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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回 支離東北風塵際
  二十世紀末,在美國西岸華盛頓州,有一個叫塔科馬的地方。那裡北臨曲折的海灣,背倚一連串起伏的小山,到處聳立著各種針葉樹林,氣勢雄偉。只可惜全球受到工業廢氣的毒害,空氣中二氧化碳飽和,以致酸雨處處。在生態浩劫下,原本蒼翠挺拔的樹葉早已枯黃衰敗,剩下一丁點生氣,正作垂死的掙扎。
  連綿蜿曲的山道兩旁,在枝密葉稀的蔭庇中,參差著一座座白牆紅瓦的高級住宅。這些華宅佔地廣袤,環境優雅,屋主盡是腰纏萬貫,有頭有臉的高科技新貴。
  這個社區對居民有很嚴格的規定,絕對禁止飼養寵物,而且除了在社區出生的,也不接受十歲以下的孩童。所以宅區安靜異常,除了偶聞天籟,耳中一片死寂。
  然而長期以來,當地居民常為一種奇特的噪音所干擾。稱之為噪音倒也未必恰當,因為那聲音頗有節奏,偶有哀怨的旋律夾雜其間。只是聞其音者莫不心情鬱悶,食慾不振,間或頭痛、作嘔,症狀不一而足。
  這些屋主都受過良好的教育,從事科技企業,又都是社會上知名的人物。因此,他們各有各的立場,各有各的認知。有人說是外太空人在此建立了基地,有人認為山勢迴合,令風聲起了共鳴,更有人認為是過度寂靜的副作用,眾人猜測臆想,莫衷一是。
  其中一位電子專家伯明罕堅信是某家孩子在家偷聽光碟。本區居民原來就不多,大大小小不過一、兩百人,由嬰兒到二十歲的孩子,算來算去不會超過二十個。
  問題是這些人很少在家,更不要說齊聚一堂查明真相。而且個個重視隱私,誰都不願明說自己家中情況,伯明罕的理論因而無從證實。
  這種現象就這樣維持了多年,有些人受不了只好搬走。新來的不論有沒有孩子,那噪音依然,一直是社區居民心中的一個大謎。
  伯明罕很不服氣,他買了一台音波檢測器,決心找到原因。他發現那段音波的頻率在五千到五萬之間,屬於高音的範圍,正好是人類聽覺的極限。
  再進一步尋找音源,這才瓦解了伯明罕的信念。如果說沒有音源,那是絕不可能的事。問題在處處是音源,那個噪音來自這個社區的每一個角落!
  一位在石油公司任職的地質學家又有了新理論,他認為音源在地底!
  伯明罕是個死心眼,他把從這個山區各處收集到的聲音,以音量為對象,畫了一個等高線圖。在此圖中,音量較大而等高線最密集之處,是朱博士家游泳池的下方。
  朱博士來自中國,他擁有多項發明專利、三家上市的高科技公司。朱太太是美國人,當年華盛頓大學著名的啦啦隊長,結婚不久,這對夫妻就搬進社區。
  朱太太一來,就對那個噪音煩惱不已,妙的是朱博士耳背,一點都聽不到。夫婦為此勃谿時生,互相叫罵,反而擾得四鄰六神不安。
  伯明罕造訪朱博士,向他說明前後情形,並建議把游泳池挖開,查個究竟。
  朱博士毫不猶豫就答應了,哪知動工之後越挖越廣,不僅是游泳池,連整個地基都挖開了!朱博士的新居完全被破壞,無法住人。好在伯明罕單身獨居,空室頗多,這事又因他而起,便撥了一間主臥室,讓朱博士夫婦暫時安身。
  在工地現場,挖地工程積極進行,越挖那音量越大,振盪點也越集中。
  儘管朱博士工作忙碌,對這件事卻饒有興趣,主動提出要負擔一應財務開支。奇的是朱太太的態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,雖寄居人下,反倒對新環境贊不絕口,也力主繼續挖掘。於是開挖工程堅持下去,一挖就挖了半年,結果挖了一個一百公尺見方,深達五十公尺的大洞。
  音源終於找到了,是一尊印地安人石像,上面還刻有文字。伯明罕找了印地安文字專家譯出來一看,上面寫著:
  「這位是偉大的黑鷹!
  「我們不朽的族長,
  「黑鷹告訴我們,
  「我們偉大的祖先把土地保存得很好,
  「然後用血染紅了送給皮膚白白的人。
  「皮膚白白的人會把土地弄得很糟,
  「然後他們的子孫就會走掉。
  「當太陽不再明亮的日子,
  「兀鷹會在金星飛翔。
  「………(字跡不清)
  「………太陽出現在灰狼的日子,
  「………」
  經過考證,專家認為這應該是一百年前左右,印地安人埋藏的石像。如果賣到古物市場,可值五百萬美元,再若公開拍賣,可叫價二百到一千萬。他們甚至建議繼續挖掘下去,一定還有更多值錢的古物。
  朱博士把這些專家送走了,他的公司一個月就可以賺一千萬,何必這樣辛苦的在自家挖洞?伯明罕也不關心古物,他只想知道為什麼這個石像會發出噪音?現在挖出來了,他更想明白為什麼噪音又停止了?朱太太感到兩個男人都滿足,她當然也快樂無比。
  石像發出噪音的原因其實很簡單,首先,石像中有石英成分,受重壓之際會產生「壓電現象」。更重要的成因是水,朱博士家那座游泳池只是裝飾門面的,水永遠是滿的,從來沒人使用,所以也疏於保養。不斷漏水之餘,久而久之,水便滲入地中。附近電纜受潮漏電,電流加上不同振幅的石英振盪,便發出了各種噪音。
  朱博士完全沒有放在心上,他關心的是重建家園,等伯明罕把謎題解開了,朱博士價值數百萬的新居也落成了。那個偉大的黑鷹預知一切,卻沒想到他苦口婆心的諍言,並未引起這些知識分子的注意。
  這件事落幕了,然而餘音猶存,在一九九五年,一個太陽出現在天狼星附近的日子,朱博士一舉得子,取名為朱仁。
  朱太太是美國人,所以朱仁雖然看上去完全與黃皮膚、黑眼珠、扁鼻子扯不上關係,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。只是孩子一天天長大,不但越來越不像朱博士,反倒是越來越像金髮碧眼的伯明罕伯伯!
  朱博士一看到孩子就想起那尊石像,由石像又想到開掘的光景,由此再想到老婆當時的態度,他這才恍然大悟,暴跳如雷。
  於是夫婦展開了是與不是,知與不知的消耗戰,感情破裂了,但是面子還要維持。這時已經到了新世紀,美國只為貴族服務的高科技走到盡頭,賺錢變得非常艱辛。朱博士捨不得這片價值千萬的基業,朱太太更在律師的忠告下,不願放棄任何可能分到的財物。於是戰爭持續下去。
  夫妻反目,苦的是夾在中間的小朱仁,他渾身有用不完的精力,整天追趕跑跳蹦,動個不停。父親不喜歡他,母親又忙於製造另一個「貝比」。從小,在走馬換將一樣的「貝比色特」(baby-sitter)之間,再有各式「妹德」(maid ),由黑傭、菲傭、墨傭到中傭,他倒是學會了不少方言。只是他一直搞不清楚,自己明明是個金髮碧眼的白種人,卻有個中國人的名字!
  終於在十歲那年,朱仁和幾個蹺家的孩子跳上一部偷來的跑車,投奔自由了!
  美國名副其實是個民主自由的天堂,只是在這個天堂中,由金字塔頂到沙漠地基,其間層層級級,一目瞭然,真正享受到天堂滋味的祇是極少數。
  在非洲尼羅河東岸,一片廣大的平原上,聳立著無數個大大小小的金字塔。其中最大的是第四王朝古夫王(Khufu )的陵墓,塔身高達一百四十六公尺,基底每邊長二百三十公尺,總計用了超過二百萬以上的石灰石塊,正前方還有一座人面獅身雕像,據估是十萬個工人二十年的工作量。金字塔每年吸引了全世界數百萬的觀光客,遊客無情地踐踏著地上的碎石,虔誠而恭謹地仰瞻著它迷人的風采。
  有詩人說過:
  「啊!
  「看那金色光芒閃耀,
  「看那白雲輕偎,
  「看那錐形的塔尖,
  「看那人類文明的結晶。
  「金字塔啊!
  「您是觀念與技術的先驅,
  「您是通往天堂的捷徑,
  「您是財富與力量的象徵,
  「您是人人夢想的仙境。
  「金字塔啊!
  「我以無上崇高的敬意,
  「獻上無比謙卑的心情,
  「讓我拋棄一切,
  「讓我拜倒在您的塔前。
  「啊!
  「……
  「……
  參觀金字塔的人第一眼總是看到塔尖,那高高在上,摩雲迎風的氣慨,在在令人覺得「有為者當若是」!等到接近塔底,人人更是敬而畏之,要看全貌就不得不企足而立,抬起頭來,仰瞻心儀。
  美國夢,夢若是。果真有人要爬到塔頂,當然歡迎一試。但每年幾百萬人流連忘返,究竟有幾個人真爬上去了?當然有!而摔落下地、骨碎韌折的比比皆是。媒體、影像只顧那高高在上的寵兒,地上的枯骨,又有誰看它一眼了?
  於是,看來看去永遠是那幾個人,人人看得心癢難搔,越搔越癢!
  要做天堂的真正公民,必須具備幾個條件,一是皮白,二是心貪,三是財多。物以類聚,人比心機。只要皮白心貪,保證財源滾滾,要想推卻也很難。
  當資源豐富,人類剛由貧困中掙扎出來時,天堂中遍地黃金,隨處是蜜。雖然強者佔了先機,後進者仍有一席之地。只惜物極必反,當資源消耗殆盡,環境破壞,經濟力量開始下滑,財多就成了一大難題。
  這和當年法老王建造金字塔的原理同出一轍,最初這片平原上小丘處處,建塔時可以利用山勢,石塊由丘下搭起,一層一層很容易堆到高處。等塔建成了再移去小丘,把地鏟平,這才能顯出金字塔的巍峨壯觀。
  一座座金字塔建起來了,山丘逐漸鏟平,以致面積越建越小,小到只剩下遍地碎石和砂粒,永遠供人踐踏。那滿地砂礫可能也曾是金字塔的一部分,如今空在金字塔邊,只能望尖興嘆,永生做其金字塔的美夢。
  金字塔的工程是偉大的,金字塔的價值永存不朽,可是有誰知道,又有誰在意,當塵沙飛揚時,那些砂粒的辛酸和苦楚?
  這種事罄竹難書,不僅是小小的朱仁,美國有一百多萬逃家兒童。也不僅兒童,更有上千萬基於各種原因流離失所的人,無不在自由平等的洗禮下,每天仰望著摩天大樓,卻生活在排水溝、地下道中,不見天日。
  美國不是人人嚮往的天堂嗎?怎麼會有這種事?
  基督教義說得非常明確,上天堂唯一的條件是對主的信念。既然主在心中,而且是在自己心中,人只要相信自己心中的主,就等於是天堂的居民。那麼,人為什麼不專心一志膜拜自己的主呢?還有什麼比這件事更重要的呢?
  自由民主是人間的護身符,自由到連上帝身旁的天使都會出走變成魔鬼。父母忙於維護自己的自由,無知無識的兒童呢?能力不足、無財無勢的低層百姓呢?更何況在上個世紀,美國呼風喚雨成習,等國勢一衰,債台高築,經濟崩盤,失業率暴增。天堂的圍牆瞬間被推倒,養尊處優的天堂人怎麼承受得了?
  總之,百足之蟲死而不僵,在還沒有完全傾圮的天堂中,朱仁和這些可憐蟲還可以找垃圾維生,以偷竊騙搶、賣淫販毒度日。就像蟑螂老鼠,只要逃得過殺蟲劑、滅鼠靈的屠害,倒也活得肥肥胖胖的,而且無處不在。
  一晃就是十年,朱仁早就不記得自己是誰,在別人眼中,他只是山姆。這十年之中,山姆生存在每一個可能的陰暗角落,廢車裡、屋簷下是臨時的落腳處,而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消磨在感化院和各地的監牢裡。
  現在的山姆已非昔日吳下阿蒙,以道上流行的口語來說,他已是黑道黑帶七段,還差一點點,就到了大哥級的頂峰。
  他最在行的是偷竊,他偷了十年,還沒有失風過。窩囊的是他酗酒,在牢中進進出出,無一次不是因為喝得酩酊大醉,醒過來卻變天了。
  其實倒不是他妙手空空已達化境,精的是他懂得到哪裡去偷,偷些什麼。那是一位老前輩傳授給他的法門:要偷就偷教堂,只偷奉獻箱中的小額現鈔。而且同一類教堂每年只能下手一次,如果被逮到,不要逃,趕快跪下祈禱、懺悔。
  這個方法確實有效,他總共被逮過七次,有三次被揍得體無完膚,另外四次卻享受了一頓精美大餐,和帝王一樣豪華的沐浴。
  不論從哪個角度講,山姆算得上是一個有頭有臉的青年。金髮碧眼,身材適中,一身合體的西裝,配上正點的髮型。口袋裡有印就的名片,是一個網絡公司的業務經理,專事各種貨品採購。
  這一天,他跳上一列運貨火車,來到一個都市。他識字不多,根本不知道這裡與那裡,只是漫無目的地,隨風飄颺。
  奇怪的是,一下火車,他竟然對這裡的道路有一點印象,是什麼時候來過的?他怎麼都想不起來,管他,先找個地方休息再說!
  在火車上睡得夠久了,想要再入睡不是那麼容易,而身上只剩下二十多塊,買酒喝是不夠的,尤其要喝得迷迷糊糊,把自己忘掉,那可差得太遠了。
  他早有經驗,天下的教堂無一不是立於人氣最旺的地方。他也聽說過,東方的寺廟都建在人煙不至的深山裡,那簡直不可思議。一定是有位「老前輩」教出了很多東方弟子,寺廟被偷怕了,不得不搬到山上去。
  他走進一個社區探哨,非常中意,那裡有間教堂,格局是四星級,奉獻箱裡大概有四百多塊。更理想的是離教堂不遠處就有間酒吧,工作完了正好娛樂!再說這裡的天氣比較冷,晚上睡覺很麻煩,不如找間「臨時旅館」,進牢房也能躲躲風寒。
  一切如願,果然進帳四百,喝了兩百,醉得大腳踩小腳,東倒西歪。基於職業水平,山姆頭腦清楚得很,要玩就玩得痛快一點,玩出風格出來。反正牢門一關,二十四小時的代價還可換來免費的食宿。
  他想找個女孩子玩玩,這也是老前輩教授的絕活:千萬不要碰嫩的,最好先偷駕駛證件看看(現金一定要還回去,因財色有別);再就是別找中年以上的,否則脫不了手,除非是想退休,找個長期飯票(黑帶上段的很少這麼沒出息)。
  美國女孩子很容易上,因為她們爭取女權毫不後人。她們最不能受激,只要問:妳敢嗎?會嗎?能嗎?女孩子就會使出渾身解數,證明她們又敢!又會!又能!
  當他正在物色「代馬」的時候,在污濁的空氣中,昏昏黃黃的街燈下,有一棟奇特的建築突然躍入眼簾。
  那房子像是畫出來的,各式各樣的顏色刺眼欲花。房屋四角都向上翹,好像聖誕樹一樣,可以掛上給孩子們的禮物。最奇的是門前掛了幾個氣球,裡面還會放光。球上畫著一些圖不像圖,字不像字(這點山姆還很自謙,他只是存疑,雖然他本來就不識字,但是這些字更不像他所不認識的字),他猜這是一家中國餐館。
  正當山姆直著看、橫著看,看不出一點名堂的時候,從裡面走出一個中年人。那人頭上戴著一頂怪帽子,身上花花綠綠,還有閃光的玩意,腳上的鞋不似鞋,襪不似襪。這人說:「兄弟,進來坐坐。」
  山姆以為他在叫別人,回頭一看,空無人影。
  山姆醉眼惺忪:「你叫我嗎?」
  那人笑容可掬,用夾生的英語說:「不錯!我知道你家庭不幸,前半生飄零顛沛,滿肚子苦水無處吐。那是因為木星衝撞了土星,當有這些災難。不過你該翻身了,我難得出來,卻一眼就看到你!我能為你轉運,保證你發財升官!」
  山姆清醒了一點,他認為對方也喝醉了:「你在說我嗎?」
  那人說:「當然是你,我還可以透露更多。」
  山姆問:「說多少沒關係,有沒有酒給我喝?」
  那人連說:「有酒!有酒!要喝多少都可以!」
  山姆大喜,說:「那就走。」
  那人手一伸,說:「請!」
  山姆問:「這不像中國餐館呀,是不是中國酒吧?」
  那人說:「不!這是萬法寺!」
  山姆不懂:「什麼?」
  那人解釋說:「是秦教堂!」
  山姆終於瞭解了,暗道聲慚愧,原來是衣食父母:「好極了!好極了!」他放心地跨進那所中國教堂。
  他出入過無數教堂,知道各種教堂的格局、佈置,當然純粹是為了工作方便。眼前最重要的是先摸清門戶,不要臨時逃進廁所,那就臭不可聞了。
  偏偏這間什麼秦教堂與他以往所知的完全不同,沒有開敞的講道場所,也沒有明亮的走廊大廳。一進門來,陰陰暗暗的氣氛就像走入午夜的墳場,令人汗毛直豎。
  這裡是個統間,有如老式的工廠,幾根柱子直撐到屋頂,連個天花板都沒有。山姆看了非常歡喜,樑上黑黝黝的容易藏身,居高觀察下面的動靜也一覽無遺。至少今夜不必找警察大人的麻煩了,那些筆錄、問話實在令他煩心。
  地面上有幾張矮得不能坐人的墊子,這倒像嬉皮、雅皮士的客廳。正中央有個高腳大鍋,鍋下無火,鍋裡卻不斷的冒煙。
  大鍋的後方有一個長桌,上面擺了不少水果,看得山姆食指大動。更引他注目的,是那個壓克力箱子,很不幸,裡面只有幾張零鈔。不過行家很清楚,奉獻金的多少全在教堂的規模,而不是這小小的箱子。
  桌子後面是一個大櫃子,裡面放著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像。人像上面還插著一大堆旗子,好戲就在這裡!那些人像的脖子上,麻麻密密地掛著一串串金晃晃的牌子、鏈子,起碼夠他醉上一年!
  山姆見多識廣,他目光一掃,就像數位相機一樣,全部錄入大腦的資料庫中。這種多年難得一見的大買賣,他是一點馬腳都不會露出來的。
  那人領著山姆走過大廳,進入後間一個豪華的會客室。這室中金壁輝煌,掛滿了各式金牌,金光耀眼,令人瞇目難睜。真正令山姆驚奇的是一尊半人高的象牙雕像,項上有個項圈,圈中有顆很不起眼的紅色石頭,卻是價值百萬的紅寶石!山姆到底年輕,這時心臟猛烈跳了一下,顯然這不是黑帶應有的風範!
  在軟軟綿綿的沙發上,那人讓了坐,立刻有人送上清茶。那人開口說:「我知道你是什麼人,用我們中國人的話說,我有神通,所以我知道。」
  「我是什麼人?」
  「同道人!」
  山姆不懂他在說什麼,他在思索晚上藏在哪裡最好。樑上最安全,櫃子裡也可以,但是哪裡能和這個沙發相比呢?他用屁股試了又試,這一輩子,不!應該說是半輩子,至少,打從他逃家的那天開始,就沒有這樣舒適過。
  但是,不必是先知他也知道,如果把這個人應付好,說不定……啊!對方在等他回話,他忙說:「很好!很好!」
  那人發覺魚餌無效,便再換一招,問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  「山姆。」
  「山姆什麼?」
  「山姆.朱。」山姆應付警察的經驗又用上了,他立刻遞上名片:「我做網絡服務,到處找合適的產品。」
  那人驚訝地說:「啊,你有個中國人的姓?」
  山姆聽多了,笑著說:「這是印地安人的姓。」
  「對了,印地安人來自中國。」
  「是麼?」
  「我是本寺的主持,你可稱我通天法師。」
  山姆起身,與法師握握手:「通天法師,你好。」
  法師問:「你做什麼網絡服務?」
  「名片上有我們公司的網站名,上網就可以查到。我們供應點對點服務,只要你入會,不出家門就可以買到任何東西,任何東西。」山姆侃侃而談。
  事實上這也是老前輩所教的道行之一,稱做身分掩護。因為這種虛擬的公司每年只要花八十元美金,買一個網頁就夠了。自從上世紀末網絡發燒以來,迄今登記的網域名已近百億。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空頭的,誰管得了那麼多?
  「生意好嗎?」
  「我只負責採購,反正有薪水拿,有酒喝就好。」山姆把酒字說得特重,他斜靠在沙發上,在柔軟的海綿中,下陷的身體蜷曲得像隻蝦米。他一直在琢磨,晚上如果酒喝足了,睡在這裡,應該蓋什麼才好。
  法師仔細觀察山姆,這個年青人很值得利用。是正宗白人,家教很差,雖在社會混了很久,看他的坐相,還稚嫩得很,這種人一定逃不出自己的掌心。
  法師一拍掌,從後間出來一位東方姑娘。法師問山姆說:「你要喝什麼?」
  「伯本。」山姆說。
  姑娘返身盛了一杯出來,酒深只達一寸。山姆看看,眉頭一皺,法師馬上對姑娘說:「整瓶都拿來。」
  山姆高興得一巴掌拍在法師膝蓋上,說:「你比我見過的那些傢伙上路多了,我以後會常來。」
  法師頗為高興,便問:「你家在哪裡?」
  山姆又將應付警察的那一套搬出來:「我家在佛羅里達,父親在卡達鑽探石油,母親在秘魯的利馬大學做教授。」萬一警察真的要查,他也不在乎,反正也不過是混上幾天,混得成混不成,自己在哪裡都一樣。
  法師又問:「你在西雅圖沒有親戚嗎?」
  「西雅圖?」山姆嚇了一跳,怎麼會問這個?
  「是的,西雅圖。」
  「我現在在哪裡?」
  「西雅圖。」
  山姆連連搖頭,他生平最大的惡夢便是這個地方,還有這鬼地方的一切。
  「生意好嗎?」
  「今天還不錯。」
  「是呀,我一看你就知道,你有金星正命,大發大利。」
  「好極了。」山姆心想,我也看得出你有破財命。
  「你晚上打算住哪裡?」法師見年輕人對命運興趣不大,只好找下台階。
  「青年中心。」青年中心八人共一間房,二十塊錢一天。這原是用來對付警察的台詞,一開口就溜出來了。
  法師慷慨地說:「這樣吧,這裡是我的道場,如果你願意可以住這裡,管吃管住。如果你想發財也有機會,你先住下來,我們慢慢再談,好吧?」
  當然好,好得不能想像!晚上先從哪裡下手呢?
  一瓶酒三兩杯就見底了,法師很滿意,朱仁更是滿意得飄然若仙。法師帶他到後院一間雙人客房,那裡已住了一位衣冠楚楚的美國青年戈爾。法師吩咐兩人暫且同住一晚後,便自行去了。
  「你是怎麼來的?」戈爾掩著鼻子打量山姆。
  「他叫我來的。」
  「你不覺得這裡很怪異嗎?」
  山姆警覺起來,道上人第一條,就是不能說真話!他漫不經心地說:「中國教堂不都是這樣嗎?」
  「他有沒有對你說?因為木星衝撞了土星,所以會有這些災難。而且他能為你轉運,保證你發財升官!」
  「不記得了,好像這麼說的。」
  「他有沒有說他是先知?」
  「什麼先知?」
  「先知呀,聖經上的先知呀!」
  「先知又怎樣?」
  「先知應該知道所有的事情呀!」
  「什麼所有的事情?」在山姆的世界中,生存是偷騙搶奪,生活只有吃喝玩樂,這些他都知道,卻不知道還有別的事情。
  「所有還沒有發生的事情。」
  「還沒有發生的事情?」山姆嚇了一跳,是不是包括今晚的節目?「包括今天晚上和明天的事嗎?」
  「當然。」
  「可能嗎?」
  「當然可能,我曾經見過。不過有人說這位法師很靈,而且頭上會放光。」
  「頭上放光?」
  「是的!」
  「是不是頭上裝了燈泡?」
  「那我就不知道了,他還能靈魂出竅。」
  「靈魂出竅?這是什麼玩意?」
  「不過,我認為他在吹牛。」
  「是嗎?」山姆放心了些。
  「是的,我可以證明。」
  「證明什麼?」
  「證明那是騙人的。」
  「怎麼證明?」
  「他本來說給我一人一間房,現在你又來了。」
  山姆聳聳肩,說:「我只休息一會,夜深了就走。」
  「這麼晚了你到哪裡去?」
  山姆懶得理他,頭腦昏昏的,很爽,他一頭倒下來,睡著了。
  半夜醒來,山姆精神奕奕,另一張床上,戈爾正在吹口哨、打呼嚕。山姆從窗戶看出去,各處燈光都熄了,院子裡黑沉沉的,到處一片寧靜。
  他正要開門,想起戈爾的荷包,毫不客氣順手便揣進口袋裡。
  他先到會客室,輕輕鬆鬆就摘下那顆紅寶石,放在嘴裡咬了咬,是假的!糟!金牌呢?他又潛進前面那個「廠房」,那些幢幢黑影早已司空見慣,反倒是桌上兩根大紅蠟燭讓人刺眼。他趨近一看,好辦,只是兩個燈泡,一扭開關就熄了。
  慣賊之所慣者,正是那像紅外線般的眼睛,能在暗中視物。他一點都不遲疑,快步走到大櫃前,摘下金牌,用舌頭一舐,貨真價實!他心花怒放,一百多面牌子,少說也有十來斤重!若能賣個好價錢,先去夏威夷玩一趟!
  突然門外有人叫喊,山姆所有能理解的語言都不管用,他知道一定是事情敗露了。他一猱身,按照第三套計劃,往樑上爬去。麻煩的是這十多斤額外的重量,讓他費了不少工夫,這才平躺在橫樑上,一任下面兵馬紛紛。
  一會兒有人進來了,一邊嚷著一邊開燈。接著聽到一聲驚叫,於是有人跑出去,有人趕進來。人越來越多,嘈雜聲也越來越大。
  最後,警笛像一個女鬼嚎哭,尖銳的嗓門讓山姆不禁懷疑起來。老前輩不是說過,而且自己也屢次實證過,教堂的人不會跟警察打交道的?
  警察來了也有好處,至少山姆聽懂了下面在喊什麼了。
  「丟了東西沒有?」顯然是警察的聲音。
  「信徒們奉獻的金牌都不見了。」有人說。
  「一定是那個老美!」是法師的聲音。
  「哪個老美?」
  「那個金髮的。」
  「不要先下結論,我們查查看。」可能是警察,是女性,聲音很優美。
  「一定是,中國人不敢熄掉神壇前的長命燈。」
  「小偷嘛,管你什麼燈?」
  「關了那個燈會倒霉的。」
  「沒飯吃才真倒霉,要偷金牌就得關。」
  「不!中國人不敢偷!」
  「為什麼?」
  「因為我有神通,他們怕我。」
  「你既然有神通,小偷怎麼偷得走?」
  「我的神通只能對付中國人,對美國人無效!」
  「那你來美國幹什麼?」那位女警問。
  「在中國,政府指控我們,說我們是邪教。」
  「你們是嗎?」
  「當然不是,我是如來佛的師父,是地球的創造者!比佛教還要佛教!比科學更加科學!怎麼會是邪教?」那法師義正辭嚴,大聲反駁。
  「你在這裡有信徒嗎?」
  「多得很!而且我的徒弟都有錢有勢,有些是博士,有些是大企業的老闆!不信我可以拿相片給妳看!」
  這樣直鬧了個把鐘頭,人們才漸漸散去。
  山姆睡到凌晨,是時候了,據科學家分析,這是人活動能力最低的時刻。對一個慣竊而言,這才是他們最理想的作業時間。
  金牌實在太重了,山姆找了一個角落,掀起屋瓦,把部分金牌藏在瓦下。身上還有個順手偷來的皮夾,看看裡面有幾百塊現金,幾張電子信用卡和一張便條。他頗知未雨綢繆之道,原封不動的放在金牌下面。
  山姆心情愉快,步伐輕鬆,呼吸著清新的空氣,走出了這可愛的社區。
  不料剛轉出街角,一部黑白色間雜的警車就停在那裡。
  一位女警官從車內伸出頭來,問山姆道:「嗨!這麼早,你到哪裡去?」
  山姆久經大敵,見怪不怪,說:「嗨!睡不著,起來走走。」
  「你住哪裡?」
  「後面那條街。」山姆往後頭指指。
  「幾號?」
  「一號。」大號碼難說,一號準有。
  「那你姓約瑟夫囉?」
  「是的。」
  說著,另一位警官在他身後出現:「小伙子別慌!站住別動!」
  山姆知道大勢已去,乖乖地雙手頂著頭,坐進警車。
  人贓俱獲,只是金牌少了,皮夾也沒有搜到。山姆抵死不招,他拿的就這麼多,躲了一個晚上,一出來就被逮住了,怎能怪他?
  警局做了筆錄,又上網連線,查遍全國也沒有山姆偷竊的前科,酗酒的記錄可是洋洋大觀。那位女警對他頗感同情,一直追問他的家人。山姆已經知道這裡便是他的老家,乾脆說了實話,十年前就離家出走,住在哪裡卻是一無所知。
  女警便給他做了基因比對,查到伯明罕,由伯明罕處才知道這個少年居然是當地大亨,傑瑞朱的兒子!
  自從兒子失蹤後,朱博士已與妻子離婚,討了一個中國老婆,專做中國生意。隨著大勢所趨,中國經濟力量躍升為世界第一,傑瑞朱也鹹魚翻身,成為當地的名人。
  傑瑞朱得知兒子朱仁回來了,還被控竊盜罪,這於面子上太也難堪。便請了當地最著名的律師,賠上一筆可觀的償金,把朱仁接回家中。
  朱太太早知傑瑞前妻的事情,加上二人始終沒有子息,便視朱仁為己出。為了根治他酗酒的惡習,光是戒酒就花了半年多。又為了彌補他失學之苦,特為他請來家教,從頭補習。這時英文的風光過了,漢語漢字成為世界上最時髦的語文。尤其是一種概念基因教學法,一般人不出三年,就能得到相當於過去大學畢業的中文程度。
  五年過去了,朱仁的酒癮戒了,每天學這學那雖然痛苦不堪,大致上還比他流浪的日子愉快多了。其實這種日子對他而言好壞參半,花錢不愁,生活優裕,人人對他恭恭敬敬,不必像蟑螂一樣見光就逃。但是壞的一面,處處受到社會地位的壓力,一舉一動都讓他極不自在,又覺得還是那種無拘無束的日子好些。
  他常問自己,這種麻雀變鳳凰的故事,為什麼沒有給他帶來無上的快樂呢?是不是自己麻痺了?或是心理反常?他總是覺得一切非常平淡,每天都可以知道明天如何,不像那段流浪的日子,朝不保夕,生活充滿了刺激緊張。不論是物質或心理上,經常在極端的張力下,而突如其來的解脫,總會產生澎湃的高潮。
  一天夜裡,他實在忍受不了,駕著紅色「法拉弟」,以百哩的高速,任性地四處游蕩。他忘不了當他想盡辦法力求一飽時,那種渴切的心情。也忘不了那些苦命伴侶,雖然頭腦不清,行為怪異,但彼此無不坦然真誠的相處。
  現在,他家居豪華,出入威風,要什麼有什麼,心中卻是一片空虛,永遠無法滿足。再看身邊的朋友,一張張的嘴臉宛似嘉年華會上的面具,隨時可以換一副。過去他常挨罵挨揍,那好像是生活中的一部分,過去就沒事了。而今,各種甜言蜜語把他捧到天上,背後是是非非閒言不斷,令他不知如何是好。
  他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伯明罕,可是那伯明罕就像個小丑,每次出現在眼前都要耍寶,插科打諢一番,好像不這樣就要得罪人。母親對自己不錯,比生母還要關愛,可是那種中國人傳統的拘束,早把人與人分隔在兩個世界裡。
  至於父親,他更是又愛又恨,矛盾重重。他還記得兒時父母吵架時,父親左一句雜種,右一句婊子的,這些字眼現在對他已經不具意義。但兩個大人間那種兇惡暴烈的態度,不是丟盤子摔杯子,就是互相扭打,往往驚心動魄,永生懸掛在夢魂間。
  每當朱仁想到這些,他就懷念起烈酒在胃壁中燃燒、在血管中奔流的感覺。大腦渾渾沌沌的,他抬頭一看,竟然遊到當初被捕的那條街上來了。往右彎去就是那座奇特的教堂,現在他已經知道,這是中國近年崛起的一個新興教派的會場。
  對了,那些金牌呢?是不是還靜靜地躺在瓦下?他一時好奇心起,很久沒有重施故技了,那種提心吊膽,戒慎戒懼的感受,是不是還一模一樣呢?
  怕什麼?以當今的身價,誰會把他當作小偷?如果出了問題,了不起慷慨捐囊,送他們一百枚不就打發了?
  朱仁把車泊好,先在車中假寐。甫至午夜,他一緊身上裝束,躡步潛入大廳。這裡改變很大,新建了很多房子,一層接一層,幾乎讓他迷了路。好在廳內一切依然,只是金牌更多,大櫃也上了鎖,而且加裝了警報器。
  如今朱仁身手雖然略遜當年,那圓柱還難不倒他。三兩下上得樑來,掀瓦一看,喜得心花怒放,那種感覺如新,讓他百骸疏通,幾乎叫出聲來。
  他把贓物包妥了,回到車中,人不知鬼不覺,億萬富翁的繼承人又偷了幾百美金的小零頭!他真想大聲呼喊,讓全世界都知道,金錢又算什麼?
  的確,回到車裡,心情一平靜下來,他對金牌已毫無興趣了。怎麼辦?丟掉?不!拿去救濟那些睡在水溝裡的可憐蟲吧!
  倒是那個皮夾中的紙條讓他大感興趣,今非昔比,應該看得懂紙上寫的是什麼了。會不會是重要的文件,因自己而耽擱了?還害得一個超大型的國際公司破產了?再不然是美女的情書,或者是國家機密、商業信息?
  朱仁急急忙忙打開一看,原來是一份手繪的地圖,上方有一行潦草的字跡:想要追求真理嗎?
  這算什麼?什麼真理?人間有真理嗎?居然還有人想追求它?
  朱仁把金牌和皮夾等貴重物丟在一個乾涸的下水道出口處,他保留了那張地圖,他想知道圖上畫的是哪裡,與真理有什麼關係。
  第二天,傑瑞朱一用完早餐就走了。朱太太見朱仁若有所思,問道:「你有什麼心事嗎?不要見外,可以告訴我。」
  朱仁抬頭就問:「什麼叫真理?」
  誰知朱太太聽了非常高興,說:「真理就是真正的道理。」
  「有真正的道理嗎?」
  「當然有。」
  「可以找到嗎?」
  朱太太說:「真理不是某個東西,只能說懂不懂,沒有辦法找的。」
  朱仁哦了一聲,想了想,又問:「可以追求嗎?」
  「當然可以,可是追求真理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,一般人做不到。」
  「什麼人做得到?」
  「要有莫大的智慧和堅強的毅力。」
  「為什麼有人想追求真理?」
  「很難說,怎麼?你想追求真理?」
  「啊,不是,我只是問問。我連功課都做不完,還追求什麼真理?」
  「不能這樣說,其實讀書就是追求真理的第一步。」
  「那我已經在追求真理囉?」
  「可以這樣說,但也不盡然。」
  「為什麼?」
  「追求真理是要付出代價的。」
  「什麼代價?」
  「很難說,連生命都有可能。」
  
  


  
第六十五回 支離東北風塵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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