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、兩儀
字庫、小王、六四、聚珍
我有我的盤算,目前的員工能寫程式的沒有幾個。新來的人總是今天一個,明天一個,教學訓練很難有計劃地開展。要真能拿些成績出來,必須要用些小技巧,四兩撥千斤,這些雜牌軍一樣能成大事。
沈紅蓮日以繼夜地在做字庫,我決定以字庫為魚餌,先打一場勝仗。到那時再行招兵買馬,整軍經武,不愁王業不成。
可是字庫中有一個嚴重的缺點,我心知肚明,但卻沒有時間及精力去調整。那是一段繪圖的程式,我因為不長於數學,曲線不是用公式而是拚湊出來的。在畫中文字形時,小於二十四點的字,問題在於比例分配的餘數處理問題。字形大時則在於各種變化曲線的控制。我反對用點陣儲存,那不僅空間太大,使用效率不高,而且字形、字體無法控制。大多數的工程師都以為電腦功能越來越強,用點陣必將成為主流。我的看法不然,電腦的功能強,其空間時間的利用價值也應該隨著增進。
中文字形在形聲法則的規範下,字首、字身分明。我先把這幾千個字首字身分別用向量座標寫好,作成資料貯存起來,所佔空間極小。這些資料都有倉頡碼一一對應,只要輸入字碼就可以找到字形資料,再用程式組合成字即可。
字形的大小完全是向量座標轉換的問題,只有在字很小時,比值的餘數接近筆畫數的一半。究竟該不該四捨五入,什麼情況下捨或入?這是一個頭痛的問題,我暫時用一個對照表,勉強解決了。其次,在繪圖技巧上,字形越大曲線的要求越高,而我不懂數學,該怎樣畫曲線呢?總不能重新再去學數學吧!
我又想到一個辦法,用幾段直線來畫曲線,我先把各種可能需要的曲線畫好,再用直線去拼湊。將拼湊的直線值作成表,經過多次的調整濃縮,效果雖不理想,但空間小速度快,在美觀要求不高的情況下,足能勝任。
問題出在英文字符,英文都是圓形,拼湊的結果,字形邊緣看上去不是生鏽的鉤子便是半缺的刀口。我找了幾個程式師,請他們用數學方式找尋解決之道。幾個月過去了,不是畫得更糟就是速度其慢無比,一直沒有進展。
不得已,我想再試試以往用曲線濃縮的方法,便用高階語言先求出各圓形的軌跡資料,交給程式師們照我的方法整理。想不到這樣更難,一連換了三四個人,不要說做出來,有人就連怎樣下手都搞不清楚。
為了教課,我必須準備資料。公司後進的員工都有很好的背景,九成以上來自各重點大學,沒有些真材實學很難以服眾。尤其是人工智能在美日各國都已銷聲匿跡,用現成的資料是不可能有新的創見的。因此,我把十多年前在台灣寫的《層次論》全面增修,以便作為上課的講義。
沈紅蓮見我無法兼顧,操心不已,她建議說:「我看小王蠻聰明的,讓她試試畫圖的程式。」
「不可能。」小王名叫王姝,身材嬌小,長髮垂到腰際,圓圓的臉龐,有著兩個深漩的酒渦。她剛來公司不久,畢業自山西大學計算機系,曾做過四年助教。她人很聰明,但因是科班出身,我這種不循正軌的作法,相信她不能勝任。我說:「這種工作就怕聰明人,聰明人很難耐著性子做完這麼多資料,偏偏目前是資料做不出來。」
「試試看嘛,又沒有損失。」
我沒作指望,花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,大略對小王解釋一下。我早就解說得煩了,上次對另外兩位工程師解釋到一佛涅槃,二佛出世,甚至於樣品也做了些,他們還是連影子都沒摸到。
想不到,不到一個星期,王姝就做出來了,還附加一些頗為中肯的建議!我大吃一驚。不可能,除非她是不世出的天才!
我不動聲色,便把已經快要完成的字庫程式中,有關英文字符的部分切割開來,叫她用她自己整理的繪圖資料,把程式完成。
看懂我的程式不難,但要有相同的理念才行。我講究精簡扼要,段段都蘊藏著無限玄機。像我寫的中文系統程式,表面上與一般的似乎沒有分別。只因我的程式精簡,以張達權的功力也花了幾個月才弄通。另外文書處理部分我則分給兩個工程師,分別負責幕前及幕後處理,也要我天天費盡口舌的講解。
字庫程式難度極大,以我的估計,她起碼要忙上半年。當時是八九年二月,我計劃在十月先作一次技術公開發表會,如果她來得及最好,否則我只有再作馮婦了。
另外有位胡天寶,畢業自瀋陽金屬材料研究所,他天賦過人,不到半個月就把組合語言弄通了。後來我教他寫繪圖模組,他也是一點就通,可是他就犯了聰明人「躁進」的缺點。我費盡心思,就是糾正不了。
比如說,他腦筋動得快,尤其我這一套非正統的捷徑,他不久就深得其中三昧。往往我還沒有把課講完,他程式就寫好了,只是與我所要的一些功能南轅北轍。又因為他手快心軟,任何人求他,他是來者不拒,以致於每個人寫的程式都有他的影子。表面上看來不是壞事,實際上這種破壞力是既深且遠的。
當很多人在一起製作同一個程式時,程式間相互的連繫比什麼都重要。如果每個人能力不等,就像跑馬拉松一樣,剛開始時還在一起,時間一久,彼此間的距離就會越來越遠。這原是自然法則,但我的教法是希望把落後的人帶上去。
小胡的一念之仁,害得好幾個會偷機取巧的同事,剛一起跑就落了一大段。我原希望小胡能更上層樓,專攻人工智能,負責圖形辨識及相關技術。可是,人工智能是聰明人的禁地,稍一選人不當,就難免遭到池魚之殃。
我曾說過,時地人是決定我做不做人工智能的指標,真要動手,則還要注意策略的運用。在我的設計中有三大結構,分別是系統、人性及機能。系統是電腦的輸出輸入部分,有視覺、聽覺、觸覺辨識以及電腦的週邊處理,一般的工程師就可以勝任。人性部分最難,也最危險,其中又有自然語言、理解、思維、判斷等模組,分別由我和沈紅蓮負責。至於機能則是各種應用如常識庫、知識庫等,難度不大,要做時可以慎選其他公司合作。
如果各司其職,就不可能有人掌握全部技術。即使有了麻煩,隨時叫停也不致有太大的災害。但是小胡貪多的表現,不但自己的層次不能提升,反而到處燒火。假如他的品德也高人一等,倒不失為一個好助手,否則將成大患。
我仔細地考察他,發現小胡有個致命的缺點,就是耳根軟,聽不得幾句好話。
那時杜涓正在學程式,但她太精明,每當需要動腦筋時,她發覺不如動嘴巴快,一聲委婉的:「小胡!」
於是程式就寫好了,結果她一直沒有學會寫程式。我一再告誡,不許小胡代寫,但卻不能禁止他教,結果一切如故。我想到有那麼一天,當人工智能完成時,只要有人喊一聲「小胡」!我們全部的機密,所有的心血都會像崩塌的水壩,一洩千里!
不到一個月,小王悶不吭聲地,已經把我的程式弄懂,開始改字形了。我還是不信,但是事實就在眼前,她不僅懂,而且很有創意。有如在黑暗的大海上見到了明燈,我大喜過望,不禁燃起了對人工智能的幻想,大作其白日夢!
有個星期天下午,大家都在休息,我思路潮湧,忙趕到辦公室去寫文章。室內有一個人,是小王。我們雖同在一個辦公室,平常工作太忙,從來沒有交換過一句閒話。有這個機會,我很想徹底瞭解她一下。
她是一塊未經琢磨的璞玉!思路敏捷,有時比我轉得還快,只可惜常識太少,人世的歷練不豐。她已經二十九歲了,有個男朋友,但還沒打算結婚。她曾做了幾年助教,因為個性耿直,得罪了校長。她一氣之下,隻身跑到深圳來打天下。
「別見怪,妳已經到了適婚的年齡,為什麼不結婚呢?」老實說,我一向認為婚姻與人工智能是絕對矛盾的,因為這兩種都需要無底的奉獻。
「結婚?」她眼睛睜得老大,一副不屑之狀:「為什麼女孩子年齡到了就該結婚?我要做點有意義的事業,結不結婚有什麼重要?我還想當尼姑哩!」
好大的口氣!好了不起的志向!這不是老天給我安排的良機嗎?她的能力我知道了,心志也大致瞭解,我還想知道她的意識型態如何:「結了婚,安定下來,教育下一代,為社會培育英才,不很有意義嗎?」
「那種事誰不會做?我父母都是教員,要我那樣老死終生,我做不到!」
「來深圳打天下?什麼天下?賺錢?」
「哼!錢我不稀罕,夠用就好。朱先生,難道只有賺錢有意義嗎?」
「當然不,但是人各有志,我只是問問妳。」
「像沈小姐她就沒有結婚,也不要錢。從台灣到美國,由美國回來,每天從早做到晚。從來沒有聽她抱怨一句,任誰看到都佩服。」
「但是這種生活不是一時,也不是短期,要一輩子堅持下去。沈小姐只是個例外,一般人做不到的。」
「我同意,可是在我們大陸上,終生堅持理想的人不少,有一天你會知道的!」
「妳覺得杜涓這個人怎樣?」我想試試她,因為她們已經鬥過嘴了。
「朱先生,我知道自己的個性不好,我想改,只是改不掉。至於別人的好壞,我看不出來,我只希望把自己的毛病改過來。」
有志氣,有品行,這次對話我給她打了一百分,也為自己的美夢加了一百分。
還有一個小蔡,做事很認真,最初我也頗為欣賞。後來在一次郊遊中,他做領隊,一玩,玩昏了頭,只顧自己,責任全忘了。自此以後,他被打入冷宮。
不久,又來了一位姓席的女孩子,個子高大,氣宇恢宏,十足打籃球的料子。她的反應不錯,也是事業心重,很想做些有意義的工作。由於她有潛力,我必須瞭解她的心態,有次我也用同樣的方法,慢慢聊到人的是非上。我發現她過於老到,城府較深。自後我不再交給她重要的任務,怕她一有了能力,別人就完了。
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,兩年前因學生示威而遭罷黜的胡耀邦與世長辭,這件事在香港突然被炒熱了。在電視新聞上,我看到了各界的演講,有的以五四運動作為精神訴求,也有為九七回歸而感到憂心忡忡。
人間是現實的,有誰甘心拋棄榮華富貴,而回歸一窮二白的老家呢?沒有人有足夠的智慧去診斷中國所患的絕症,但卻有的是意志,要遠離那是非之所。香港人期望中國換天,這種心態是不難理解的,因此一有機會就會藉題發揮一番。
連續幾天,我從香港電視新聞中,感到了一陣陣的寒風,大有山雨欲來之勢。我看到香港記者訪問北京大學學生,看到滿天飛舞的大字報,從對胡的悼念到對政府的怨懟,無不溢於言表。漸漸的,一股怨氣在一種力量的操縱下,凝聚成為遊行示威的行動。
四月二十日夜,在電視新聞上我看到北京學生的遊行隊伍中,有人舉著一面大型的標語。那是塊直式的白布條,上面寫著:「打倒共產黨」!我立刻感到毛骨聳然,似乎預見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災難到臨!是不是我神經過敏?真的會有危機?怎麼會是這樣無聲無息毫無預警呢?我沒有聽到一聲炮響,沒有看到一滴鮮血,可能嗎?
第二天,我立刻召集全體員工,包括丘副理及趙阿姨在內。我鄭重地說:「丘副理!趙阿姨!各位同仁!我首先聲明,我回國的目的不是為了做生意,也不是為了報效國家,而是希望盡一個黃帝子孫的心願,為中華文化傳播一點種子。我曾經跟張董約好,三年以後就要離去,所以每日不斷,希望把觀念及技術傳給你們。」
趙阿姨以為發生了什麼事,緊張地望著我,等待下文。我接著說:「昨夜香港的電視新聞中,我看到了一個危險的訊號,所以今天特別要求大家,希望能珍惜我們寶貴的時光,務請各位不要捲入那些我們所不瞭解的活動中。」
趙阿姨一聽,不禁噗哧一笑:「唉呀!我以為什麼事兒哩!說這事!朱先生,您太不瞭解國內的情況了!這事能算啥?都是小孩子嘛,咱年輕的時候,還不也這麼地?」
丘副理也說:「朱先生,你是沒見過文化大革命!這是小場面,放心,鬧不起來的!」
「或許是我過慮,我總認為如果只是家裏人關起門來吵,打破頭也沒仇沒恨。可是我看到的是有外人從中挑釁,野火一燒,問題就大了。」
「這次不是紀念胡耀邦嗎?能紀念胡耀邦,就不可能鬧事。」丘副理說。
「沒事!沒事!您就放一千萬個心吧!」趙阿姨也保証。
不論如何,我決定每天早上開會一次,討論一下情況的發展,當作時事學習。
一連幾天,香港電台所有的新聞焦點,全是遊行示威的鏡頭。尤其是吾爾開希在北大遊行隊伍中,接受記者訪問時,他頭綁白布條,舉手發誓說:「我有必死的決心,連遺囑都寫好了!」
這絕不是孩子們的兒戲,當一個人公開表示他誓死如歸時,千千萬萬電視機前的觀眾所得到的信息只有一個,就是事件已到了生死關頭!不管這人說話時心中的想法如何,但是傳播媒體的影響力,已經煽起了必將燎原的野火。
早上會議中,我決定提前分配工作,每個人必須在三天內,完全熟悉自己的任務。我這樣做只是設法把這些年輕人拴住,以免他們也走上街頭。
果然,北京的遊行風颳到了深圳,深圳大學派了代表來,要求園區的知識份子全面動員。還有人散發不知哪裏來的黑布肩套,要大家一律套在左肩。總公司有很多人都戴上了,難道王總這點敏感性都沒有?或者國內真是這樣自由?
早上上班時,有個年輕人見到我說:「朱先生,戴我的吧!」他笑容滿面,遞給我一個套子。
「這做什麼?」
「這代表民主在中國已經死了。」
「啊,對不起,我不認識民主。」
剛上樓時,又見到兩個青年,他們扳著臉。一個說:「朱先生,你怎麼不戴?」
「為什麼要戴?怕中國不亂?」我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。
等到同仁到齊,倒是沒有一個人戴上黑肩帶。我說:「我教各位的大原則,是希望各位有獨立思考的能力,我曾一再強調,你可以做錯事,你也可以做壞事,但不可做自己不瞭解的事。因為做錯了事會得到經驗,做壞了事會得到教訓,只有做了自己所不瞭解的事時,連為什麼害了別人都不知道!
「我看過太多因人們愚昧無知所造成的惡孽,我期望你們成為智者。在智者的立場,目前的情況非常明朗!世界上的資源有限,既得利益的強者不希望有人分享,以便確保他們的特權。如果弱者想要自強,就得先熬過對方的壓迫。
「民主自由是人人所嚮往的,可是卻要靠實力去爭取,這個實力就是人民的知識水準以及國家的經濟力量。老實說,我們差得太遠,智者應當瞭解,這時候任何人保証免費提供的民主自由,都是一劑讓你永遠無法翻身的嗎啡。今天我看到國內的大學生正盲目地投入這場新版的鴉片戰爭!不論如何,我絕對不容許你們與他們同流!」
丘副理與趙阿姨滿懷心事,不再安慰我。全場鴉雀無聲,過了一會,小蔡說:「我接到通知,說園區會派隊參加明天深圳的遊行,丘副理應該知道。」
「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!」丘副理連忙否認,他只說不知道,而不像以往絕口否認。這股暗流匪自今日始,哪個知識份子不自以為高人一等,不希望得到更多的權利呢?
「我聽老王說過,這檔事兒園區管不著,準有些公司會參加的。」老趙說。
「任何人參加,沒有第二個理由,我一律開除!」
大約是二十六日左右,遊行示威蔓延到了全國,深圳自不例外。從電視上,我看到了園區的誌號。最初單純紀念胡耀邦的遊行已經開始變質,各地傳出了大串連的呼聲。連園區裏有些公司都有人要到北京去串連,大有文化大革命的遺風。
透過電視的鏡頭,在北京的遊行行列中,我看到部隊也參加了,也看到一些黨校的宣誓,更多更多的是各地的工人。一天一天地,人氣越來越盛。我對群眾運動太瞭解了,在台北房屋時,每次我都正確地預言了各種後果。這一次,我知道,情況失控了。
我向大家分析,中國國家及地方的領導人,對各種風潮鬥爭無一不是身經百戰。為什麼在這次事件中,任憑這場火越燒越盛?其中不出兩個理由,一是內部正在爭權,在中央大權未定之前,地方政府無所適從。另一是有外力干預,有計劃地將烏合之眾的學生組織起來,而政府當局誤以為只是家務事,忽略了事態的嚴重性。
「為什麼不是老百姓覺醒了呢?」有人問。
「什麼叫覺醒?你的意思是,民主自由就能使十幾億老百姓吃得好穿得好?如果不是,想想吧,現在開放了,總要些時間才能富足吧!美國也花了百年才成為首強的!我們剛一睜開眼睛,就想做美國人?那叫覺醒?」
「可是官員貪污,政府無能,我們怎麼辦呢?」
「你以為美國官員不貪?美國政府有能?你以為示威遊行就能解決問題了?你以為把中國政府現有的官員都撤換了,一切就改善了?為什麼不用大腦想想呢?國家唯有在安定中還有進步的指望,這次如果真發生動亂,我保証外資不會再進來,經濟條件起碼將倒退十年。」
「我們怎麼知道安定下有希望呢?我們已經安定了幾十年了!」
「有幾十年嗎?文化大革才落幕不久!我問你,當你坐上汽車時,憑什麼知道車子可以到達目的地?」
「憑經驗。」他想了一會才回答。
「是憑車子的動態!車子在動,就有希望。車子動得快,希望就大。車子經過一些標的物,這時你與已知的條件比較,就知道還差多少。是吧?」
他沒有回答。我繼續說:「如果車子拋錨了,或是車上有人打架,出了人命,車還能走嗎?」
五月四日,數萬個學生遊行到北京天安門,大家意興風發,一一登台演講。要說人人都知道在那裏做什麼,我是死也不相信的。在美國有另一種讓青年發洩的形式,就是搖滾音樂大會。數十萬人聚集一處,音樂有沒有人聽到並不重要,青春的活力,原始的欲求。尤其是在毒品、酒、性的疏導下,每個人都皆大歡喜,還有誰關心政治呢?
學生越聚越多,全國的響應,海外的聲援,更說明了事件的因果。大規模的絕食行動開始了,我從電視上看到了嶄新的帳蓬,漂亮的毛毯。學生們緊緊相依,有人彈著吉他,有人唱歌,期待著民主自由之神的降臨。
蘇俄總書記戈巴契夫來訪,很多人以為這場運動就此落幕,趙阿姨信心滿滿地說:「朱先生,要對我們的大學生有信心,為了國家的榮譽,不會鬧下去的!」
「再鬧下去沒有好處,誰都怕文化大革命,學生會撤退的!」丘副理也說。
學生不但不撤,還開列了四大條件,要求與政府對話。結果,趙紫陽只好在人民大會堂接見戈巴契夫,取消了例行的天安門獻花的國禮。
我們也實行宵禁,所有的同仁到晚上十時必須回到宿舍,不許外出。
小蔡說他的弟弟在清華負責學聯的總務,他說,香港的後援會特別空運了一千條毛毯,一百頂露營用的帳蓬,無數精美的西點蛋糕到天安門。
「這不是外援嗎?」
「這應該是人道援助吧!」
「賽馬是小賭,政治是大賭,香港人不願見九七被收回,當然希望中國內亂。」
「人都是愛國的,為什麼香港人不願被收回呢?」
「誰說人都是愛國的?人都愛自己,國有利於己則愛之,不利則怨之。過去曾有滿洲國,假定說日本要重建滿洲國,我保証有人贊成,有人反對,完全決定於利害。」
這時深圳也很緊張,經常有公安人員四出巡查。有天深夜,我已經睡了,突然被屋外一陣騷亂的聲音吵醒。有人在大聲呼喊,也有哨音起落。沈紅蓮也驚醒了,我們趕出去察看。卻見趙阿姨帶著兩位彪形大漢,正自走上樓來。
趙阿姨立刻給我介紹:「這兩位同志是來例行巡查的,」又指著我和沈紅蓮說:「這就是台灣來的電腦專家,那位美國專家就是他們打美國請來,為祖國效勞的。」
他們倒很客氣,寒喧了幾句,我問趙阿姨:「剛才有些吵鬧聲,聽到了嗎?」
「朱先生您甭擔心,沒事!沒事!一些小小的誤會!」
第二天我才知道,這些小小的誤會竟發生在我們單位裏。緣因當夜有兩位女同事到對面一棟大樓的男生宿舍去討論問題。到了十點多,女生宿舍的同事們一看時間已到,而她們還沒回來,不禁緊張起來。她們擠在陽台上,一時忘了我的禁令,紛紛對著對面的男生宿舍高聲大呼,叫那兩位女同事趕快回來。
其實那兩位女同事已走了,男同事們聽到了,也都擠在陽台上。人一多,頑心頓生,有意無意地互相「唱山歌」起來。
男生那棟樓住著各色各樣的人,平時生活太平凡,難得有人起哄。於是此起彼落,鬧成一片。不知是哪個公司的人,也存心搗蛋:「小妹妹!半夜裏叫我幹嘛?」
我們公司的幾個男生覺得有趣,也跟著嚷嚷叫叫,甚至於還有人慫恿萬華德脫褲子!萬華德一聽,脫褲子算什麼?脫就脫!正值這種敏感的時刻,怎能不勞動公安人員?
第二天,大家都知道錯了,一個一個自動請求處分。自請處分就表示良心已經受到了足夠的處分,其他都是多餘。我只問他們:「為什麼你們今天知道錯,而昨天卻鬧得有勁呢?」
「當時喪失了理性!」他們都知道。
「要知道理性的維持非常困難,今天的學生運動難道不是嗎?你們只是好玩,人一多聲勢就大,不到公安部派人來,你們不會知道錯。今天的學生運動,目的是反抗政府,公安人員正是學生要打倒的對象。還有誰能制止他們呢?
「就以昨天的事為例,喊聲最大的是自以為有能力的人,可以代表知識份子。宿舍中還有無數被吵醒、不作一聲的人,可能是懶於表達,也可能是怯於反對,更可能是無知無覺。如果知識份子不去為那些無聲的人著想,只是為所欲為,像昨天一樣衝動起來,又沒有人來制裁,會是什麼結果?」
更多的小道消息傳來,農村也掀起了一波的風潮,民工開始全國大流竄。由於深圳正在蓬勃發展,各種建築由平地競拔而起,一批一批的工人由內地湧來。他們的生活簡陋,就住在路邊的茅蓬中,衣不蔽體,一向是深圳治安的大患。
傳言中,有許多工地停工了,工人們走上了街頭。單身的夜行者被搶,深圳大學有兩個女學生被強暴!還有些零星的火災,據說是有人縱火打劫!有些地方的物價已經飆漲,商人開始屯積糧食,民生日用品已經缺貨。
我當機立斷,立刻清點糧食,僅夠三天所需了。我請趙阿姨負責採購一個月的米麵,又責成另一位同仁去買日用品、手電筒和幾箱臘燭。
「買糧食還有道理,買臘燭做什麼呢?」趙阿姨大惑不解。
「若真有了亂事,一定先停電,我們工作不能停。」
「但是沒有電,電腦怎麼動呢?」
「萬一真停電,我們晚上還可以上課呀!」
我們有女同事八位,分住兩戶公寓,我先集中訓練,教她們幾套防身術。同時又把男同事組織起來,輪流派人進駐女生宿舍,暫做保鏢。平時不論白天夜晚,女同事們不許單獨行動,一定要有男同事為伴。
我有幾千塊人民幣,放在身上從來沒有用的機會。我也到福利社去,一口氣買了二十罐奶粉和兩大袋花生米。我的想法很實際,這些都是高蛋白質的食品。如果幸運大禍得免,這些東西也不會浪費,至少花生我可以吃個夠!
我們一方面緊張地防範,一方面增加學習的份量,尤其重視訓練如何獨立思考。似乎人人都以為思考是自然不過的本事,人又是獨立的個體,誰不會獨立思考?然而思考有方法,要獨立更要先有完整的認知,否則人像鸚鵡般地說話,又算什麼獨立思考?
因此,我開始動手寫<思維論>,從思維的過程,我發覺如果不能把人性交待清楚,思維也變成了神話。一層一層地推敲下去,才發現要把這一切弄清楚,有很多息息相關的認識都有待釐清。何不徹底地一次整理出來呢?這就是我開始寫《智慧學九論》的由來。
九論分別是:觀念論,天理論,認識論,層次論,人性論,價值論,思維論,行為論及知識論。為了集思廣益,避免不必要的錯誤,我隨寫隨印,隨手送請別人指正。反正有自己的排版系統,修改調整容易非常。可能是我的素養太差,也可能是選擇的題目太大,再不然是國人太謙虛。總之,至今未見任何人慷慨地賜給我一點意見。
學生們在天安門廣場的事件,已經使園區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,其他的地方自更毌庸贅言。好多家公司停工了,全園區只有我們這個部門一切工作如常。
各種謠言不斷傳來,我則每天在討論會上,一一分析。由示威人數的不斷增加,政府的束手無策,到各地傳來越來越多的暴亂,我判斷必將有大規模的鎮壓,學生們如果反抗,結果定為流血慘劇!
「不可能的事!過幾天趙紫陽一出面,學生們就回學校去了!」丘副理很有把握。
「為什麼現在還不出來呢?拖一天危險性就增加一分!」
「那我就不知道了!」
「我們來做獨立思考練習吧!首先要摒除所有的成見,再按照客觀事實,一步一步地進行推理,最後作綜合判斷。
「客觀事實之一:中國實行共產主義,現在很窮,而標榜民主自由的國家多半富足。過去中國閉關自守,信息不通,現在資訊發達,誰都看得清清楚楚的。一比較之下,年輕人性子急,心理上就難以平衡了。」
「不只是年輕人,哪個人不希望自己的國家強?」丘副理表示同意。
「客觀事實之二:中國實施改革開放,由過去奉行共產主義、且年事已長的人主政,年輕人等不及,所以走上街頭,鼓起群眾運動,要求改革。」
「這點我不同意,這件事算不上是群眾運動。」丘副理抗議道。
「好吧,我們不用群眾運動這個名稱。客觀事實三:事件已經拖到今天這種地步,全國騷然,再演變下去,很有可能變成動亂。然而十幾天來,政府無人出面,難道其中沒有什麼不平常的訊息嗎?不妨想想看。」
大家面面相覷,半響無人則聲,趙阿姨靠著門,突然說:「老王說,上頭有內部文件,但是完全沒提天安門這事。」
「我們再從頭來想,客觀事實一:這麼大的事,已經驚動了全世界,全國上下皆知,連四川的農民都打算到北京去!政府文件為什麼會不提?
「客觀事實二:政府沒有表示立場,也可以視為無法決定立場。如果已經有了對策,為了國家社會的利益,當然會及早行動。至於為什麼沒有呢?一個人拿不定主意,我們稱之為猶豫不決或者是天人交戰。當很多人猶豫不決或天人交戰時,誰是天?誰是人?必然的結論,是政府決策人物在以學生運動做為權利鬥爭的籌碼!」
「這有可能,左右路線的鬥爭在中國從來沒有停止過!」丘副理說。
「客觀事實是,學生氣燄高漲,海外有各種居心不同的人士推波助瀾。如果開明派勢力較大,趙紫陽早就出面安撫學生了。目前拖著,何嘗不是效法毛澤東的策略,來個引蛇出洞。最後等學生鬧得不可開交,再一網打盡呢?」
大家默然不語,在丘副理眼角上,我看到一絲驚恐的神色。
「我的推論是,學生們下不了台,政府也下不了台。最後攤牌時,多半會擦搶走火。政府唯有出動軍隊,軍隊也必須開槍鎮壓,所以流血難免!」
「不可能!不可能!人民解放軍哪能開槍打學生!」趙阿姨大聲抗議。
「朱先生,你前面的分析我同意。但是你不瞭解國內情況,解放軍有幾十年光榮的歷史,這點小事,不可能動用軍隊,軍隊也不可能開槍!」丘副理說。
「但願如此,你說得不錯,我是不瞭解國內情況,希望你是對的。但是這種事關係到生死存亡,尤其雙方實力相當時,什麼手段都會使出來!」
五月十八日,終於在電視上見到了趙紫陽,他出現在天安門廣場上。好似一個慈母,哽咽著,語不成聲,不斷地對學生說:「辛苦你們了!辛苦你們了!請回家去吧!」學生也感動地哭喊著,熱情地簇擁著,一副溫馨感人的畫面,似乎宇宙天地間充塞著一股和睦的氣氛!
有誰願意正視殘酷的現實呢?身為一國之主,應該要理性地處理問題,為全國甚至於全世界人人注目的、攸關榮辱的、大是大非的事件,作一個明智的交待?抑或只為嘩眾取寵,演出一幕感性的肥皂劇以賺取政治資本?
那一剎,正當全世界為趙紫陽的表現感動得流下眼淚之際,我的心中卻淌著失望的鮮血!作為一個演員,趙紫陽成功地獲得了一面奧斯卡獎!作為一個家長,趙紫陽也贏得了學生的同情。作為一個知識份子,他擄獲了千千萬萬西方民主自由信徒的心。但是作為一位身負國家民族興衰的領導,我覺得他連賺取荊州的劉備都還不如!
這是中國人的悲哀,也是人類的悲哀。中國人曾經擁有的智慧到哪裏去了?人類的理性又到哪裏去了?一個不懂人事的孩童,在餓殍遍野、衣食無著的當兒,哭鬧著非要吃糖不可,家長能夠姑息嗎?這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?
五月二十八日,柴玲接受美國記者訪問,她說要看到廣場上血流成河,中國人民才會覺醒。記者問她會不會留在廣場,柴玲表示,她要留下生命來,繼續為民主奮鬥,所以不會輕易地任由政府殘害!
吾爾開希則到了人民大會堂,李鵬坐在一端,旁邊是代表國家的各政府官員,人人正襟危坐。吾爾開希卻歪斜著身子,一副袍哥大鬧煙花院的神態。我沒有感到一點解決問題的誠意,所見只是輕浮、污蔑,所感到的是囂張、狂妄。這分明是展現智慧解決問題的大好良機!吾爾開希居然把整個國家當作自己發洩私憤的工具!把千萬年來無數大智大德辛辛苦苦建立的人倫制度,鄙視得還不如他座下的沙發!
事後吾爾開希得意地說,他是故意侮辱李鵬的!是的,恭喜他,他做到了。他不但侮辱了李鵬,侮辱了一個國家的元首,也侮辱了有血性的中國人;他不僅侮辱了倫理美德,侮辱了歷史文化,更侮辱了人性的尊嚴!
後面的發展,我連解釋的味口都沒有了。必然的結果是我早已知道的結果,而且是沒有多少人事前事後能夠用理性去認知的結果!
六月四日,很不幸我的預言成真。更不幸的是改革開放中的中國,在全球交相指責、全面杯葛下,倒退了十年!
這場大災難受苦受難的是全中國的老百姓,而受益的呢?是所有反對中國強盛的仇敵,以及寫了遺囑,誓言以身相殉的民主鬥士!而且還開創了一個歷史新記錄,從古到今,第一次在一場政治流血革命中,沒有一個革命領袖死傷在革命現場!
只要不是白癡,人人都可以發覺傀儡戲的真相。在革命之先,這些人早已經擁有外國護照!在革命之際,這麼多人居然能從戒備森嚴、號稱竹幕的萬里江山中出走!在革命失敗之後,全都成為他國貴賓,坐享榮華富貴。
吾言窮矣!
在這些刺激之下,我突然覺得,是做人工智能的時機了!至少應該把人工智能的平台先建妥。既然全世界都恨不得中國永遠做一個次殖民地,連有些中國人也以身為洋奴為榮,我為什麼不用實力來証明,只憑老祖先的智慧,中國人就可以雄踞世界舞台!
我立刻召集員工,宣佈了我的工作計劃。這時共有員工三十位,其中能寫程式的還不到二十人。我按照各人的發展潛力,分為兩組。一組從事自然語言的開發,一組則做外圍的應用軟體,最後綜合成為一個能用中文控制的應用系統。
等這一套應用系統完成,大概需要三年。到那時,人員的訓練完成了,我們的實力也具足了,我不再需要外力的支助,便可以找個遠遠的山岰子,躲起來做人工智能!
微電腦自七十年代發展迄今,尚不足二十個年頭。但是在這些年間,舉世各國所投入的人力、智力與物力的總和,遠遠超過其他任何學術及技術。
儘管如此,今天的電腦仍然是一種尚不成熟、卻具有無比潛力的事務機器。尤其是在商業導向的策略下,這種現象完全操之於少數技術人員及經營者手上,由他們決定該做什麼和該怎樣做。硬體有各種不同的規格,軟體更是五花八門千變萬化,使用者必須經過專業的訓練才能略窺堂奧,形成了非常特殊的賣方市場。
其實除了硬體生產受限於材料及技術,尚有待逐步改進外,電腦的適用範疇以及發展方向已經相當明確,應能設計出一種完善而統一的軟體。只是在商業掛帥的前提下,主宰市場的賣方還有大利可圖,不願輕易放手這塊肥肉而已。
我的構想是在現今的硬體設備上,結合已知的各種應用觀念,設計一種功能相通、效力強大的應用軟體,不僅令使用者易於掌握,且能供程式師繼續發展。最後再略加調整,就可以成為人工智能的基本系統程式!
這就是「整合系統」,在整合系統下,不再需要一個一個單獨的套裝軟體,取而代之是一般應用的整合程式以及軟體公司所發展的一些「特殊功能」。使用者只需陳述工作的要求或調用各種工作流程,就能達到目的。
因此,當整合系統完成後,軟體工程師最後的挑戰,將是符合使用者習慣的「自然語言」以及具有學習、分析、判斷功能的「人工智能」。
下面是我整體規劃的原則和方向(對電腦沒有興趣的讀者,請自行略過),像這樣龐大的系統,當然不是少數人的力量所能勝任。但是我不顧一切,有多少力量就做多少。
一、規劃:
良好的規劃是整合系統的成敗關鍵,由於無人能夠預知未來,所以不可能有絕對正確且永遠不變的規劃方式。但這並不表示良好的規劃不可能,相反地,只要考慮到目前的需要、可見未來的發展以及進一步的擴充,將之有組織有系統的明確規定下來,這種規劃就能行之久遠。
規劃的前提是符合人的利益,因為不論未來的發展如何,電腦永遠不能脫離人的掌握。至少在一個設計者的立場,作為人類的一份子,這種職業道德是必須遵守的。
因此,首先要考慮應用的便利,在目前鍵盤輸入不可或缺的當兒,鍵盤就是所謂的「人機界面」。所以良好的規劃就是:鍵盤的定義要明確,功能要齊全,使用要統一,操作要合理、擴充要簡單。
二、文字:
文字是人對符號所賦與的概念,電腦可處理符號及文字,符號是直覺的,不論國籍、人種都能共同應用,唯有文字需要經過學習始能認知。由於不同的文字的存在是一客觀事實,整合系統必須對之有全盤的考慮。
對中文系統而言,目前為了兼容中、英文,電腦的資料必須使用ASCII 碼。而ASCII 碼並不適合中文處理,但要想採用其標準就必須接受其限制,於是迫不得已地產生了中文特有的「內碼」。
本整合系統採用雙軌制,普及版兼容中、英文,採用兩萬四千字的二字元內碼,全文版則放棄ASCII 改用四字元的「萬國碼」。如此則可同時使用所有的拚音及圖形文字,至於中文,採用第五代倉頡輸入法,計有六百萬個可能組合之字形。不僅兼容了過去歷史上所用之文字,且能滿足當前的人名地名需要以及千秋萬世各種新事物、新觀念的實際應用。既承先且啟後,可說是一勞永逸,徹底將中文的應用問題解決,給中國文字帶來無限的活力及生機。
三、程式:
必須採用獨特的組合語言程式技術,用極小的空間,最快的速度,以低檔的微電腦,達到效率最高的功能。雖然硬體技術不斷地進步,但整合程式的基本精神就在於利用高效率的軟體以增進硬體的功能,而不是依賴硬體的改進。
此外,整合程式是累積性的,無盡延伸的,浪費空間時間的程式一時或許有其存在的價值,但卻會產生長遠的、不利的影響。
市面上軟體的項目雖然多如牛毛,一般通用的不過七大類,分別是:文書處理,繪圖處理,表格處理,資料庫,網絡通訊,排版印刷,視窗應用等,這些都是整合系統的基本功能。
四、設計方法:
以目前的微電腦容量來看,僅僅運行前述的軟體之一,就幾乎佔據了所有的空間,以致於一般設計師咸認為實現的可能性不大。
其次,各種應用功能有別,每個設計師也有不同的風格,在如此複雜而龐大的工程中,很難規劃出統一的理念,故人皆視為畏途。
不論什麼軟體,其運作不外乎檔案調用,螢幕處理,資料安排以及列印傳輸等。在理論上,除了性質特殊的若干套件外,一般說來,每個軟體之間約有百分之六十,甚至更大的比例,重複著相同的工作。
在整合之後,重複的程式可以共同使用,故軟體所佔用的系統空間絕對小於原有各種套件的總合。
此外,以市場為主導的美國,人工昂貴,為了經濟上的效益,一般程式的製作概以高階語言為工具,其空間較組合語言大三倍以上。如採用組合語言,則製作時間較長,設計成本增加,對美國市場來說,是不可思議的作法。在中國就沒有這種顧慮,人多、工資低廉,最適於這種精雕細琢的工作。同時,由於中國落後太多,又缺乏硬體零件的生產基礎,要想迎頭趕上,唯有利用我們的人力及智力資源。
此外,市面上各種應用軟體都有其獨特的風格與價值,要想成功地將所有功能溶合成一體,必須採用非常的手段。先要徹底吸取現有各軟體的觀念,再重新規劃,用統一的應用方式,從頭做起。這種做法需要動員龐大的人力,廣泛的知識、週密的規劃與精確的控制。這對一向標榜個人風格、崇尚自由的美國工程師來說,顯然是不可行。
更重要的是設計的基本理念,由於英文字母不多,初期之電腦軟體僅提供一種「文字狀態」,或者專供培基語言使用的簡單圖形功能。直到「蘋果」機及表格處理軟體問世後,才有了所謂的「圖形狀態」。現在為了滿足整合程式的需要,尤其是視窗、排版及繪圖更完全建立在圖形狀態上。英文原有的應用觀念改變了,然其設計理念尚有待建立。
中文則不然,一開始就建立在圖形態上,為了中文字庫的特殊需要所發展出的「字形產生器」的技術,能充分利用圖形功能,大量濃縮貯存空間。因此,一旦進入整合程式的領域,過去所積累的寶貴經驗,正是當前最有價值的圖形技術。
不論什麼學問或技術,在尚未成熟之初,早期的發展都必然會成為後期的包袱,現有的各種軟體亦不例外。如何能在既有的、已經相當成功的應用方式下,再兼容其他軟體的功能呢?這也是美國人整合軟體的大問題。還有一個因素,是電腦界也面臨工業後期分工過細的症候,系統程式師不寫應用程式,應用程式師又不懂系統結構。
唯一可行的方式,是揚棄過去的成就及觀念,一切重頭開始。顯然,這對一些已經佔有市場,具備一定實力者很難做到。相反地,若能夠虛心學習,願意由零出發者,方能綜合各家之大成,達到真正的整合目的。
圖形可以涵蓋文字狀態,整合觀念必然建立在圖形狀態之上。在圖形的立場,顯示及列印的效果,與記憶只是對應的關係,可由資料指令處理。至於圖形態的畫面是以「點」為基本單位,使用者一旦定義了範圍,其內容性質、大小及形狀,皆以點為基準。
於是,在使用者的定義下,每一組定義之範圍,即相當於一個視覺的操作區域,我們不妨稱之為「視窗」。視窗既然可以任由使用者定義,視窗之內可以容納視窗,視窗之上也可以重疊視窗,只要系統的記憶空間足,視窗就可以無限延伸。
這樣一來,在視窗限定下的一個操作空間中,對應著某一記憶區的資料。文字、繪圖甚至於表格、資料庫等,皆得以同時安排在各個視窗中。因此,無限視窗就成為整合程式的基本環境,任使用者自由運用。
五、方塊結構圖:
根據我的理念,已經發展或正在發展中的整合系統各個項目,可以用方塊結構圖表示如下:
(表 一)
根據上述的理念,我用了很多策略、方法,由寫程式起到模組分割,一一教導。每個工程師的程式都有嚴格的規定,而且程式寫作的方法相同,緩衝器的用法一致。所以在程式中不需加上任何註解,大家都能一目瞭然。這樣不僅節省了寫作的時間,程式師也能自由地發揮。我又要求每段程式寫完以後,要貼在佈告欄上,讓大家當作文章一樣欣賞。
這一來,誰也不能偷巧,而且形成一種無形的競爭壓力。每當程式空間到達某一極限時,我就召集大家研討,把沒有必要的「垃圾」清除,把功能相近的程式合併。程式師在彼此觀摩學習之下,一個個進步神速,士氣高漲!
陳金耀知道我的計劃後大為興奮,特別去查資料、翻書,找到「聚珍」這個名稱,說是乾隆時期欽定的、世界第一套木活字版。
對自然語言小組,我的要求更高,不僅觀念技術要好,品德操守更是一絲也不能疏忽。更重要的是任務分派,平常上課時所講的只是些基本理論,現在進入實際製作,為了整體的安全考量,各種介面技術只允許參與工作者知道。
我挑選了一個六人的智能小組,先徵求他們的同意。在五年的工作期間內,小組成員暫時不能考慮結婚,大家都沒有意見。
辦公室也重新分配,智能小組的成員與我同在一間辦公室,以便隨時討論。此外我又準備了一些課題,每個星期撥出三個小時與他們共同研討,交換心得。
然而,幾個月下來,我完全無法想像與理解。他們不像是沒有興趣,又不像是不懂,只是每次的聚會都是我一個人在喃喃自語。我想盡了辦法,換了幾次題目,由觀念層次到技術製作,甚至採用討論科幻小說的形式,大家還是不能投入。不得已,改組了好幾次,人都換過了,就是聽不到他們的聲音!我一個個地問,他們的看法也不離譜,所缺乏的就是那麼一點興奮的熱情!
我找他們來討論的目的之一,是怕自己信心太過,很希望有一點客觀的回饋。我不怕別人反對,有反對的聲音,我才有重新思考的機會。我怕的是在這麼龐大的系統中,沒有人能幫我動腦筋,等錯到不可收拾了,再想回頭就難了!
最後,我把唯一的指望集中在小王身上,希望激起她的興趣。偏偏她的問題也最多,她有足夠的才智,但是限於教育環境、經驗背景與發展機會。她不但缺乏自信,並且對人性有著深厚的疑慮。我苦口婆心地勸導她,盡心設法感動她,反而因此導致了更多的誤會,以及因彌補誤會而產生的錯誤抉擇。
除了小王外,還有一個叫毛紅松的,我也曾寄以厚望。他是浙江大學光學研究所畢業的,學的是光學。有次他上課遲到,晚了兩分鐘,我不許他進來,他竟然坐在門後聽了兩個小時,從此我對他刮目相看。小毛的觀念很清晰,但技術很生疏。尤其他有個嚴重的缺點,經常會把簡單的事情看得複雜無比,以致於不能當機立斷。他和小王正是兩種典型,教學上顧東就不能顧西,以致於我在工作的規劃上一直延宕難決。
九、兩儀
字庫、小王、六四、聚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