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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十二、穀雨
電腦、中文、資料、回國
  有一天,我在工作中目睹了一本書的出版經過,由原稿送進工作間,從打字、校對、完稿、印刷、裝訂到送到書攤銷售,一共只花了整整十二個小時!
  這件事給我的衝擊無與倫比,可以說徹底改變了人生的方向。如今回想起來,人的成長似乎有個嚴格的品管流程。一步跟著一步,一環緊扣一環,絲毫不爽。再要仔細分析下去,將不難發現人的判斷力、意志力、創造力等都與心態建設的過程同步。
 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我覺悟以前,其結果及意義必然大不相同。人的心態成熟與否,端視所能從事的工作而定,小用小成,大用大成。古人說:「大器晚成」,晚成雖未必是大器,縱觀歷史,所有對後世影響深遠的功業,無不是在人心智成熟以後之所作所為。
  我很瞭解國內出版界的窘況,由於中文字多,通常都採用鉛字排版。排字間的面積要大,以便大量貯存鉛字,甚至還要有銅模,隨時鑄造殘缺不足的字型。鉛字版則又笨又重,熟練的工人一天也排不了一版。再若要修改內容或調整章節,可是一等一的大功夫。因此一般文稿都要設法遷就版面,因陋就簡。
  一般說來,如果是一兩百頁的書籍,初排就要兩三個月;校版一次又是兩三個月。待全書排妥交印,直到印刷完成,大概要將近一年的時間。
  如果中文也只需十二小時,就能將最新的知識立刻傳到大眾的手中,使這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,得免於無知、愚昧,那將是多麼有意義的事!
  那是一個早晨,當我到達辦公室時,米朗達還沒來。也難怪,自從我把所有責任一肩負起後,他要做的事就不太多了。
  八時準,編輯部送來了份公文,附著厚厚的一疊打字稿,叫我簽收。我簽了字,臨去,那個人很慎重地又囑咐了一句:
  「別忘了,晚上八點要上市啊!」
  幸虧他這一句話,竟為我開啟了一扇天窗,從此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天地。
  「什麼?這本書晚上八點要上市?」我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  「怎麼?這是緊急要件!你難道不知道?你們主管呢?」
  「今天該我負責。」我不好說米朗達來晚了。
  「好!那你按照規定做就是。」
  他走後,我趕緊去查作業手冊,果然上面規定緊急件要在十二小時內完成!我心中還在不停地想,怎麼可能?但是上面的確是這樣寫的,白紙黑字,一點都沒錯!一定是我自掃門前雪,平時不關心所有事務,沒有注意到全部的作業過程。
  於是,我細心地記下全部的作業流程,全力追蹤,一定要知道其中的奧妙。
  根據流程,首先我到樓下的「打字間」。裡面有二十台電動打字機,每個座位上有一位打字小姐。我把公文帶去,請打字間的負責人簽了字,同時把稿子交給他。他好像司空見慣,一句話也沒問,立刻叫所有的小姐把當前的工作停下來。然後將手上的稿子,隨手東分一疊、西分一堆,直到稿子分完為止。
  下一步,我應該先通知「校對間」,告訴他們有個三十萬字的急件,而且是小說。校對間一得知消息,立刻開始組織,要找誰?誰去找?等等。
  第三步就是美工完稿,因為是書籍,這部分該由樓下的小組負責。我下去通知,他們即按照編輯部所規定的格式,先將封面、標條、頁碼等,預先貼在一大張有各種格式的、透明壓克力版上。到時只要取得印製的「大樣」,即可組版。
  一切準備妥當,米朗達也來了,我向他報告後,他笑著說:
  「看來我該退位了。」
  上午十點不到,打字間的「校對稿」送來了一部分,約有五十頁。我立刻送校對間,他們已經安排好,一拿到稿子,便兩人一組,一讀一校,工作起來。
  十二時,第一份大樣已經製妥,我再送到樓下,立刻「製版」。所謂的製版,實際上是將原稿照相成為正片,印在一大張透明的「賽璐璐」版上。版上格式頁碼等皆已完成,只待美工人員對準各版的「十字」標記,貼在全開的母版上即可。
  下午四時許,製版全部完畢,我再送到「印刷部」。直到負責人簽收完畢,我才鬆了一口氣,對印刷部的頭頭說:「晚上八點上市,看你的囉!」
  公司五點半下班,吃過晚飯,我開車到離公司最近的一個書攤前等候,要看看八點鐘這本書上市的情景。
  其實,還沒有到八點,一部公司的大卡車就轟轟隆隆地由遠而近地駛來。眼看車子快到書攤前了,速度卻一點也沒有減慢。車尾有個人,雙手拉著一根鐵鍊,腳下躺著一捆書。就在車子開過書攤當兒,猛然聽到喇叭一聲長鳴,隨見那人用腳一蹬,書已落地。書攤上的人把那捆書撿起,我過去一看,一點不錯,正是那本書!

  這才是知識時代!誰都知道知識就是力量,應如何把知識轉成力量呢?第一步一定要使知識成為多數人熟悉的工具,因為一個國家、一個民族,不能僅有少數的知識特權份子。否則,大多數知識缺乏的人、就會成為少數擁有者的奴隸。
  如何能使知識成為多數人使用的工具呢?想要獲得知識,必須先投入時間精力。基於人性的特質,人做了投資就期望有所回收。唯有使知識本身具有價值,一旦人們可以藉著知識獲利,知識才會受到重視。
  知識的價值有兩種,一是實用價值,這點自是毋庸置疑。然而,個人生存的時空都受到限制,個人擁有的知識,其功效也必然有限。若能將知識轉化為商品,亦即將知識記載下來,印刷成書,則人人皆可經由閱讀而獲得知識。而將知識記載成書的知識擁有者,亦能透過大量的行銷而獲得利益,這是知識的傳播價值。
  最後,最重要的根本問題浮上了檯面,如果出版印刷的效率不高,上述的理想便是一場空話,窒礙難行!
  從那時起,我下了不少功夫,徹底檢討問題所在,最後發現中文印刷的瓶頸完全在中文文字的檢索系統上。我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,在學校讀書時,最怕的便是查中文字典,十次總有八次不知從何查起。原因就在於中文沒有「序位」的觀念,至少,還沒有人建立起中文的序位來。
  拚音文字如英文,由於字母只有廿六個,其序位很容易記憶。再依照每個字母的前後關係來定順序,則每一個由字母所組成的字彙,都有絕對的順序。中文卻不然,文字太多是因素之一;而文字自圖形蛻變而來,雖然表意能力較強,但卻難以歸類。不僅在字典中的順序很難排列,在排版時,由於鉛字的檢索全靠工人的死記,效率也低落不彰。
  我相信只要有了中文文字的序列,其他的作業過程都可以迎刃而解。於是,我下定決心,如果找不到一種理想的解決方法,絕不停止。
  在巴西,中文參考資料少得可憐,我僅能憑自己所知的文字,一一分析。我認為字母式的打字機鍵盤,幾乎已經成為國際標準,中文文字序列絕不應該標新立異。另行設計不僅違背經濟原則,也將導致未來溝通及兼容的困難。此外,在使用的過程中,數字以及各種符號之重要性不下於文字,所以也不應隨意佔用。在這些條件的限制下,鍵盤上所能提供給中文編排序列的用鍵,僅限於廿六個字母鍵而已。
  這是史無前例的挑戰,好在我無視成敗,不計己身的利害,心安理得地思考研究,每天不斷地在文字間推敲,坦然無礙。
  經過了幾個月的摸索,只用一兩千個字為例,我已經找到一種規則,可以用廿六個字母編碼。雖然中文文字有幾萬個之多,但在目前因陋就簡的環境下,已經有了一點起碼的收穫。我確信只要繼續努力下去,不難獲得理想的結果。
  人只要有了一個長處,相對的也就有了一個短處,我知道得很清楚,可是自己無法改善。後來習慣了,只好自我安慰,能有一個長處已經不錯了,人哪能十全十美呢?好在我也明白,我的缺點必須想辦法彌補,否則得不償失,原來具備的優點等於沒有。
  我的長處是反應快、想得遠。缺點就是處理得馬虎,細處照料不到。在處理細部事務時,就會自然而然的,再把細部放大。結果就失去了原來處理細部的目的,轉而又把細部當作主體,使得問題越來越複雜。
  我一直希望有個人能幫我處理細節,那我便能大刀闊斧、全力衝刺。可是談何容易,有誰會願意替我做這些收尾的工作呢?
  就以對中文的研究而言,我發現有無數種編碼方式,任意採用某一種字序,把文字分別排列,都可以達到一定的效果。因為我想得太快,所以強迫自己每次只能用其中一種方法,把所有的文字重頭到尾排列一次。甚至於還得把其他不同的方法都排列出來,然後再根據這些客觀的証據,求得最理想的方式。
  不幸,我就是做不到。因為每當我按耐著性子,一個一個字地整理時,還沒做到十分之一,我就又想到一種更好的方法。當然,在那時我的確有充分的理由,相信新方法絕對要比舊的來得好。可是,舊的方法還沒有機會全部測試,又怎知沒有可取之處呢?
  這是自命「聰明人」最大的缺點,就像一部飛快的跑車,必須要有一條筆直而平坦的跑道。在現實的人生中,哪裏去找條現成的跑道呢?如果有,恐怕也早已車滿為患了。
  不論如何,好在「心定」在先,改也好,不改也好,我每天一有空就做。不求急功,不求近利,無為而為。腦筋動得多了,自然而然就有一種力量油然而生,這種力量就是「潛意識」的判斷力。
  人的意識行為需要人「有意」的驅使才能運作,更唯有在養成習慣後,才能化為潛意識行為。潛意識是無所不在、無時不在的,不必指揮,不需控制,經常自動自發地、根據已經習慣的過程,充分發揮。
  十幾年後,當我完成了很多令人不可思議的計劃,經常就有人問我,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那些想法的。老實說,我也不知道,如果一定要找點蛛絲馬跡的話,我想在巴西編中文碼的這一段時間,因為心止如水,一切觀念遂日漸成型。
  可惜的是在這段摸索期間,我沒有留下任何記錄和資料,因為想的比做的多。加以我對自己有信心,知道隨時可以想到某種方法,用來解決某種問題。而且我也認為好的還在後面,既然如此,記它作啥?
  在我的印象中,當時我有個理想,就是要把中國文字的幾個優點統一濃縮在一種結構中。換句話說,就是要找到一種「百寶囊」,有什麼放什麼。這是我看太多武俠小說的結果,蜀山中的劍仙,人人都有這種百寶囊,可以納須彌山於芥子中。只有這樣,像我這種懶人才可以什麼都不帶,而一應俱有。
  中國文字有哪些優點呢?第一是見圖識字,中文宛似紙上電影,其表現的手法與電影上的「蒙太奇」如出一轍。順著文字的先後順序,從一個大的範圍漸漸縮小,以界定所要表達的意義。這種表達方式雖然不夠精確,卻遠比精確有效得多。
  語言原本就不是為了追求精確,「精確」是人所假定的觀念,宇宙中根本不存有精確之性質。比如說,「一個人」這三個字,應如何以精確的觀念去認知?不錯,其中必有一個身體,那是不是也包括人所穿的衣服呢?除了身體外,是否還涉及人的一切經驗?而「一個人」並非指「某個人」,這又該從何精確區分?
  宇宙萬象變化萬端,要想瞭解,唯有採用「以簡馭繁」的策略,用最簡單的文字符號,將各種異同的事象,直截了當地界定出來。同時,在界定的過程中,也只有完全符合自然規律,能將文字所代表的畫面,一格一格地顯現出來,才是最理想的文字符號。
  其次,中文有字有音,根據六書的發展,在「約定俗成」下,「形聲」法則由字義分類及字音輔助所形成。時到今日,中文字百分之九十都是形聲字,唯因地緣及環境的影響,很多字的原音已變,但尚保有百分之四十以上。
  第三點,中國字方方正正、格式整齊。在書寫的時候是一種藝術,對有些人說來可能有困難。然而在辨識上,根據心理學上的分析,在一固定範圍內,其單位面積的訊息量即為人類所可能認知之總和。換句話說,在一個格子中,筆畫越複雜,所能代表的訊息越多,辨識起來也越容易。
  因此,我只要想到一種法則,能將字音、字義、字辨、字形等,設計成為一種更簡單的代表符號。利用這種符號作為索引,一定可以涵蓋前述的全部功能。果真如此,即可賦與中文新的生命,使中文具有時代的意義。

  一位姓項的朋友知道了以後,極力勸我回中國大陸,他認為新中國朝氣蓬勃,對我的研究必有幫助。我則想回台灣,因為大陸上人生地不熟,去了找誰都不知道。更何況要做研究,有誰會支持?
  「放心,國家會支持你的。」老項肯定地說。
  「國家又不認識我,難道說,我回去了,找到『國家』,跟它說,我能做這件事,於是國家就相信我,給我資金、人員?這樣簡單?」
  「你要知道,國家是為人民服務的,當然就是這樣簡單。」
  「你有沒有想過,國家是個抽象名稱,誰能代表國家呢?」
  「當然是官員,你只要找到負責的官員,就等於找到了國家。」他認為我在抬槓。
  「問題是官員懂不懂我做的這些事呢?」
  「當然懂,不然他怎麼能做官?」
  「這就是我所擔心的了,如果他們真懂,問題早就解決了。如果他們不懂,那就很難溝通了。事實擺在眼前,大陸在搞羅馬拼音,意思就是說,國家的官員認為中國文字問題太大,解決不了。我則回去告訴他們可以解決,你想他們會相信嗎?」
  「當然會,你看,我不是相信了嗎?」
  「你相信,第一,因為我們是朋友,你認識我。第二點,是因為你不必負責任,假如說要你投資,你幹嗎?」
  「為什麼不?我只是力量不夠而已。」
  「如果不要多少錢呢?我就在這裡做,我們合作。」
  「喂!你倒底要不要回去?」
  「我只是讓你瞭解,為什麼回大陸沒有用。」
  「回台灣就有用嗎?」
  「情形不一樣,白天我可以找個工作,晚上做研究,自己投資自己。」
  「現在我懂了,你打算做成功以後,好發大財。但是在大陸就沒有這種可能,你平常自吹有理想,這就是你的理想?」
  「今天說什麼都是大話,我做不做得出來,還是未知數,不論台灣、大陸,有人支持我,我就配合。萬一做出來了,你也不妨看看,我絕對公開給社會,讓大家自由使用。中國字又不是我發明的,中華文化也不應該是我的專利,我的理想是解決中文的困境,讓中華文化得以發揚光大。」
  「我同意,只怕在你成功以後,就忘了這些話了。」
  老項來自台灣,卻對國民政府深痛惡絕,經常提供一些大陸的資訊給我。我則對政治毫不關心,認為大哥二哥沒有多少分別。
  我們談話沒有交集,但因為他心中埋藏著一些傷痛,所以還是常陪他聊聊。他的意識型態很難改變,而我的立場也堅定異常,每次總要挖到根本問題,那就是人性。他認為人性可以透過政治及教育來改變,我則斷定從古到今,人性不變。
  他舉了些例子,以很多大陸上當時的狀況,與過去國民黨統治時代作比較。我發現這是一般人的通病,在沒有透徹的認識之前,就先預設了立場。
  我認定道法自然,不相信大陸從此以後就步上了康莊大道,也不相信台灣就此一蹶不振,正如我不同意美國、日本會永遠領先世界一樣。

  聖保羅市有兩份簡陋得令人汗顏的「華文週報」,其「新聞」起碼是一兩個星期以前的「舊事」。那還不說,編輯的內容水準,較諸我當年在學校編的油印刊物還差。由於當時旅居巴西的國人不少,僅聖保羅一地就有二萬多人。大家都很捧場,不外是期求有所改進,未來哪天總有份真的華文報紙可以看。
  這兩家週刊都是以賣廣告來維持,也著實可憐,混了十多年,只有「寒酸」兩字可以形容。兩位老闆雖自命為報人,其形象與地位與乞丐差不太多。
  其中的一位報人不幸熬不過去,竟駕鶴賦歸了,隨即引發了一場報權爭奪戰。我有個朋友也想插上一腳,便來找我商量。我不明白這種事有什麼好爭的?報社全部的財產不過是一台破舊的中文打字機,和一台不值錢的圓盤油印機而已。
  這位朋友說,其中還有隱情,其商機之大,無與倫比,只緣一般人不知道。原來報社雖小,卻掌握了一項重要的「情報」,就是訂戶名單。去世的那位報人是個堅守原則的老頑固,把名單牢牢地掌握在手中。發報時總是自己貼名單,貼完就送到郵局寄發。
  這份名單有什麼用呢?這又是中國人奇怪之處,雖然有二萬多華人,卻沒有人知道他們住在何處。如果有了名單,生意人就可以大做生意,聽說連中共領事館也很垂涎這份名單,又添加了幾分政治色彩。
  如同間諜電影一樣,表面上是產權爭奪,檯面下爭的則是這份情報。可是,這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呢?原來是在好幾個月以前,我曾想利用四月公司發行一份中文刊物。當時公司曾說,只要有一萬個客戶,公司就可以介入。
  我在一次聚會中遇到這位朋友,便請他去做說客,想把那份週刊頂下來。據我所知,兩家週刊起碼有三千個客戶,再努力推介一下,一萬戶可能會有希望。他後來沒有給我回音,我也沒有再進行。
  這一次他逮到了機會,希望我能說服四月公司,將那週刊買下來。
  四月公司所需要的不是名單,而是市場可行性分析,對這件事不可能有興趣。我只在閒聊之中對米朗達略略提起,說中文刊物市場可能會有變化。
  米朗達說:「公司正在做第三代印刷系統的計劃,我拿些資料給你看,說不定你可以想想,用第三代發展中文印刷。如果成功了,不要說在我們巴西,在你們中國都可能用得著。」
  這倒是一個好消息,他果真給了我一些資料。原來第三代印刷機的理念,是要用一種「終端機」,並以電子槍掃瞄的方式,將文字投影在屏幕上。這種方式可以省卻鑄造鉛字、鉛字排版等繁複的手續。
  現代醫學証明,工人如果經常接觸鉛字,很容易發生鉛中毒現象。而印刷排版脫離不了鉛,不僅危險大、成本高,鉛版的保存也要佔用很大的空間。第三代印刷機就是基於對這種現實環境的考量,所做的改良。
  我仔細研究了一下,發現這對中文極為有利,那種終端機是利用陰極電屏,把文字字形預設在陰極屏之上,相當於一個小型的鉛字字模。
  設計這個字模並不難,了不起比英文字模稍大些,問題在於如何以打字機的字鍵將字形的位置鎖定。英文就是在打字機的基礎上建立起其資訊系統的,如果能有中文打字機,則中文資訊系統的建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。因此,我立刻把我的字碼觀念轉移到中文打字機的研究上,初步並有了好幾種構想。
  我之所以由中文打字機下手,還有另一層原因,是源於我對電腦的恐懼。在米朗達給我的資料中,有一部分涉及到電腦,我不懂,也不想去瞭解。
  一九六七年當我還在美國時,適逢一部電影”2001年”上映。首映時我就去觀賞,片中有台「紅眼睛」會說話的「電腦」、名叫 HAL ,它給予我極深的印象。那是一部科幻片,可是何為真?何為幻?有幾分是真?又有幾分是幻?我只是相信,有一天電腦必然會超過人腦,所以最好敬而遠之。
  由於有了方向,我日思夜想的,都是中文打字機。由機械結構想到鍵位編碼,究竟如何才能與我原來的構想配合,用廿六個字母鍵,供作中文字的檢索。
  到了此時,眼前的景象才有了一個輪廓,我利用前些時所做的中文編碼為檢索,再假定有了一個終端機,其中有中文字模的陰極屏。並思考在中文字碼輸入後,如何有效的找到中文字形,並且投影出來。
  在我的想像中,是把一張有中文字形的底片,視作陰極字屏。顯然,中文的排列僅有縱橫兩個方向,因此編碼不外乎以平面展開。但是,這種方法只能表達排列組合,而除了找得到文字以外,一個平面能代表的功能有限,尤其是中文字形很複雜,所佔的空間太大,我立刻放棄了這個方法。
  如果再增加一平面,就相當於增加一維的結構,這樣字數可以增加,每一平面的負擔也就相對減少了。這個想法雖有進步,但仍然不理想。假設在一個平面上,縱橫向各設一百個字,同一平面有一萬個字,以中文六萬字而言,就需要六個終端機。
  六個終端機代表的意義是中文的設備成本基本上就比英文要高六倍,我不願承認中文比英文差,至少在我死心以前,還要努力下去。
  我不斷的研究,把收集的文字反覆推敲。漸漸地一種觀念浮上了腦際,能不能利用形聲結構,把中文字形也用組合的方式拼湊起來,這樣空間不就精簡得多了嗎?我想到就做,剪了些字形拼來拼去,發現只有比例需要調整。這一點不難,陰極屏上的字形是以電子束射出的,我可以用偏磁性加以控制。
  假定這個理論可行,下一步就是如何編碼,以符合這種功能。一兩千字的編碼已經証明可行了,我就想加以擴充,起碼要以字典上的一萬多字為分析的範圍。我到華文書店去找,店裡卻只有武俠及言情小說,竟看不到一本字典!
  我問老闆,他答得真妙:「老兄,有誰買字典?不讀書的看不懂,讀了書的,怕都來不及!」
  「中文真那麼可怕嗎?」
  「我是不得已吃這碗飯,我兒子命好,我不許他學中文,省得痛苦。」
  我相信大多數的中國人都有這種想法。
  因此,我決定早些回國,在國外沒有環境,不可能做出成績來。於是我向米朗達說,這種工作難度極高,雖然有可行性,但在巴西的環境下,不可能完成。雖然目前還沒有決定,然而遲早我必將回國去工作,希望他能諒解。
  當我正式辭職回國時,不幸米朗達的經理位置,終於被人搶走了。新來了一位禿頭的中年人,趾高氣昂,目中無人,據說是總經理的女婿。那位幫了我極大忙的朋友,不僅沒有見到最後一面,連他的去向都不知道。

  老項經常來找我,力勸我回大陸去做研究,我則告訴他一些工作的細節、工作的條件與環境需求。爭了很久,最後他終於同意我的看法,就我的計劃而言,回台灣成功的機率,要比去大陸來得高。
  當我們得到這個共識時,我對自己的計劃越來越清楚,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。我一再考慮,又改變主意,認為該去大陸。
  「你是不是神經不正常?」
  「或許吧。」
  「為什麼呢?我已同意你的說法,回台灣才能成功呀!」
  「一點不錯,但我又想到,中華文化的根在大陸上。」
  「你真是不可理喻!我們早就談過這些了。」
  「問題是台灣與大陸相敵對,一邊贊成,另一邊就反對,是不是?」
  「是又怎樣?」
  「萬一我在台灣成功了,大陸一定不會採用,那麼文化的根怎麼辦?」
  「算了!算了!我扯不過你,橫有理,直也有理!隨你去哪裡!」

  一九七三年五月廿二日,我飛到東京,找到中國大使館,希望能得到簽証,重歸闊別二十多年的祖國。一個現代的中國人,走到哪裡都有兩個中國的困擾。因為我所持的是台灣護照,駐巴西的中國使館不肯發簽証,老項便建議我取道日本試試。
  很不巧,那天中國大使館外聚集了不少示威人士,日本鎮暴警察設立拒馬,戒備森嚴。由於我在日本只是過境停留三天,時間緊迫,不能擔擱。我穿過人群進入使館,日本警察一擁而上,把我帶進局。一群人對我詢問了大半天,後來証實我確實不是示威者,才送我到使館去。
  我說要回國做文字研究,與使館人員交涉了兩天,費盡唇舌,始終不能得到他們的同意。我詳述了自己的計劃,他們無不動容,紛表贊同,但是反而勸我回巴西去。
  或許這就是機緣吧?後來我才知道,那時國內正鬧著文化大革命,一切癱瘓。即使回去,也可能會被打入牛棚,研究計劃起碼要延後十多年。
  我對於文化大革命一無所知,但卻感到十分好奇,為什麼國家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了,卻又要鬧革命呢?甚至於連文化也要鬧革命!我一直在懷疑,中國人數千年來被薰陶成的平和的人生觀,怎會在一夕之間轉變得如此狂熱、激烈?
  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來看,台灣在歷史上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,如果不是台灣尚在中共的統治之外,這十年的文化大革命,將使得中國人在現代以及在可見的將來喪失了所有的知識、技術以及比較下的反省機會。台灣雖然沒有足夠的條件壯大起來,成為未來中國的政治主流。但卻得以嘗試資本主義,發展經濟,將大量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才精英,送到美國等工業發達國家,接受現代的科技知識。
  表面看來,楚才晉用是國家民族的一大損失,教育出來的人才平白為美國社會服務。當年我持的就是這種論調,還曾經在報上為文,大聲撻伐。殊不料這正是自然平衡的力量,人才的流向有多種因素的影響。設若台灣政治昌明,人人安居樂業,即使能夠繁榮發達,但限於地緣及保守的習性,也很難培養出具有世界性氣魄的人才來。
  目前很多人才集中在美國,如果美國真有容人的雅量,為全人類希望所寄,美國的繁榮也將帶動全世界的欣欣向榮。反之,美國人若只求自己的利益,歧視移民。總有一天,這些高級技術人才都將一一返回自己的家園,協助其祖國的建設。
  共產主義是一種理想,是基於對十九世紀那種尚不成熟的資本主義泛濫的反抗,並成為一種制衡的力量。資本主義佔了捷足先登的優勢,且在共產主義的威脅下不斷地修正,時到今日,顯得生機勃勃。而共產黨員卻牢牢地抱著原始的教條不放,為了遏止人性的物質需求,急病猛藥,更令人望而生畏。
  我何嘗不是「共產」的信徒?但我不贊成強制,我有能力,願意把自己所有的一切,提供給大家共享。這是我受了中華文化薰陶的結果,是自發的,是不計回報的。如果使之成為政治手段,目的在使人民免於痛苦,人民沒有了痛苦的激勵與提昇,結果人人都成為溫室的花朵,顯然沒有達到預定的目的。
  在金剛經中,佛就說過:「所有一切眾生之類…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,如是滅度無量、無數、無邊眾生,實無眾生得滅者。」
  這句話是說,佛有絕對的法力與神通,可以把所有的眾生都帶到西方極樂世界去。但是這樣做的結果,並無法解除人心的痛苦煩惱。
  為什麼呢?佛解釋說:因為人有「我心」,「我心」一生,原本沒有分別的佛土,立刻化為自我的利害得失。人追求己利,就成為他人之害,而有一得,即有一失。這樣一來,極樂西方世界還有什麼意義呢?
  我也曾想過,為什麼佛不把人的「我心」化盡呢?答案是,人有選擇的自由,人如果願意把「我心」化除,就叫做回頭是岸。若不願意,何不讓他繼續在苦樂中歷練?
  共產黨的理想是要強迫人民放棄「我心」,毛澤東深知此舉大不易,尤其瞭解「權力使人腐敗」的道理,所以強調「不斷革命」。也就是說,在革命的過程中,每一次把專權得勢的力量推翻以後,必然又會有新的勢力集團崛起,所以要不斷地、持續地「革命」下去,直到人徹底改變,不再有「我心」為止。
  可是談何容易?有私心的人會拋頭顱、灑熱血,以維護其「人權」。這種違反人性的浩大工程,古往今來還沒有成功的例子。難處不在缺乏有心人,而是有心人沒有力量,有力量的人早被權利腐蝕得只看見自己,正好利用權力來逞其私欲!
  毛澤東發起文化大革命,最難能可貴的,就是他已經實至名歸、成為國家領袖了,還依然抱著這種不切實際的理想。作為一國的元首,他所冒的風險深深地撼動了國本。但在人類立場,作為一個人性的革命家,他卻可以名垂青史而不朽。
  他是失敗了,所留下的正是一篇珍貴無比的思維教材,發人深省。只見到表象的人,站在反對的立場,可以找出千百個例証,以証明毛澤東一意孤行,禍國殃民。站在支持角度的人,則會辯稱他的豐功偉業,瑕不掩瑜。只有瞭解真象者悲嘆人類的不幸,畢竟這個千古浩劫,在人類史上是注定了必要發生一次的。
  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使中國殘破不堪,國力倒退數十年,錯失了後工業時期的良機。老子曾說:「禍兮福所依,福兮禍所伏」,中國人佔了全球人口的四分之一,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可以說是舉足輕重。如果工業文明是正確的方向,文革也不過是一代人的損失,對世上億億萬萬不幸的人來說,多少世代都已經過去了,這數十年又算得了什麼?
  可是,萬一歷史証明工業文明是人類所犯下的錯誤中,最不能原諒的一個。那麼,中國人這一代的「犧牲」,正是人類不幸中的大幸。只要想想,如果中國像美國一樣強盛,則地球污染的程度、資源枯竭的速度,將是目前的五倍!
  至於下一個時代呢?對人類來說,大家機會均等,又有什麼值得憂心的?

  我認為不論是從事什麼工作,也不論是哪種行業,只要對象涉及人,都應該瞭解人性。人性是人體及人心所具有的特性,人體的功能是維持生存,為人之本性。以今天的知識條件來看,生存並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。真正的問題是人有了「心」,人心是不定的、難測的,真要瞭解人性,必須先瞭解人心的需求。
  我認為人心所追求的是「真、善、美」,只是未必人人都能瞭解他自己的心,更遑論真、善、美了。「真」是所有事物的原來面目,與時間同存;「善」是符合整體利益的行為,使個體與個體配合無間;「美」則為感官所得到訊息,這種感覺能讓人在經驗世界中有一種平衡的折衷,以致能誘發生活的憧憬。
  在這三者之中,愛美是每一個人都具有的、自我的「感性」。因為人全靠感官與外界接觸,任何訊息一經感官傳入,自我的主觀立刻會有所反應。為了適應生存,感官必須接納身處的環境,由習慣而依賴,這樣便形成了「美」感。「善」則介於感性與理性之間,也可以稱之為知性,需要觀察、感受,在足夠的經驗下,再加上理智的判斷,才能知道事物行為是否有利於他人與自己。至於「真」完全是超越自我感知的「理性」,不經由理智的追求探討,不摒除自我感性的需求,只憑感覺和體會是無法認知的。
  從人對感性、知性及理性的態度,即可分析判斷出一個人的心性和行為。這三種性質再加上生命體求生的本性,即全面涵蓋了人類生活的一切,這就是所謂的「人性」。只是每一個人基於其生理條件及環境因素,對真、善、美的認知和執著程度不一,於是就有了境界高低的區別。
  只要是人,一定具有這些特性;且不論對個人或者對全人類來說,其結構以及比例都是由下而上,如同金字塔一樣,以求生的本性為基礎,上面是感性,再上是知性及理性。而且越是向上,其所佔之比例值、與全人類整體之比值越小。
  絕大多數的人完全被感性所包圍,為了生存,追求自我滿足。這種人生存在世界上,浮沉在喜怒哀樂之中。他們多半沒有機會學習新知,或者不願意勞苦心志、訓練自己的頭腦。他們對外在環境無知無覺,僅以別人的意見為意見,本分的工作著,平淡的生活著。他們無大害,無大利,是社會結構中的主要份子。
  少數人在知識學習中強化了知性,他們是後知後覺者,自認為很有理性,其實只是承襲前人的概念而已。他們以學習所得的知識謀生,是社會的主要動力,是領導者、執行者。他們是既有知識的信徒,能運用已知的知識,卻排斥其所不知者。整個人類社會的演進史,就是這類人留下來的軌跡。
  只有極少數的例外,一些人具有強烈的理性,他們在極端的時空變化中,因環境的衝擊而被捲入風暴的核心。他們是時代的承接者,是人類觀念的介面,將人類的發展由一時階段導向另一個必然到臨的階段。他們是先知先覺,只是,在知覺遲鈍的人類社會上,往往要經歷數代,他們的觀念才能被大眾所接受。
  其實,理性是環境變化與人性應變的副產品,非一般人所能擁有,也與能力、知識無關。正因如此,有些人發現愚信盲從的人極夥,便將一己的主觀認知,渲染得天花亂墮,以謀取私利。更甚者,只要能唬得住人,他們就自命為聖賢、先知,令人是非顛倒,黑白不分!
  莊子早就看到這一點,他曾說:「聖人不死,大盜不止」;正是指這些自命為聖賢的人,違反自然的法則,以其主觀的「理想」強迫改變身處的環境。以致舉世滔滔,民不聊生。不幸的是,在人類智力的分佈上,總會有一些半懂不懂的人,在追求私利的驅使下,嘗試著各種變化組合,使得世界動盪不止。
  當這種動盪所帶來的苦難嚴重地危害到人身心的平衡,搖撼了人性的認知時。自然而然,一種新的能量又將在絕望中冉冉昇起,從而淨化人性、振奮人心。在另一個時代,另一種觀念,必將成為人類行為的新標準。
  我們每每談到利害關係時,常把自我感性的主觀觀念加入其中。其實從整個宇宙本體的巨觀立場來看,人類社會的變遷,只是能的作用罷了。
  不僅是人世,天上的浮雲,海洋的波濤,以至日、月、星辰,又何曾安靜過?聖人也好,大盜也好,都屬於宇宙的一份子。只要宇宙存在一天,有一個人動了心,這些變化就將無休無止。
  只有在絕對的理性中,沒有知性及感性存在,那才是宇宙的真面目。身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,我只要維持起碼的生存,不被自我的感性所欺矇,不用自我的知性去奴役他人。隨時隨地我可以回到理性的天地,如果有機會,有人在覺悟之餘,願意接受理性,我很樂意盡力效勞。此外,本來無一物,何必勤拂拭?

  真要為中華文化效命,到哪裡去工作又有什麼分別?大陸不能去,我還有台灣可以回。不過,當時台灣的政治環境不容有任何異議份子,我想去大陸的事如果被查出來,很可能會被送到綠島去。那我也不在意,只要能有本中文字典,在哪裡我都無所謂。說得更露骨一點,坐牢也有好處,吃喝不愁,正好安心做研究。
  因此,我在沒有通知任何親友的情況下,如同一片浮雲,於廿五日飛抵台北。
  這兩年來飽經世事,終於找到了自己,是遊子返家的時候了。回憶過去,想想自己的所行所為,委實沒有盡到為人子的責任,今後應該好好贖罪。雖然我在離台赴巴時,曾為繼母準備了半年的生活費,同時也請了中巴公司的股東江述凡兄代為照顧。但二年來我疏於寫信問候,則是不爭之事實。
  過去的事已屬過去,繼母對丁丁所造成的傷害,又何嘗不是丁丁之福呢?這次回來,我必須設法改善與繼母的關係,先找個工作,安下心來。每天晚上下班後,即全力著手研究中文打字機以及中文編碼的問題。
  大約是晚上九點鐘,在細雨濛濛中,計程車由南京東路彎進了松江路。我往窗外一看,只覺得眼前所見盡是一幅陌生的景象,四周高樓林立,與原有的印象完全不符。
  「先生,這是松江路嗎?」
  「當然是!」司機先生好像受到了侮辱。
  「那麼快停車,一二五號應該就在這裡。」
  我下了車,冰涼的雨珠打在我的頭上、身上,眼鏡也是迷濛一片。我趕緊擦乾了鏡片上的水氣,在霓虹燈的閃爍下,四周灰色叢林般的巨廈更令我惶惑,
  那些熟悉的、綠色的木造平房呢?怎會都失蹤了?我不相信,不錯,道路拓寬了,標誌上也明明寫著「松江路」,只是一百廿五號呢?
  眼前是一棟七層樓高的建築,上面還閃著「和泰汽車」四個斗大的霓虹燈!

  這是和泰汽車,那,我的家呢?
 十二、穀雨
電腦、中文、資料、回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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