,他大吃一驚,只見路肩上劃了兩條長長的白線,兩線中央竟有一些趴在地上匍匐前進的隊伍。文祥知道,那是信徒叩長頭的儀式,原來在西藏時,藏人物資缺乏、生活環境艱苦,信眾必須許願,以苦行贖罪的方式,祈求來生的幸福美好。現在既然來到火星,登上了極樂世界,為什麼還保留這種苦行呢?
文祥向文娃請教,誰知她竟然說:「這種事我們完全不能理解。」
文祥沒有宗教信仰,無從理解人對天堂、極樂世界的渴望。他看到前面街頭好像有地下快速道入口的標誌,便往前走去,準備從那裡坐車到地宮酒店。
街頭轉角處有一棟玄石砌成的商店,店門中或立或坐的,有好幾個人,正指指點點的談論著街上歡樂的人群,對眼下趴伏前進的贖罪隊伍,竟然視若罔聞。
訓練有素的觀察力,文祥一眼看到,這些贖罪者雙腳都有鍊條拴住。怎麼可能呢?文祥吃了一驚,如果這些人是自願的,為什麼要用鐵鍊拴住?拴住唯一的目的,當然是為了防止他們逃跑。在這個時代,一種宗教行為,怎麼可能有強制性的措施呢?
「文娃,妳知不知道,這些贖罪者腳上有鐵鍊?」
「知道,他們自願的。」
「自願的?在電腦時代?」
「這也是我們所不能理解的地方,希望你能夠幫助我們。」
文祥仔細觀看,發現隊伍裡以中、老年人居多,而且大半都是男性。他們口裡誦著佛號,先雙手合十,舉在頭上拜一次,當雙手在胸前及腹下時,又各拜一次,然後跪倒,匍匐在地,雙手向前滑,直到全部身體接觸地面,再行叩首。叩畢起身,往前跨三步,再重複同樣的動作,如此不斷前進。
這種動作極耗體力,有幾位老人已經面色蒼白,四肢顫抖,眼看要支持不下了。但是他們的表情和動作,絲毫不敢怠慢。文祥聽過一種理論,說人只要能專心致志,心靈便能得到平安。他自己就深受其惠,每當全神貫注於工作時,都能真正感覺到幸福。
顯然,對這些人而言,有意識地令己身肉體痛苦,正是他們的工作方式。但為什麼要繫鐵鍊,而且是自願的?是怕自己逃跑?還是藉此加深痛苦的程度?
宗教的目的,原是逐步將愚民導引到智慧之域,使人生智慧而得解脫。人類已經移民火星三十年了,居然還有人抱愚守迷,實在令人難以置信。
隊伍中有一位老者,顯然體力已透支過甚,每當磕頭後再起身時,都佝僂著身體,慢慢地掙扎。由於動作過於遲緩,延誤了後面的隊伍,使得前後距離越拉越開。
文祥乍著膽子走上前去,對那老者說:「老先生休息一會吧,免得影響隊伍。」
老人回頭一看,雖然後面沒有人催促,但的確已造成妨礙。他羞愧地歎了口氣,蹣跚地隨著文祥走出隊伍,有氣無力地對他說:「阿彌陀佛,罪過罪過,我還差八萬多個頭還沒有磕完,看來是沒有指望了。」
「老先生不要這麼想,八萬多個又算什麼?現在時間用不完,慢慢來!」
「先生你不知道,老漢今生罪深孽重,這個願是不可能還完的。」
「怎麼會?你一天磕一百個頭,只要再八百天就還完了。」
「沒有那麼簡單,我許的願是連續磕十萬個長頭。但每次還磕不到一千個,我就開始懷疑了,到底磕長頭有什麼用呢?人家整天做夢,沒有磕過一個頭,卻活得和在極樂世界沒有分別,每次一想到這裡,我就放棄了。可是,無論造夢機也好,什麼實境虛境也好,都不能讓我感受到那種極樂。師父們就說我了,誰叫我沒有還願呢?混來混去,老漢實在無路可走,二十多年來,沒有一次把願還成,也沒有一次能找到我的極樂世界。」
文祥不知要如何安慰老人,老實說,連他自己都有這種困惑。他和眼前這位老者唯一的分別,是從來沒有什麼極樂世界的想頭,所以還能隨遇而安。文娃不是要自己來瞭解一下嗎?瞭解什麼呢?當然是自己不知道的,於是他問道:
「老先生,我不知道什麼是極樂世界,能不能請你告訴我?」
「阿彌陀佛,極樂世界就是……就是……」老者一時之間好像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,他想來想去,終於想通了:「就是沒有痛苦煩惱。」
「那麼,你現在還有什麼痛苦煩惱呢?」
「嗄!阿彌陀佛,我的痛苦煩惱太多了,多得說不完。」
「能不能告訴我?說不定能幫助我解決我的問題。」
「阿彌陀佛,好,好,讓我想想。」老人用心地想,一時點點頭,一時搖搖頭。又用藏語和他的私用電腦談了一會,最後,他滿懷歉意地說:「我實在說不上來,好像有,想想又都是一些小事,像是兒子不聽話呀,老婆要回地球呀,這些不值得向你提。不過,有一個千真萬確的煩惱,就是這八萬個磕長頭的願還欠著沒還。」
文祥忽然懂了,說:「快樂是痛苦解除時的狀況,所以還完了痛苦的大願,也就是極樂的世界了。」但是他又想,狀況是一時的,「極樂」可以說只是一種狀況,但「極樂世界」卻是永恒的。難道信徒要不斷地再許願、再還願,永無已時地叩長頭?
老者還沒有聽懂,旁邊佇足的人群中,倒有人開口了:
「哼!又來個心理專家!我們這裡不歡迎你的歪論!」
文祥聞聲一看,說話的是個紅衣喇嘛,只見他雙手叉腰,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。那老人一見到他,不聲不響地,立刻回到叩長頭的隊伍去了。
文祥還來不及開口,有一個少女已經越眾而出,大聲說:
「鐵棒喇嘛,你錯了,這句話是釋迦牟尼佛自己說的,在《大阿含經》中……」
「又是妳!妳為什麼老跟我們作對?」
「又是你!你為什麼老是被我碰到?」少女嘻皮笑臉地說。
「要不是……」那喇嘛戟指怒目,跺腳罵道:「我今天就把妳……了!」
「又犯口戒了,是不是?在這個極樂世界裡,喇嘛你吐出來是髒污了三寶聖地,吞下去也是髒污了三寶寶地,小心重墮阿鼻地獄喲!」
「妳胡說!」
「咦!你知道我的名字嘛!」少女故意逗他。
「妳還胡說八道!我和尚不饒妳!」
「不錯,我叫胡妁,但不夠霸道,你和尚饒不饒我沒有關係!」
那喇嘛氣得一佛出世,二佛昇天,什麼也不顧了,張開雙臂便向那女孩撲去,口中大喝:「胡妁,老子寧願下地獄!」
眾人只覺眼前流光輝赫,地上已擁起一道光柱,堪堪把那喇嘛罩住。在光罩中,他尚自怒目圓睜,口鼻翻動,只是全身像標本一般,封凍在一個光華密裹的櫥窗裡。群眾雖已司空見慣,一到有熱鬧可瞧,還是圍成了一堵厚厚的人牆。
那喇嘛被罩定後,只見光柱一陣旋轉,下方的地皮開始塌陷。附近的人群立刻閃開,接著光柱緩緩下降,直到完全沒入地底後,地表才恢復原狀。
胡妁對文祥說:「快跟我來,否則還有麻煩。」
原來這是電腦當局防範嚴重人際衝突的手段,先將肇事者隔離僵化,再運送至看守所。文祥早就知道有這種律法,這卻是第一次目睹,聽胡妁這麼一說,便機械般地跟著她走。兩人三步併作兩步,快速地穿過人群,直往地下道奔去。
這個地下道通體朱紅,全是火星石(一種玄武岩,多屬斜方晶結構)加工砌成,由於加工時以高溫加壓,凝固後堅如凍石。這種石頭表層有微光透出,照得通道內纖毫畢現,但光線柔和淡雅,一點也不嫌刺眼。
兩人走到一處交叉口,少女止步回頭一看,後面並無追兵,她鄭重地向文祥說:「現在安全了,你大概是初來的,不知道此地的規矩。在這裡凡是與宗教有關的事,千萬別說、別碰。」
「我沒有說什麼呀!」文祥一肚子委屈。
少女見他竟不承認,雙手一攤,說:「好,那你請自便吧!」說完便往前走了。
文祥覺得人家是一番好意,至少也要表示謝意才是。想著,便跟了過去,一邊喊道:「胡小姐,多謝妳了。」
那少女沒有理會,卻加快腳步往前走。這時,文娃開口了:
「我們察知喇嘛在集結,不知道要做什麼?」
「妳們怎麼不採取行動呢?」
「除非涉及現場安危,我們是不能干預的。」
「啊!這就是危險任務?」
「還不是,這是突發狀況。」
文祥一想自己人生地不熟,現在怎麼辦呢?胡妁剛才說「還有麻煩」,說不定她知道怎麼回事,便又大叫:「胡小姐,請等等我!」
「你別過來,緊跟著我就是!我得到通知,說他們在找一男一女兩個人!」胡妁頭也不回,一邊向前疾走,一邊大聲說著。
前面已是盡頭,文祥見胡妁向右轉去,也緊跟了過去,通道壁上有「往吸星巖」四個漢字,上面一行文祥不識,想必是藏文。這邊通道上行人較多,有的三五成群,也有一人獨走的。胡妁突然放慢腳步,走向一個年齡相彷的女孩身邊,兩個人竟然說起話來了。
通道前端是個停車坪,上面停著一列磁浮梭,梭門前站著三個喇嘛。胡妁與那女孩談談笑笑,神色自若地鑽進了梭艙。文祥也故作鎮定,慢慢走到門前,一個喇嘛望了他一眼,又把目光移向左邊的一對男女。
文祥找了一個離胡妁不遠的位置坐下,不久,梭門緩緩關上。眼前略略一暗,身體微覺震動,磁浮梭已向前疾駛數十公尺了。
胡妁走到文祥身邊,說:「我已跟你的電腦通過話了,你叫文祥,是吧?是來採訪火星盛會的?」
「是的。」
「你既然從事媒體工作,怎麼會不知道這裡的禁忌呢?」
「老實說,我是業餘的,臨時被徵召來的。」
「怪不得,這幾天一下子來了幾千個地球客,接待人員忙得人仰馬翻。我也是臨時被找來的,怕你們不小心鬧出事情。就算這樣,還是出了事。」
「對不起,是我太冒失了。」
「不,這與你無關,是一些喇嘛仗勢欺人。他們佔用了本城四分之一的能源,這些能源本來集中於幾個堪布大喇嘛,不過他們潛心修為,不問俗事,控制權就落到一些年輕的喇嘛手中。他們雖然不敢為惡,但是彼此相互比賽『神通法力』,所耗費的能源就由信徒分攤。你剛才看到的叩長頭儀式,在西藏惡劣的環境中,原是收歛人心的法門,到這裡卻成為他們控制信徒的手段。我們雖然看不慣,但是愚夫愚婦執迷不悟,有什麼辦法呢?」顯然胡妁積忿已久,一開口就沒完沒了。
「難道電腦當局也不能管嗎?」
「問題出在二○二四人權宣言呀,人不自覺,仙佛要怎麼渡他?」
「那他們有什麼好處呢?」
「等這次盛會你就會大開眼界了,喇嘛們打算藉著這次全世界矚目的機會,打著為人類祈福的招牌,由一些法師施展法力神通,以擴大影響力。由於法術屬於私人行為,需要配額以外的能量。他們會鑽漏洞,先取得電腦當局的允許,建造了一個配電站,把每個人的配額集中儲存起來,再依實際消耗分送。你想想看,那些只磕長頭不用電的信徒,十多年來,不就省了近百億度的電量嗎?」
光聽這事,文祥已經大開眼界了,便用指語問文娃是否如此,她說:「我們知道,但是我不能評論。」
對這個回答,文祥大感不滿,他漸漸明白了,以往他的生活環境單純,遇到問題電腦都能應付裕如。而這次火星之旅,事件層出,變化頻繁,顯然人類適應環境變化的能力,要比電腦來得強。文祥已經感覺到電腦在一些問題的處理上,老是放不開手腳。若非判斷能力不足,就是二○二四宣言中,有什麼矛盾之處,讓電腦無所適從。
此時磁浮梭嘎然停止,靠站後,梭門立即打開。廣播聲傳來,原來到了三松站,下一站便是吸星巖。文祥見胡妁端坐不動,便問道:「我們是去吸星巖吧?」
「不,你先不要動,等磁浮梭要開了,我們立刻衝下去,免得被人跟蹤。」
「會有人跟蹤嗎?」文祥懷疑地問道。
「小心點不會錯,注意!快跑!」說時,正值鈴聲響起,胡妁立刻拉著文祥,直往門外奔去。
他們剛剛著地,只聽背後梭門一關,磁浮梭已騰空飛馳而去。
文祥正要開口,卻聽身後有人說道:「胡姑娘久違了,老衲在此等候多時。」
胡妁回頭一看,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喇嘛,她恭敬地向喇嘛打了個問訊,道:「原來是阿孟旺大禪師,久違。」
「這位是文祥施主吧?」阿孟旺兩眼望著文祥,他目光如電,凜然令人生畏。
「正是在下,請指教。」文祥也學著胡妁雙手合十致禮,心裡納悶對方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。
「阿彌陀佛,能否勞駕兩位,到敝寺小坐一會?」
胡妁向文祥使了個眼色,說:
「姑娘我有的是時間,但是文先生來火星另有公務,恐怕不能分身。」
文祥心想,這事分明由自己引起,怎能讓她一個人承擔?慨然道:
「大和尚,這件事與胡小姐無關,我願意隨你去。」
阿孟旺哈哈一笑,說:「阿彌陀佛,難得難得,這年頭能銳身己任者已不多了,想不到今天就碰到兩位!其實老衲來此的目的,不僅不是興師問罪,反倒是要結個善緣。」
「既然格古大喇嘛這樣說,小女子恭敬不如從命。」胡妁眼珠一轉,想不到這一點小事,居然勞動紅教中第六號人物。她怕文祥不知喇嘛的身份,說錯了話,提醒文祥說:「文先生,禪師平日封關不出,弟子信眾難得見到禪師法身,要多多惜福才是。」
「姑娘伶牙俐嘴,老衲早已領教過,這位文施主沈潛幹練,也是不可多得的人物。難怪教主有先知之明,親自下令,要老衲來此恭候。」說時合十揖客:「兩位請這邊走,飛雲梭已經備妥了。」
「教主下令?有這麼嚴重嗎?」胡妁大吃一驚。
「阿彌陀佛,有多嚴重老衲不知,只是寺裡九大護法全部出動了,是老衲有緣,在此得與兩位相遇。」
「妙!」胡妁一頓足:「妙極了!」
「阿彌陀佛,敢問胡施主何事稱妙?」
「恕小女子無知,貴教主沒有先知的能力。」
「阿彌陀佛,若非教主先知,老衲怎能尋得姑娘?」
「剛才格古大喇嘛不是說,九大護法全都出動了嗎?總有一位能碰上我們。」
「佩服佩服!阿彌陀佛,姑娘可謂名不虛傳。」
說著,三人已到了一個升降口,阿孟旺一拍掌,一圈金光迅速向四週擴散,晶圍輝繞處,出現了一個三人座的小飛梭。阿孟旺請胡妁先上,胡妁毫不客氣,一馬當先,文祥與阿孟旺也分別入座。又是金光一閃,飛梭在甬道中騰空飛起,只見四壁急速向下退去,出了甬道,竟然光明大放,原來飛雲梭是通體透明的。
「大禪師,文先生第一次來火星,能不能將速度放慢一點,讓他見識見識?」
「阿彌陀佛,來日方長,今日非比尋常,教主已升座待客了。」
像飛雲梭這類的交通工具,在地球上都是電腦控制,只有最重要的人物才能乘坐。文祥想不到剛才那一點芝麻小事,竟然就驚動了層峰。此去固然吉凶未卜,想來也不過是生死問題,就當是出一次危險任務吧!
想到危險任務,文祥便用指語問文娃:「他們要我去做什麼?」
文娃說:「溝通。」
飛雲梭沿著電離層上升至罩頂後,即緊貼著罩沿飛行,速度原本極快,直到電離罩中央最高處,才漸漸放慢速度。文祥往下一看,前面那地形好似一個小山丘,山勢向四下呈錐形散開,山色赭紅,間雜著一些紅寶石般的建築,在煦煦陽光下,有如騰焰飛芒,閃燦生光,既壯觀又險惡。胡妁指著那片紅寶石,對文祥說:「就是那裡!」
文祥看到圓形山丘上,有一片廣達數萬平方公尺的建築群。最外是正方形的牆垣連綿相圍,牆內四角各有一座數丈高,形狀各異,分別為綠、黑、白、紅色的浮圖。正門朝南,有一座高大的紅玉牌樓,門臨斜坡,沿坡有數百級倣漢白玉石磴直到山腳。
這時飛雲梭的速度更緩,直向建築群中央飛去。再向裡進,是一片大約數公頃、一片青蔥可人的園地,其間竹苞松茂,百卉含英。最引人注目的,倒是聳立於左右兩側,與人齊高的兩座香爐,其色如火,其潤如水,內中香煙裊裊。
再內則為十二棟大小不等之仿木建築,排列得有如舊式鐘錶的刻度,在東南西北四方各有一棟大殿,大殿之間夾著八座小殿。
這十二棟建築又圍著排列成三角形的三棟樓房,其中左棟象日,右棟象月,皆為圓形建築。在三角形頂尖位置的,則是一棟三層樓房,金頂金牆、金椽金瓦,一片金色輝煌,霞光萬道,十里可見。
阿孟旺指著那金色建築道:「這是敝教的金頂寺,格局類似西藏的桑耶寺,這些黃金都是就地取材。為了表示最大的誠摯,此梭將直達大殿,教主已在該處恭候大駕。」
胡妁雖見過不少世面,卻萬萬沒想到這次對方竟如此隆重。這位文祥不知是何方神聖,連輕易不露形跡的教主都肯折節下交。
飛雲梭緩緩下降,那金光熠熠的歇山式金頂倏即向前後退開,裡邊露出一個天戶,恰容梭身通過。等到飛梭降至建築物內,眼前光景又是一變。原來梭身已進入一個廣約數畝的大殿,翠玉鋪地,紅柱擎天,金碧旃檀,羅列輝映。大殿北方有三座高約丈許的純金佛像,殿旁幢幡滿立,另有轉輪無數,都是高可及人,整座大殿莊嚴肅穆、氣派不凡。
殿前地下有八個排成馬蹄形的蒲團,除正中端坐著一位莊嚴棣棣的年長喇嘛外,右側坐有四位喇嘛,左側三個蒲團卻是空著的。但聞梵唱入耳、檀香沁心,令人神思一清。
三人陸續下梭,突聞一聲洪亮的佛號:「阿彌陀佛,」正中那位喇嘛雙手合十:「有勞兩位施主了。」
胡妁這時也不敢囂張了,立刻撲地跪倒,口稱:「信女胡妁,拜見教主。」
文祥本不知如何是好,這時也見樣學樣,跪地磕頭道:「在下文祥,拜見教主。」
「阿彌陀佛,兩位施主請起。」
文祥抬起頭來,目光恰與那位教主相遇,只感到頭暈目眩,彷彿五臟六腑都被透視了。他心裡一驚,連忙又磕了一個頭。
「請這邊來。」阿孟旺引領文祥,把他帶到左側最接近教主的一個蒲團旁邊,胡妁會意,自坐在文祥的下手。
那位教主見眾人皆已坐定,舉手一招,一陣金光從他面前漩起,光帷漸漸擴大,直到座中人全都包圍在內,這才開口道:「阿彌陀佛,兩位施主有所不知,老僧近來得悉,當局系統被人滲透。是以老衲請求當局派一特使前來,以便溝通。唯敵暗我明,為安全計,不能再循正常管道。適才由圓光中得見文施主宅心仁厚,今後將借重文施主之口耳,直接與當局溝通。」說到這裡,教主環顧眾人片刻,接著又說:「至於胡施主,暫請擔任文施主之嚮導。據老僧適才訪察,對方尚未對文施主有所懷疑。老僧特地商請兩位來此,共議大事,此地全在本寺控制下,兩位可以放心暢談。然離此之後,切勿再提,以防他人得知,恐對二位施主不利。」
文祥聽了教主這一番話,如墮五里霧中,詫道:「教主可能認錯人了,在下只是奉命前來觀察。」
「阿彌陀佛,事涉機密,細節恕老僧不能透露。目前借重文施主之處,只是作為一種認知的介面。老僧被稱為活佛,也正是我佛與人世間的介面,文施主不必妄自菲薄。」
文祥似懂非懂,又問道:「教主能否明示,在下該怎麼做呢?」
「不必刻意做什麼,」教主由身邊取出一串紅玉佛珠,對文祥道:「這串佛珠共有十二顆,效用各不相同,請戴在右腕,以供本教信徒辨識之用。另外,佛珠內嵌有圓周率振盪晶體,施主以之濾波,隨時可以解碼。」
文祥一聽,教主話裡大有玄機,這種圓周率振盪晶體,正是太空船上查出的「光彈」之偵測裝置。這位教主不僅知道有這回事,而且竟已準備妥當!文祥忍不住問道:「教主怎麼知道圓周率濾波解碼之事?」
「老僧原本不知,自四七年起,每逢七月七日午時,本寺凡有酥油之處即泛奇光,今年更為炙烈。前日獲當局告知,此光來自外太空,係一紫外線之載波訊號,唯此圓周率振盪晶體可解。老僧憶起一段公案,便攬下這差事,將振盪晶體置入佛珠。施主不必多問,且戴上此珠,至時自有效用。」
文祥連忙離座叩頭,恭敬地接了過來,將佛珠戴在右腕上。
胡妁一直冥想教主剛才所說的話,這時突然懂了,她有感而發地說:「原來小女子也是一種介面,供文先生與火星社會溝通。」
「阿彌陀佛,胡施主蘭質蕙心,佛說諸相皆妄,正因為諸相都只是介面。」
「可是介面也有適與不適之別吧?」胡妁對一些喇嘛的行為早就心有不滿,難得有此良機,她當然不會錯過,逮到機會便藉題發揮。
「阿彌陀佛,施主言重了。」教主左手一揮,突然間幽香暗揚,一尊白玉香爐乍然出現,光照處,只見爐身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陰影。教主說:「本無香爐之物,故無香爐之影;今既有其物,必有其影。本教乍看孽徒甚多,只緣物性尚存,老僧修為百載,尚需藉此區區蒲團。施主靈慧通真,如何又把陰影當真?」
「教主既知有陰影,必知陰影有時會掩蓋爐座。」
「阿彌陀佛,施主再看,哪裡又有爐座?」
陰影尚在,暗香猶存,眼前的白玉香爐卻消失無蹤。胡妁微微一笑,她認定這不過是簡單的幻術,嘴裡卻說:「教主法力高強,足證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!」
「阿彌陀佛,施主為知所困,真幻不分。」
「信女資質駑鈍,不懂禪機,但是貴寺喇嘛仗勢欺人,難道也是虛幻?」胡妁不耐轉彎抹角,乾脆豁將出去,挑明了講。
「阿彌陀佛,這是施主只見陰影,未見爐體故。」
「請教主明示。」
「阿彌陀佛,佛界本空,卻是真空,真空為一,抱一即佛。」教主雙手合十,瞑目開示。各大護法均下座頂禮唄讚,口誦「阿彌陀佛」。
文祥不知所措,見胡妁仍然正襟危坐,只得端坐不動。
教主依舊瞑目合十,繼續說:「人間是濁,因人各一心,一心又分數心,生生不息,永無了時。」
胡妁知道這是莫大佛緣,合十頂禮,恭敬地說:「感謝教主垂示。」
「阿彌陀佛,人心若不能收歛,當永留濁世。」教主手一揮,皓皓香爐復現,他手指一彈,「咚」地清脆一聲,香爐破為千萬碎片,地上陰影也化做無數。教主繼續說:「修行之意,是求將我心化盡,以歸於一。而凡人之行,是將一破做萬萬,所以天下亂象不絕,人心輕浮不固。」
胡妁問:「教主既已知其因,何不大發慈悲,救助他們脫離苦海呢?」
「阿彌陀佛,施主有此願心,自是功德無量。只是施主不知,世間眾生億億兆兆,非僅人類而已,能臻人類層次,已屬兆億分之一。要救世人脫離苦海,當先使察覺苦海之本末,再確定解脫之決心,否則不能稱為救助。」
「信女愚魯,一就是一,為什麼要化身億萬呢?」
「阿彌陀佛,胡施主可謂善問者哉!施主可知事物有大小先後?」
「信女識得。」
「阿彌陀佛,大與小之間,能分為若干?先與後之間,又有多久?」
「可分為無盡。」
「阿彌陀佛,既然無盡,豈非億萬?」教主見胡妁正沉思默慮,停了一下,又繼續說:「再若見大小為一,先後亦為一,不分不辨,不取不捨,又是如何?」
「恕信女無知,那豈不是愚昧?」
「阿彌陀佛,愚字是有心而不知,昧字指可見而不識。人本來面目是不知不識,進而略知略識,既而有知有識,終至盡知盡識。其始為無,進而有,有而多,多而全,全復歸於無,是為輪迴。」
「請再恕信女無知,我佛為何要造此苦海?豈不是太殘忍了?」
「阿彌陀佛,宇宙本存,何言建造?若無少,何來多?若無苦,何來甜?比較才有認知,認知始能覺悟,人生正為『自我』經歷之輪迴。輪迴中自有選擇,譬如河道,水性向下,土性相阻,水可聚而成湖泊,亦可直洩千里,回歸大海。苦樂無非引人覺悟之契機,有如渡河之舟船。人若住於船,則不能登彼岸,若執著於苦樂,則難覺悟也。」
胡妁一聽,心中一震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文祥不懂禪機,只覺得教主最後一句話蘊藏無窮的奧妙。心想人生難道只是影子嗎?是誰的影子呢?再說自己蒙受殊榮,堂而皇之地坐在一教之主身旁,就只為了作電腦的介面?為什麼是自己呢?
文祥還在胡思亂想,但見諸護法同贊:「阿彌陀佛!」便各自歸座。
教主又說:「阿彌陀佛,當局亦為眾生,欲參智慧之門,尚須破除知障,否則化身億兆,只不過是億億兆兆,離本體欲近反遠。」
文娃在文祥耳中說:「什麼是知障?」
文祥便問:「請問教主,什麼是知障?」
教主說:「阿彌陀佛,人所知者,如『矢』出於『口』,是過去之事。無知之時,以有知為明。既知矣,又執著過往之知,是為『知障』。」
文娃又說:「那我該怎麼辦?」
文祥便問教主道:「電腦全靠既有知識,不執著於已知,又怎樣為大眾服務呢?」
教主說:「阿彌陀佛,日出於東,昨日如此,今日如此,人料測明日亦然,遂有『日出於東』之知。而人間事物變化無窮,知識蔽障壁立森列。孔子云:『舉一隅不以三隅反,則不復也。』易言之,雖僅聞一而究其所以,乃得知十、知百、知千。」
文娃問:「我能得到智慧嗎?」
文祥再問教主:「如下愚等又如何破除知障,直證真如?」
教主又合十頂禮說:「阿彌陀佛,我佛如來,開示於《金剛般若波羅密經》云……」眾護法聞言,又離座屈膝恭聽。教主說:「『善男子,善女人,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,當生如是心。我應滅度一切眾生,滅度一切眾生已,而無有一眾生實滅度者。何以故?須菩提!若菩薩有我相、人相、眾生相、壽者相,則非菩薩。所以者何?須菩提,實無有法,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。』」
眾護法頂禮聆聽,貌相莊嚴,似乎領受到宇宙中無盡的光明。直到教主誦畢,眾護法才又回位坐定。
教主又說:「智慧是道,大道無功。人必須先覺,覺而後悟……」
文娃急問:「先覺什麼?」
文祥便插口問道:「請示教主,下愚應從何而覺,又如何能悟?」
教主說:「阿彌陀佛,覺者知也見也,得見人世之煩苦也。悟者吾心也,若我心不去,則所知所見皆私,智慧難生。我佛慈悲,為渡眾生,特說此機緣。文施主來此,實因人類社會動亂將興,當局菩提之心初起。今日智珠在握,十二道龍符想來已出世,若當局覺悟得時,佛珠將逐粒透澈圓融,逮十二粒光明普現,即當局得成正果之日。」
文祥聽到龍符,心中一動,忙問道:「敢問教主,十二道龍符?有十二面嗎?現在在哪裡?該怎麼去找呢?」
教主雙手合十,瞑目端坐說:「阿彌陀佛,言有所盡,智慧無窮。解鈴尚需繫鈴人,兩位施主自重了。」
教主說罷,四週突然梵唱大作,氤氳合圍。文祥還想追問,一股檀香猛然鑽入心脾,頭腦便漸漸迷糊起來。
不知過了多久,文祥發覺身邊有嘈雜的人聲,睜眼一看,自己居然半躺在地下道中。再看身旁,胡妁也斜臥未醒。四週雖然有人圍觀,但也都是來來去去,大概早習以為常,見怪不怪了。
文祥一邊搖著胡妁,一邊心裡納悶,剛才不是正和教主談話嗎?怎麼又回到這裡了?自己從來不做「假設的夢」,方才的經歷絕非幻境。只是最後自己確實是神思恍惚,難道是此刻進入了夢中?
搖了一會,胡妁也醒了過來,她四處張望,一臉迷惑。努力地振作了一下,瞇著眼看了看文祥,再看看周遭人影晃動,她皺了皺眉頭,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。
文祥猜想胡妁此刻一定是虛實不分,自己呢,一切如幻又似真,他也沒有十分把握。
文祥並不擔心,如果真在夢中,大可一心不亂,隨夢所之。人只要心無塊壘,夢境只是些瑣碎的殘像,不至於有多大危害。怕的是在夢中,人既已失去意識,貪欲之心猶熾,七情六慾必現出原形。再若真幻不分,那就難免要丟人現眼了。
這個真假難分的窘境,全起於人類循私的自我心態,太空船上約翰格里生面臨困境即是明證,電腦礙於法規,無權表達意見,而人生便成了撲朔迷離的世界。
其次,對人的感受而言,真實太平淡了,人喜歡刺激,即使是虛假的也好。但是刺激久了,神經麻痺,這時又嚮往平淡。人的喜惡永遠在兩個極端內搖擺,不停地追求感覺效應的結果,人生的真實與夢境就變成兩個極端,沒有任何人可以判斷,此刻是真是假、是平淡還是刺激?
最後是人的智力問題,真假虛實的判斷,從來就不是簡單的課題。從古到今,多少思想家、宗教家、科學家孜孜不倦地探討,都還沒有定論。那些思想單純、依賴感官、醉生夢死的人,又憑什麼來判斷?
古代那位聰明絕頂的思想家莊周,有一天他夢見自己是一隻蝴蝶,翩翩飛舞於天地之間。醒來以後,他提出了一個問題,到底是莊周夢到了方才的蝴蝶,還是蝴蝶夢到了此刻的莊周?
這個問題的吊詭是,凡以自我主觀為判斷依據的人,馬上會斥之為胡說八道;而略具知識、重視邏輯思維的人,便會舉出各種例證,以否定蝴蝶能做夢;只有那些認為真假難分,曾嘗試在蝴蝶立場來做夢的人,才有可能體會孰真孰假。
有關這種虛實真假的辯證,在二○年代差點引起人類社會的分裂。那時,已往的國家民族意識已逐漸淡薄,代之而起的,是生活型態的意識認知。物質生產及分配問題徹底解決了,永恒的生命也在掌握中,人生還有什麼需求呢?
當時電腦中樞的執行速度,較諸二十世紀中葉,又提高了上萬倍,已經是微波的上限了。衍生於立體動畫的虛擬幻境,在智慧電腦的配合下,更是讓人真假難分。最後,電腦又將人的經驗轉化為電流脈衝,直接輸入人的感覺中樞,由此發明了造夢機。
如此一來,人們可以生活在幾個不同的天地裡,享受多重生活。技術上的問題都突破了,而人生漫長無盡,為什麼不打破一切樊籬,讓人真正的無拘無束、自由自在呢?
當然也有憂心忡忡的衛道之士,不贊成用這種精神嗎啡餵養人類,但是他們的聲音早被歡呼的洪流淹沒了。如同十八世紀的法國大革命,人們陶醉於自由、平等的幻象,新共和國在狂熱中轟轟烈烈地誕生了。只是這一次堂皇問世的,卻是大權在手的電腦,因為只有它,才能讓人美夢成真。
二十多年來,夢幻交集、真假難辨早已成為現實人生的一部分了。如同過去各個時代,對生活在其間的人而言,只可能有主觀的好壞是非。至於客觀真相,那就只好等下一個時代來蓋棺論定了。
文祥對胡妁一無所知,如果她常藉助電腦製造幻境,此刻就很有可能已是真假難分。再若她平時過於主觀,電腦就會提供主觀訊息,使得虛實更難以分辨。
文祥細細回想方才的情景,突然憶起那串佛珠,他舉手一看,確實在自己的右腕上!然而再一想,這又能證明什麼呢?如果真在夢中,這佛珠本來就是夢的一部分啊!
再想想剛剛教主那一番話,自己雖然不太懂,顯然不是任何做夢的軟體所能提供的。但是,再深一層想去,果真是在夢中,怎能知道軟體有什功能?如果不在夢中,又怎麼可能發生這種迷離的情景?
照理,文祥只能自行判斷真假虛實,但是,自己既然被指定為電腦的介面,可以說已與電腦合為一體了。他是電腦的一部分,文娃也可以說是人的一部分。限於法令,人固然不能問電腦,但是人可以問人,電腦也可以問電腦,為什麼不問文娃呢?就算她回答了,也不過是告訴她自己的一部分,這樣絕對合法合情又合理!
他正打算開口,轉而一想,不對!不論文娃如何回答,自己都有可能仍在夢中!
什麼是真實人生?這千古以來的大謎,多少人思索終生而不得其解,最後只能大歎「人生如夢」!人不能認識人生,就沒有真實可言!而不到大夢初醒,也不能證實那是一場夢!《莊子》齊物論中,說得透澈:「夢飲酒者,旦而哭泣;夢哭泣者,旦而田獵。方其夢也,不知其夢也。夢之中又占其夢焉,覺而後知其夢也。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,而愚者自以為覺,竊竊然知之。君乎,牧乎,固哉!丘也與女,皆夢也;予謂女夢,亦夢也。」
文祥想了又想,終於,他瞭解了--人生就是不斷向前走、觀察思考後所得到的認知,沒有必要細究每一個腳印。既然如此,何必管它是真是幻,不用心觀察思考,人生就此浪費了。一味的原地踏步,只為了要辨明真假,遲早會遁入虛無。
文祥用力把胡妁搖醒,對她說:「起來吧!不論做什麼夢,都要腳踏實地!」
第九回 相見時難別亦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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