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復原
第六十一回 山中習靜觀朝槿
黑金剛打個手勢,大家不約而同把椅子拉過來,團坐在普拉格拉對面。格瑞達當然坐在正中央,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眸子,就像個痴心的歌迷,好不容易面對心目中的偶像,正打算獻出一切。
普拉格拉不再推卻,這該是他生平最賞心悅目的講演,恨不得把肚子裡的「真絲」傾吐一盡。其實天下並不是哥白尼、牛頓和愛因斯坦之輩太少,而是具有天然磁力的學生不多,以至於瑰寶深埋,真理蒙塵。
普拉格拉只看得見一個聽眾,問格瑞達:「妳知道什麼叫量子吧?」
格瑞達已經醉了,她眼中閃著渴望的淚光,有如沉醉在幸福裡的孺子,半仰著頭,羞赧地搖了搖頭。
普拉格拉想了一想,又說:「電子呢?」格瑞達展眼舒眉,點點頭。他得意了,終於找到交集了,磁力就是這樣開始的:「其實,電子就是能量集中、穩定的量子。簡單一點說,假定有一鍋麥片粥,如果妳沖了很多水,粥就變稀了,那是麥的澱粉在擴散,麥片也一點一點的溶解,懂不懂?」格瑞達微微一笑,連連點頭。
千金難買一笑,這裡普拉格拉正挖空心思,黑金剛卻等不及了,他只想知道磁通子是什麼,如何下手破壞,便問:「請問博士,這與磁通子有什麼關係?」
普拉格拉瞪了黑金剛一眼,不耐煩的說:「當然有關係,你聽下去就懂了。」他回過頭,仍舊對著格瑞達說:「當水少時,鍋裡的麥片粥就很稠,水多,粥就稀,對吧!不論粥是稠是稀,我們可以稱之為『麥片粥場』。假如我們換個題材,比如說宇宙的能量,那也是一樣的,整個宇宙是個『能場』,用力來看叫『磁場』,電就叫『電場』……」
格瑞達高興地說:「我懂了,賣東西就叫市場,比賽足球的叫足球場。」
黑金剛提醒她:「妓女是人肉場,交戰是流血場!」
普拉格拉耐心地說:「噢!差不太多,總之,場的範圍越大,場效就越低。場的能量和其距離平方成反比……」
格瑞達不願意,問:「為什麼要與距離平方成反比呢?」
普拉格拉說:「問得好!當妳和妳愛人相處時,是不是越近力量越大,相距很遠時,因為點擴大成體,情愛的力量就越來越小?」
格瑞達嘴一撇,說:「才不是,當我喜歡一個人的時候,越遠想得越深!」她這一反駁,惹得全場哈哈大笑。
黑金剛忍不住了,說:「格瑞達!別打岔!」
普拉格拉忙說:「她說得好極了!只是這個場有時間和空間兩個參數,人常把時空分開來看,但是在自然界兩者卻是不能分割的一體。所以,妳以往的情人,比如說三十年前的,對妳還有吸引力嗎?」
格瑞達低下頭去,幽幽地說:「博士,你是過來人嘛!」
普拉格拉笑著說:「對了,由麥片粥來看,每一粒麥子,它的力是隨時空距離漸漸減少的,所以我們無法定義,從哪裡到哪裡算一粒麥子。」
格瑞達一斂容,說:「我真的懂了,所以科學家只能用『量子』這個名稱,而且量子只有『量』沒有『體』。」
普拉格拉興奮得臉都紅了:「了不起,妳真是天才!一聽就懂!」
格瑞達得到鼓勵,逕下結論:「那磁場的麥子就叫磁子,電場的麥子就叫電子,普拉格拉博士,你說是不是這樣?」
普拉格拉反而給搞糊塗了,詫道:「什麼磁場的麥子?」
格瑞達說:「麥片粥場有麥子,磁場當然有和麥子一樣的磁子囉!」
普拉格拉忙說:「也沒有這樣簡單,在宇宙力場中,時空可以視為運動場,而電場與磁場是垂直的,電磁場與運動場也是垂直的,所以形成了三維的宇宙。正因如此,在三維一體的宇宙中,磁在運動場中可以得到電力,電在運動場中也可以得到磁力,而電場在磁場中得到宇宙能量的運動力。」
這下輪到古嚕嚕有興趣了:「照博士的說法,電磁波就是宇宙能量的運動力。」
普拉格拉說:「正是,只是這是目前科學已知的現象,照排列組合看來,運動場可以在磁場或電場中產生另一種力,磁場也可以在電場中產生另一種力……」
古嚕嚕打斷他:「磁通線是磁場的軌跡,所以磁在電場中可以產生磁通量子!」
普拉格拉大驚,瞅著古嚕嚕突然問道:「你是什麼人?」
古嚕嚕知道失言了,只好自我解嘲說:「我是印度人,我在猜謎,既然麥片粥在鍋場中有麥片量子,磁在電鍋中當然可以煮出磁通量子。」
這一番話惹來全場哄堂大笑,普拉格拉想想也覺得可笑,但還是起了戒心,正要說話,卻見格瑞達站起來,柳腰一擺,指著古嚕嚕說:「你這瘦皮猴!不去照照鏡子!憑你!猜什麼謎?連你老婆肚子場中有幾個兒量子都不知道!」全場更是歡聲雷動。
格瑞達轉身對普拉格拉說:「博士,不要理他,他平時就喜歡胡說,老是唬我們,說太陽是繞著他轉的!」
普拉格拉面前衝起一團火山,一時血脈賁張,什麼都忘了,也笑著說:「妳才是太陽呀!他是想妳繞著他轉。」
格瑞達臉紅了,軟綿綿地說:「我呀!我只繞著磁通子轉!」
普拉格拉重新打起精神,想了想,說:「這是科學,不是玩笑,偶而輕鬆一下無妨。我們先放下這些理論不談,事實上我們已經做到了。」
黑金剛問:「做到了什麼?」
普拉格拉說:「建立超大磁場。」
黑金剛問:「做什麼用?」
普拉格拉說:「做什麼用?用處太多了,比如……」他腦筋突然一片空白,瞄了格瑞達一眼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黑金剛代答道:「博士,我可以想像到,除了將它引爆,傷害無數的生命之外,不可能還有別的用途。」
普拉格拉無力地說:「為什麼一定要談有什麼用呢?哥白尼提出地動說,當時有什麼用?牛頓的三大力學,在那時又有什麼用?要知道整個人類文明便是這樣進步的!因為他們,我們才有科學,才有現代化的社會,才有真正的幸福!」
黑金剛說:「看看二十世紀的科學成果吧!是生態破壞!是社會污染!是電腦統治!是虛幻世界!」
普拉格拉說:「我是科學家!你說的是一些野心份子濫用科技的結果。如果善用它,人類社會才有希望!」
黑金剛又說:「科學家不知人間事,技術能量越大,危險性越高!你憑什麼保證你的研究成果不會被野心家利用?」
一旁觀察的四法王正要發作,轉而一想,何不藉此瞭解一下普拉格拉真正的心態。他望了黑金剛一眼,繼續保持沉默。
普拉格拉說:「我不做出成績來,別人怎麼知道我是科學家?」
黑金剛問:「為什麼一定要別人知道你是科學家呢?」
普拉格拉說:「因為科學家才能受到別人尊重!才能得到社會的認同!」
古嚕嚕插口說:「博士,你想想吧!像格瑞達這樣如花似玉,濃情勝蜜的佳人,如果把地球毀了,您還能到哪裡去找?」
普拉格拉親切地說:「正是這個原因呀!像這樣的絕色美女,舉世只能有一個。如果我不是重要人物,怎麼輪得到我呢?」
格瑞達深情款款地望著他,輕輕說:「博士,他們不懂的,吸力就是吸力!」
普拉格拉頹然坐下,雙手掩面,說:「妳為什麼現在才出現?」
格瑞達說:「這個世界上,天才也難找呀!」
普拉格拉嘆口氣說:「太晚了,詩人說晚霞是最美的,因為馬上就要消失了!」
格瑞達安慰他說:「別那麼悲觀,你的磁通子一定能挽救世界的。」
普拉格拉搖頭說:「不可能!我們正步向毀滅!」
格瑞達詫異了,問:「你為什麼這樣說?」
普拉格拉說:「我們已經建造了能夠毀滅地球的超級磁場!」
格瑞達嫣然一笑,說:「博士,你能建,當然就能拆!」
普拉格拉說:「不可能,在初建的時候,一種無比的成就感讓我們忽略了明明知道的後果。現在建成了,磁場能量之大……」他看了看黑金剛,那句話確實說到他心嵌裡:「沒錯!除了引爆,導致大量生命損失之外,別無他用。」
人人屏息以待,他忖量了一下,又說:「但是理論上可以與時空動場係數交換,用負時空場中和!或許還……」
格瑞達問:「怎麼和負時空場中和?」
普拉格拉說:「如果用科幻小說的講法,或許可以說是超時空旅行吧!」
格瑞達興奮地說:「那不是很好嗎?」
普拉格拉拼命搖頭:「不好!不好!」他兩手撐著低垂的頭,沉默了很久。最後抬頭說:「其實剛才那位先生說得對,科學進步得太快了,我們對很多事情還沒有瞭解清楚,就大肆濫用。像個不懂人事的孩童,手上捧著原子彈,隨時可能導致人類的悲劇。荒唐的是,科學家還戴著桂冠,還美其名為自由意志!結果是自取滅亡!」
格瑞達說:「如果時光倒流,我們可以把今天的經驗告訴前人,不是可以避免這些可怕的後果嗎?」
普拉格拉說:「也沒有那麼簡單,首先是限於人的無知與短視,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,又有誰相信呢?
「曾經有個老祖母假說,是說有個人因為老祖母的溺愛,行為不端,成了殺人犯。後來科學發達,有了時空旅行機器,便用他來做實驗。他通過時空旅行機,回到了老祖母年輕的時代,把她殺死了。
「結果是他祖母沒有結婚就死了,所以他父親也不可能出生,他自己也根本不存在。問題是,他怎麼可能殺人,又怎麼回到過去?」
眾人心情都感到無比的沉重。
良久,黑金剛問:「那你們打算怎麼辦?」
普拉格拉苦笑道:「你是說我們吧?老實說,我不知道。」
四法王突然大聲喝道:「好大的膽子,原來都是你從中作梗!怪不得一拖再拖,你還騙我們,老說能量不夠!」
普拉格拉也被激怒了,說:「我沒騙你們!是法王說要翻轉地函,我說能量不夠!我只是不懂,你哥哥口口聲聲要復國,如果把地球毀了,還復什麼國?」
四法王哼了一聲,回道:「你懂什麼?我們的國度在天堂!我們的主在考驗我們的信心,地球毀滅了,我們才能上天堂!」
普拉格拉恍然大悟,說:「原來如此!那我不是來陪你們送死的嗎?」
就在這劍拔弩張之時,突然一陣陣嚎咷之聲自南區傳來。四法王心神一驚,立說:「是杏姑!」
普拉格拉也是神色陡變,立時換了一副面貌:「她怎麼了?」
自從在湖畔見到普拉格拉,回來後杏姑心緒極不穩定。桃姑對這位小妹疼愛得無微不至,她以為四法王的事已成定局,心情大為寬暢,便安慰道:「小妹,我已經死心塌地,今生是跟定他了。老實說,阿米哈米人品不壞,我們一起伺候他,彼此也有個照應,妳就別胡思亂想了。」
杏姑無奈地說:「我們姐妹三人都被他包了,天下哪有這等好事?」
桃姑苦笑道:「誰叫我們生來苦命!我和妳二姐不是……」
杏姑打斷她道:「別再說了!我恨男人!」
桃姑嘆口氣說:「恨?誰不恨?現在人能長生,連來生再做男人都不可能了。」
杏姑說:「姐姐,我很煩,現在不談這些好嗎?」
桃姑說:「不是我喜歡談,阿米哈米天天逼我,要妳表態。」
杏姑說:「妳告訴他,我對蠱神發過誓,明年才破瓜!」
桃姑說:「你以為我沒說過?可是他不信蠱神,沒法子。」
這時李姑走進來,對杏姑說:「小妹,妳就可憐我們兩個姐姐吧!這事妳答不答應都由不得妳。再說法王看中了,別人高興還來不及呢!」
杏姑反問道:「這麼說,妳很高興了?」
李姑羞紅了臉,說:「這種事要妳自己去品味,反正我也沒閒著,多一個妳,我只有更自由更快活些。」
桃姑啐道:「小妹還是閨女,別說這些瞎話!」
李姑臉一扳,反駁道:「瞎話?不是我們維護著,她早就被……」
杏姑突地站起,厲聲說:「二姐!住口!我不要聽!」
李姑也不干示弱,罵道:「不要聽也得聽!妳是什麼三貞九節的烈女?守什麼人的活寡?我們是為妳好,否則讓法王強暴妳,妳也不能不屈服!」
杏姑氣得發抖,顫聲說:「我什麼都不是!誰敢侵犯我,我就跟他同歸於盡!」
桃姑深知這個么妹個性剛烈,說到做到。每次談到這件事,姐妹間就大傷和氣。這時見情勢緊繃,便拉著李姑,把她勸出房去了。
杏姑一方面為四法王的事煩惱不已,腦海中不時又浮出普拉格拉的影子。一想到他,一種強烈的感受油然而生,是無比的恐懼與憎恨,又是莫名的同情與愛憐。但是她搜盡枯腸,就是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,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這種奇特的感應。
杏姑不願坐困愁城,她步出門外,信馬由韁,又走到湖畔。只見湖邊一株垂柳下坐著兩個少女,她們脫了鞋子,正在踢水嬉戲。
那個東方少女兩腳往水中一踹,向旁邊一位女孩說:「水大!我的腳比妳大!」
那女孩一面笑,一面捶著那位東方少女:「也虧妳!想出這些怪名字!」
東方少女說:「不!真有其人,是我在右江遇到的幾個流浪兒。他們剛好五個,所以我不打草稿,一個配一個。」
另一位笑說:「為什麼妳配火呢?我覺得妳不算火大。」
東方少女笑了,說:「我蠻喜歡火大的,有次他為了保護我,被法王捉去,關在什麼碧水山苑一個山洞裡。後來有位李花姑娘看中他,把他放了。火大對這事一直耿耿於懷,說要去報恩,結果被師父禁閉三天!」
杏姑聽得真切,忙急步向前,說聲:「兩位打擾了!」
二位少女回過身來,那位東方少女直打量著杏姑,問道:「妳是誰?」
杏姑說:「我叫杏花,大家叫我杏姑。」
東方少女又看了一會,嘆了口氣,說:「難怪!難怪!換了我也要神魂顛倒了!」
杏姑被看得不好意思,問:「請問貴姓?」
東方少女說:「明人不說暗話,我叫衣紅,她叫法蒂瑪。我們有個共同的好朋友,文祥,妳可記得?」
杏姑猛吃一驚,心中的沉澱都翻攪起來了,說:「妳說什麼?這個人好耳熟。」
衣紅一楞,說:「耳熟?前不久的事,難道妳忘得這樣快?」
杏姑苦思冥想,偏生有一層濃霧,從那聲輕雷、那陣青光起,到方才所遭遇的一切,都緊裹著化不開。她只記得家鄉的山水,那是她根源所在;一個溫馨的夢,是希望所在;再就是四法王,是她痛苦所在;還記得兩個不爭氣的姐姐,是責任所在;另外有一張娃娃般純潔的小臉,一團青色的黑影,剩下的盡是一團迷霧。她試著推開它,撩開它,她相信迷霧後面才是真正的自己:「我是誰?我怎麼連自己是誰都忘了!」
衣紅想到四法王能施咒語,他一定在杏姑身上動了手腳。果真如此,杏姑只是四法王的傀儡,顯然美人計又落空了。
在衣紅的計劃中,利用宗教矛盾,略施小計就能鬧亂這龍宮基地。待食物之計不成,還有一著可以靈活應用的妙棋,那就是杏姑。她找到法王的別墅,眼見杏姑出來,便把文祥等人支開,打算下局精采的殘棋。
現在一看杏姑的模樣,不似作假,衣紅束手無策了。為什麼以往得心應手,今天卻步步荊棘呢?莫非賽諸葛是假,成功失敗全靠命運之神?
法蒂瑪做了多年康東布雷的祭司,信徒們喪魂失魄的場面看太多了。她一見衣紅無言,便親切地對杏姑說:「杏姑,來,坐在我身邊,我們聊聊。」
杏姑依言坐了過去,她從法蒂瑪的眼神中,感染到一股平和溫柔的母愛,那是她多年以來無法忘懷的甘霖。她的記憶漸漸鮮明了,由母親慈愛的容顏轉到驚怖的神色,自己衣不蔽體,手中緊緊握著一把紅晃晃的尖刀,面前倒著一個人體。
時間變模糊了,她眼前又浮現出一抔黃土,母親憔悴的眼神,辛勤的雙手。自己經常躲在濃密的樹叢,看母親十隻手指不斷地挖掘那土堆,小坑變成大洞,大洞變成深坑,深得有一天她把自己也埋在裡面了。
她還記得,在她剛高及桌面的時候,慈愛的父親常抱著姐姐,在她身上又咬又啃的,大家笑得非常開心。不懂事的年齡永遠堆砌在歡樂中,而歡樂的代價,則是當生理成長後,一種需求的壓力,以及對後果的預感錯綜交織的惶然。
人生是怎麼一回事?流不盡的淚水?一代一代延綿不已的痛苦?
不!有一道溫暖的清泉,曾經流過她的心田,依稀中,還是因果的延伸,她的生命已經被苦難裝滿了,容不下任何希望。
為什麼?為什麼是自己呢?
杏姑回憶之門敞開,立刻感到身心交疲,她一坐下來,就不由自主地倒向法蒂瑪懷中。緊接著一股濁氣上升,她再也控制不住,淚水如湧泉般滾滾而出。
法蒂瑪也曾是天涯淪落人,她感同身受,立刻回到了獨木橋畔。普天之下,唯有見識過苦難真面目的人才能體會那種震撼。兩種迥然不同的父愛,一種遺傳自獸性,一種昇華至神性,人只是夾在其中,或浮或沉。
法蒂瑪無需做作,她把杏姑緊緊擁在懷中,一邊輕輕地搖著,一邊哼著一種似歌非歌、似曲非曲的旋律。
這就是天籟,來自自然的謳歌,是所有苦難人賴以洗禮的聖曲。
人心中無非塊壘處處,平安的歲月就像無痕的秋水,過去了什麼都不會留下。挫折磨練卻刻骨銘心,堆砌出一座座高山峻嶺,一道道深谷湍流。大自然是生命之母,唯有它能孕育這種情操,撫慰著無助的心靈。
衣紅看呆了,她是個強者,腦海中只有攻防、策略、勝利。她們剛剛在史南達手上栽了跟頭,那還可以說是非戰之罪。這時她還待搜竭枯腸,如何利用文祥的感情,好讓杏姑心服口服,把這海底搞個天翻地覆。沒想到平素乖巧嫻靜的法蒂瑪,只說了幾句客套話,就讓素昧平生的杏姑山洪暴發!
在小丘後面,三位男士也呆住了,一個個不知所措,各有懷想。文祥是五味雜陳,杏姑不記得自己,好極了!應該沒有自己的責任了!可是她怎麼能夠忘掉這種事?難道自己連這一點分量都沒有?不對!怎麼了?既蒙當局青睞、身負教祖所賦重責,居然這時節還在私情上打轉?
左非右驚的是法蒂瑪,多日相處,深知她柔情似水,卻不知竟有這種魅力。他何嘗不是歷經困阨,何嘗不需要慈母的慰藉。身邊就有個包容萬有的汪洋,為什麼不開懷傾訴,一吐心中的積鬱?
風不懼稟性天成,如同自然界中的木石,他除了謹遵師教,不辭不離之外,萬緣難動於心。但此情此景對他的震撼簡直無可言喻,他以為自己相當瞭解法蒂瑪,法蒂瑪就是法蒂瑪,一個漂亮的小姑娘,遭遇離奇,人品端正,這就值得他敬佩了。
眼下所見,他感到了另一種至大的力量。第一個想到的,就是師父那和藹的慈容,在慈容下蘊含著無比的威嚴,以及更深一層所孕育的智慧。這是他所嚮往、努力追求,而且確信不疑的。那麼法蒂瑪所代表的又是什麼?這種感受像水一樣,像風一般,就在身邊,如果不用心觀看、探索,習慣了就一無所覺。老子說:
「上善若水。
「水善利萬物而不爭,處眾人之所惡,故幾於道。
「居善地,心善淵,與善仁,言善信,正善治,事善能,動善時。
「夫唯不爭,故無尤。」
如果沒有水,生命從何而生?人是短視的動物,在二十世紀,無止境地浪費水資源,到了新時代,很多良田都變成沙漠。
二十世紀人類的思想行為跡近瘋狂,人人循私,事事為己。水善利萬物而不爭,人就忽視了她的價值!不僅對水,對人也如此,不論好人壞人,只要功成名就、有權有勢,就是眾口鑠金,萬民景仰的偶像!
於是,人世間無視道德倫理,只剩下強權暴力。弱者淪為芻狗,盜賊晉登殿堂。人們張口文明,閉口文化,其實只是時髦的裝飾,華麗虛偽。科技經濟掛帥,地球上污穢處處,生態蕩然。放眼看去,人不過行屍走肉,醉生夢死!
風不懼自命超然,其實只是自我封閉,力求不動於心!這時見到法蒂瑪慈悲的胸懷、安祥的態度,他驀然想起,他最最難忘的不就是禪師祥和的慈容嗎?只是當他感到那股威嚴、再追求最終智慧時,卻把菩薩低眉給忘懷了!
風不懼心中一驚!好險!好險!師父說過,自己總是「不夠徹底」,見葉就不見樹,見樹又不見林,見到智慧,卻不知道「智慧就是慈悲」!
那一邊,衣紅更感染了那股慈愛的力量,淚水本是人類共同的語言,是清洗靈魂的法寶。杏姑一哭,衣紅眼眶就紅了,等杏姑越哭越傷心,法蒂瑪的淚珠也泫然欲滴。衣紅思前想後,怎麼都克制不住,嘩然一聲,水閘洞開。
她原本對杏姑有一種莫名的厭惡,她當然知道是出於嫉妒,但她總能說服自己,情關都過了的人,已經沒有男女之情,既如此,怎麼還有嫉妒之心?話雖如此,她每聽到杏姑,提到杏姑,想到杏姑,血管中就有一股怒氣,那是什麼原因呢?
其實她知道為什麼,只是沒有去想,也不願去想。因為那種感覺很爽,她可以任意螫文祥一下,見他那種無可奈何的德性,她就像中了獎的孩子,胸中熱血奔放,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。她的理性很強,感性卻一直被壓抑著,難得有這種調劑。所以一有機會她就無法輕易放過,總要恣興發揮一番。
然而發洩完了,心中又是一陣空虛,就像放了氣的皮球,癟癟的渾身沒勁。左非右點過她,那是本能,一種大自然賦與的生命本能。生命是獨佔的,要將上游各種泉源的流水,一概注入到低窪的小溪來。
就算順著生命,小溪也會匯聚成為大河,大河也將溶入汪洋。既然進入汪洋,哪裡還有小溪呢?
如果一定要把杏姑排除在「自己」之外,那就會永遠停留在生命泉源的階段。衣紅當然明白,所謂修道就是要瞭解自然的道理,然後奔向自然,融入自然,而不僅僅是把自己局限在生命的源頭,停滯不前!
因此,衣紅的淚水是懺悔的洪流,她發現一連串的成功令她自大,自大令她驕狂,驕狂令她愚迷,愚迷則變成嫉妒!
法慧禪師曾傳授「六祖無相懺悔」,一是愚迷,二是憍誑,三是嫉妒。懺者懺其前愆,悔者悔其後過。自己當年信誓旦旦,以為已經大徹大悟,如今居然禁不住一點考驗,一個杏姑就幾乎毀了她累世的功業!
三個女人哭得呼天搶地,聲震四野,整個基地都為之動容。原本靜無一人的湖畔,一時竟然聚集了許多閒雜人等。桃姑、李姑最先趕到,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,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。
普拉格拉和四法王聞聲也匆匆趕到湖邊。
四法王眼尖,在杏姑之側,那不是在巴西遇到的衣紅與法蒂瑪?他立時回頭大喝:「快請大哥!對手混進來了!」
衣紅道聲不妙,忙拍拍法蒂瑪,揩乾了眼淚,起身一看,男男女女連文祥在內,竟有十多人佇立圍觀。
四法王搶到衣紅面前,冷笑一聲,問:「姑娘別來可好?」
衣紅難為情地笑笑:「法王見諒,這位姑娘身世堪憐,就算菩薩也會軟了心腸。」
四法王反將一軍,說:「那姑娘就高抬貴手,放了她吧!」
杏姑是最好的護身符,哪能輕易放了,衣紅說:「法王愛說笑!我們姐妹倆許久未見,有擾各位了,還請自便吧!」
四法王不理她,對杏姑說:「杏姑,快回姐姐身邊去!」
杏姑正哭得愜意,喉頭的呻吟按摩了她緊繃的神經,眼眶中汨汨的清流滌盡了淤積的沉垢,而渾身一股溫暖的血脈,令她遁離了這濁惡的世界、無可奈何的人生。她生平沒有這麼暢快地宣洩過,四法王一出現,天堂頓隱,地獄接踵而至。
杏姑掙出法蒂瑪的懷抱,跳將起來,臉色大變,驚問:「我是誰?這些人是誰?」
桃姑連忙跑過來,抱著杏姑哭道:「是姐姐不對!小妹,請原諒我!」
李姑也撲過來,說:「莫怪大姐!是我說錯了話!」
杏姑看看走近的普拉格拉,再看看兩位姐姐,她又糊塗了:「妳們是誰?」
四法王急得跌腳,說:「衣紅!你們動了什麼手腳?把她變成這樣?」
衣紅叫屈道:「她變成怎樣了?」
四法王指著法蒂瑪說:「那一定是妳使了巫術,讓她喪魂失魄。」
普拉格拉已走到杏姑面前,他笑瞇瞇地看著杏姑,說:「你們都錯了,她只記得我!」杏姑心中驚懼,立刻躲到桃姑身後。
她這一躲,剛好面對湖側的小土丘。無意間眼光一掃,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浮出雲端,充斥天地,掩蓋了一切。她睜大眼睛看了又看,天地一片迷濛,突然輕聲說:「是你嗎?你也來了?」說罷,身體一軟,竟然癱倒地上。
四法王見普拉格拉越眾而出,本已急上加怒,再見杏姑昏倒,卻沒聽到杏姑輕語的心聲,更是認定普拉格拉搞鬼。先前和杏姑談判,普拉格拉強行介入,他已經難以忍受。方才在電腦房又聽到普拉格拉那些理論,他更認定這一切都是陰謀。很顯然,普拉格拉吃裡扒外,處處給他兄弟留難。
在磁場控制下,四法王無法施展法力,他毫不遲疑,從腰間抽出一根丈餘長的黑皮鞭,喝聲:「大膽!」抖手就向普拉格拉抽去。
普拉格拉也沒料到杏姑會昏倒,他正打算俯身攙扶杏姑,這皮鞭卻迅若雷電,叭的一聲,結結實實地抽在他的肩背上。
人群中又飛出一人,大喝:「四弟住手!」
這長鞭是沙漠中的響尾蛇皮製成,堅韌若鋼。普拉格拉挨了一鞭,頓時衣綻肉裂,方自啊喲一聲,立即伏倒就地,痛得爬不起來。
四法王正要抽第二鞭,大法王怒形於色,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:「哈米!你壞了我的大事了!」
四法王不服,說:「大哥!這是我們之間的私事!他要搶我的女人!」
大法王怒道:「女人!你心中只有女人!除了那根,你還有大腦沒有?」
四法王抗聲道:「大哥!我們躲在海底,受別人操縱,難道就有出息了?」
大法王勃然變色,用力把四法王往桃姑那邊一推:「你給我住口!你有出息!滾到女人堆裡去!」
四法王悻悻然走過去,把昏迷不醒的杏姑由桃姑懷裡拉過來。桃姑好心說:「王爺休息一下,我會照顧小妹的!」
四法王叱道:「誰要妳照顧?給我滾開!」
這頭桃姑嚇得渾身顫抖,李姑忙過來把姐姐拉開。那邊大法王則扶起普拉格拉,見他背上血流如注,連忙施展法力,手心泛出一股淡紅血光,堪堪照向普拉格拉身上。
突然,一陣青光閃過,一抹青黑影子翻身躍起,在脫離普拉格拉的軀體後,身形陡變,迎風而長,儼然一個兩丈高的巨人。
那巨靈暴喝一聲:「豎子狗膽!」
大法王驟吃一驚,收了紅光,詫道:「博士!你怎麼了?」
巨靈目露凶光,嘿嘿連聲:「什麼博士不博士?我不過暫時借來住住,沒想到你也有這等手段!害得我露了原形!」
大法王到底不是泛泛之輩,聞言立刻躍開數步,哼聲道:「何方妖孽?居然騙過了本王的法眼!」
巨靈哈哈大笑,說:「什麼芝麻法眼?識相的把這座龍宮獻給我,否則本尊一翻臉,立刻將你這片基業化為齏粉。」
大法王冷笑道:「只怕未必!」說畢,手一揚,一道紅光已向巨靈頭上擊去。
巨靈喝道:「好!本尊被禁錮千載,今天正好試試身手!」他猛然一搖,先分一道青光將四法王與杏姑罩住。同時身體像陀螺般快速旋轉,一道道青弧光芒,如同慶典中爆發的煙花,直向一干人眾射去。
大法王因有特殊設備,在磁場維護下,神通猶在。一見巨靈居然不受磁場影響,足證本領非凡,他神色大變,咄咄連聲,施出看家本領,直催紅光向巨靈攻去。
文祥等人躲在一旁,最初一直不敢露面。等到情勢驟變,他們剛剛現身,杏姑的眼光已直射過來。文祥心神一顫,左非右知道不妙,立刻向風不懼示意,聯手將文祥拖開現場,藏在山石之下。這時文祥力疲神傷,只得任他們擺佈。
衣紅與法蒂瑪原在杏姑身後,那巨靈發出的青光不僅罩住了四法王,也成了她們的護身符。光雨襲來,當者立即頭破血流,一時喊痛之聲震天,狼奔兔走,湖邊一片大亂。
大法王發出的紅光雖強,在那青色光雨之下,卻顯得左支右絀。只是巨靈也頗識利害,手掌連摧,青光聚集成束,直向大法王衝去。
四法王被困,急切間只能自保,好在青光並無傷害之意。看看杏姑尚未甦醒,四法王在光團中急呼:「大哥!快放磁通子!」
巨靈發現大法王實力不弱,一時間不能取勝。他知道這裡磁場威力強大,這也是他匿身隱跡此處的原因。一聽四法王提醒其兄,一不作二不休,鋼牙一咬,厲聲道:「磁通子?莫非是剛才我那廬舍胡說八道的一些鬼話麼?」
大法王也不答話,立刻收了紅光,向腰間用力一拍。但聞嗤嗤連聲,四下響起唧唧蟲鳴,初時只如曠原的秋夜,尚頗悅耳。誰知聲音逐漸增強,化為萬億,匯為潮繁,到後來簡直刺耳欲聾。
大法王高呼:「大家快把耳朵塞住!」
基地中常有演習,不等法王作聲,眾人早已抱頭掩耳。衣紅和左非右等見了也有樣學樣,除了覺得頭皮發麻,全身滾燙之外,倒還忍耐得住。
那巨靈自恃神通,完全沒有將這些所謂的科學技術放在心上。所謂天有天道,魔有魔徑,道法、科技不過是一體的兩面,各有其適,各得其所。他未逃離天庭前,就已透過各種管道,得知當今天下大勢。顯然電腦城於他不利,一般山野也容易被察覺。只有幾處海底與地底的化外之境,最適於長期潛藏。
電腦勢力越盛,人間反抗的作用力也相對增強。真理教、自覺會和席克人等不過是冰山的一角,其他力量微弱的,或是混跡正反之間、掙扎在人仙邊緣的失落者,無不聲氣相通、彼此支援。巨靈廣佈眼線,早就將人間世打聽得一清二楚。
經過分析判斷,他認為大法王的基地未為電腦當局所知悉,兼以本性屬木,最怕金屬,有了磁場的保護,對他法力的恢復大有進益。在得知大法王一家的情況後,他就有了決定。綁架若夢雖係一時機緣,但早就是計劃中最佳的方案。
當他擄了若夢,還未回巢,就先至碧水山苑的後山,將若夢押入杏姑的靈竅中。能有四法王這號人物替他保護,再也理想不過。
接著他回巢看了看,又到各地安排了一下,就隨著法王的人員潛入海底。他既係靈體,只要知道方位,天上地下來去自如。但他知道,最理想是找個合適的廬舍,暫且寄身。選來選去,他看中了普拉格拉博士,暫且隱伏其中。
沒想到四法王把杏姑也帶來了,更想不到四法王覬覦小姨子,千方百計要弄到手。巨靈的法力神通還未完全復原,大法王無意中把他逐出普拉格拉的身體。更想不到這唧唧的磁振聲正來自金屬,恰是他的剋星。
巨靈感覺到那股震盪漸漸侵蝕他的靈體,不及另作他圖,他大喝一聲:「好!我跟你們拼了!不將此地蕩平,人間是白來一遭!」說罷,他一拍天靈蓋,猛聽一聲沉悶巨響,由地底深處傳來。那是他勤練多年的次聲波超能大法,專事銷熔各種震波。他這一拍,巨響甫出,唧唧之聲頓止,四下一片岑寂。眾人只覺得情況太不正常,紛紛揚頭瞠目,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。
這時大法王被磁振所制,這種震波力量強大,無與倫比。他踉蹌退了兩步,慘叫一聲,口吐鮮血,立時昏倒在地。
在此同時,一陣比一陣、一波比一波強大的,由最低頻的振盪,到次低頻的蛻變,轟轟嗡嗡、忽忽隆隆之聲,由遠而近、由深而淺,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洶洶而來。
這種次聲波的低頻,是每百秒、十秒振動一次,對地殼的破壞力量極大。巨靈也是迫不得已,不作此搏命之舉,怕也難逃大法王磁力線之害。
整個基地中,除了眾人所在之地,約有數公頃區域震動較不明顯外,周遭各區的地殼都變得像液體一樣,緩慢而不停地上下波動。碩大的玄武岩塊紛紛斷裂,緊接著碎石崩飛,殘嶄錯立。有些地方噴出白花花的蒸氣,其去如矢,其量如潮,蔚為奇觀。
這湖約有七八公頃,此時湖水竟然沸沸揚揚,蒸氣上騰,浪濤翻滾,不一會雲霧氤氳,水面魚屍飄浮,白花花的激來盪去。
更令人怵目驚心的是,百十公尺之外,在頻頻斷裂下落的石塊間,熾熱通紅的地心熔漿從石隙中如湧泉般,夾著薰人欲嘔的硫黃汨汨而出。
一時濃煙密佈,紅光燭天,燥熱難耐。岩塊傾軋激碰,爆炸之聲此起彼落,時有滔天熔漿,轟隆而起,嗒然而落,濺起紅雨陣陣。
近處人們呼兒喊娘,東奔西竄,遠處早被熔漿淹沒,杳無人聲。
剎那之間,這寧靜的世外桃源蛻變成無邊煉獄。倖存的人擁擠成堆,驚恐戰慄,惶惶靜待末日的降臨。
眼看地殼綻開,大禍即將到臨。
「無量壽佛!」但聞一聲宏喝,一陣金光閃過,眼前騷亂立止。驀地一陣清風吹過,大地像鋪了一層冰毯,紅光頓歛,地火盡熄。
半空中飛下五人,第一位是個道者,鬢鬚滿腮,身披百結叫花衣,右手持著麈尾。身後四人一字排開,一個精悍的瘦子,旁邊一個矮若冬瓜的胖子,另外兩個有若孿生的弱智兒,一個歪著腿,一個瘸著腳,看上去不倫不類。
那道者飛到巨靈面前,半懸空中,剛好與巨靈相齊。道者說:「大膽妖孽,貧道錢昆,特奉師命來此除你!你由都天寶籙逃出,那是昊天一念之仁,給你自新的生機。可惜你惡性難改,挾持了我若夢師妹,那也是她命中該有此劫。你若不再作惡,貧道也奈你不得,現在你翻動地函,要置千萬生靈於死地,此心難恕!」
第六十一回 山中習靜觀朝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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