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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七、迷惘
移民、流亡、迷失、嬉皮
  一九六八年,在我剛由巴西回國時,曾有幾位農學院的同學,應巴西政府的邀請,到亞馬遜河一帶考察。臨行前,他們曾來徵詢我的意見,我認為絕對值得一去。在巴西政府的支持下,以我們的人力及技術到那裡去開發,一定會有很好的前途。
  一九七零年,他們又來找我,說是已得到巴西政府的承諾。在北部的馬諾良州,由東北開發局撥出可「抵稅」的、一千萬美金開發基金,另有三十五萬公頃的原始森林供開採,並在馬州首府提供一百公頃的建地,作為中國城之興建。交換的條件只是可行的開發計劃、初期幾十萬美金的開辦費、以及技術人才的參與。
  但是,這種優惠的條件,罕有的良機,在他們回國近兩年的時間,竟然走遍豪門鉅富,得不到任何反應。
  我仔細分析研究,發現他們犯了三個大錯誤。第一,他們專找有錢人,在台灣有錢人不怕沒有錢賺,絕對不願冒險。其次,他們這些優惠的條件,如果提不出有力的佐証,以國人保守的個性,很難採信。第三,這種計劃如果得不到政府的首肯,將來會有很多麻煩。因為有好幾位頗具聲望的人士,曾提出移民巴西,以減輕國內人口壓力的計劃。最後都因政府要保留人力,作反攻大陸的準備而不了了之。
  原則上,如果能夠得到政府的諒解,再容許技術人員小量投資,成為公司股東。我相信以自己對巴西的認識,說服幾十位技術人員參加,湊上十萬美金,大概還不成問題。但是,他們反對其他技術人員參加投資,怕因此分散了最初參與者的權利。
  直到年底,他們已山窮水盡,迫不得已,才同意了我的建議,邀請我參加規劃。
  他們實際的負責人是張耀如先生,比我大幾歲,非常精明強幹,口才好,又有容人的雅量。他唯一的缺點是不夠果斷,顧慮太多。其餘成員共有十位,目前一半尚逗留巴西。在台灣所見的幾位則乏善可陳,有的過於事故,有的趾高氣揚。給人的感覺彷彿是江山已定,只待將台高高築起,立即裂土封神。
  當時巴西有大使館在台,駐華大使繆勒先生是這事的發起人,不論台前台後,全力支持。經過他的奔走以及張耀如等的努力,僑務委員會原則同意了兩千戶的農民移居巴西,但是嚴禁對外宣傳張揚。
  同時,我也找了十幾位朋友,朋友再介紹朋友,共有四十多人願意參加。以每人出兩千五百元計算,共有十萬多美金。他們共同的疑惑是,既然有一千萬美金的開發基金,為什麼還要這不足道介的投資?
  據我所知以及巴西大使館所提供的資料,其原因在巴西政府為了經濟平均發展,將亞馬遜河流域列為特區,成立了東北開發局。有興趣者先遞上開發計劃,並自備開辦費用,等到計劃批准了,即可成立公司。有了公司,再到巴西各地募集資金,這些資金都可以抵稅。只要計劃好,人人都願意投資,不想白白繳給政府。
  十萬元並不多,如果能妥善運用,公司一旦成立,就可以籌募大筆資金,像滾雪球一樣,越滾越大。而且巴西北部土地肥沃,氣候良好,以中國農民勤懇耐勞的特性,有土地可資耕種,有森林以供開採。在巴西政府的協助下,不愁沒有市場,又不必擔心資金。人一多,中國城就可以興建起來,士農工商,百業待興。只要辛苦努力幾年,這些成果不僅我們幾十個人終生享受不盡,人越多大家成功的機會也越大。
  等到我們在台北把人招齊後,發起的股東已經分成了兩派。在巴西留守的不甘於割讓既得的權利,反對新人入夥;在台北的知道良機不再,極力爭取。好不容易雙方妥協了,新進的股東又開始爭吵,要佔一半以上的股權。當然原股東都不同意,我也覺得太過分,為了公平,雙方皆以實際投資額計,新股約值百分之二十。
  我和張耀如成為兩邊的和事佬,有一次我甚至下跪,求他們顧全大體。說穿了,我不認為這個公司的權利有什麼好爭的,到了巴西,各人都有自己發展的機會。到那時可能沒有人願意留在公司為大家服務,現在鬧得面紅耳赤,又是為了什麼?
  假如不是自己多事,找來這些朋友,責任在身,無可推卸,我早就退出了。想來想去,成大事總難免要歷經奮鬥,只要巴西的公司成立了,讓這些朋友能一展身手。到時我一定丟下一切,飄然而去。
  本著這種信念,我們終於克服萬難,在台北成立了「中馬農林工商股份有限公司」,總部設在仁愛路三段。次年一月,我帶了美金支票三萬多元,首赴巴西,與已在馬諾良州的留巴先遣同仁會合。我的任務是立刻組成巴西的子公司,辦理後續人員的入境手續。如果不能達成,即把所帶去的錢,原封不動地帶回台灣。
  在離家之前,為了安頓繼母的生活費用,煞費心機。我特別情商原來服務的台視電影部,將幾十部影片交給我一口氣先譯妥,再委托同事代播。每月約有兩千多元的收入,共有半年,由台視按月派人送到家中。
  此外,偌大的家中,空空洞洞的,只剩下老太太一人,萬一發生了什麼事,也乏人照料。可是這事我費盡唇舌,不論她的或是我的親友,竟沒有一個人願意陪她住這棟免費的房子。不得已,我找到同是中馬公司股東的江述凡兄,說好說歹,請他全家進住我家。當然有個附帶的條件,就是照顧我的繼母。
  我攜帶的行李中有八大冊的日記,是我一生的寶貴記錄。留在家中我不放心,而這樣東飄西盪,不知流落何處的生活,放在身邊亦非良計。因此在路過洛杉磯時,我便委托老友孫振先,請他代為保管。不幸他的工作也忙,次年在一次搬家中,將我那些心血全部遺失無蹤。

  馬諾良州的首府是聖路易市,人口約有十多萬。整個城市好像仍沉睡在十九世紀的歲月中,殖民式的房屋,百年來除了披上一層層斑剝的外衣,一切都沒有改變。
  聖市位居赤道之南,位於亞馬遜河出海處,面臨大西洋,是典型的熱帶海洋氣候。當地土壤之肥沃,物產之豐饒,實在令人難以置信。有一種經濟價值極高的棕櫚科植物芭芭蘇,其種子可以提煉百分之七十的植物油,質地遠比椰子、花生為佳。不僅可供食用,在工業上也非常重要。芭芭蘇一年三熟,而且遍地叢生,毋需種植,只要在種子成熟落地後,俯身撿拾即可。
  基於市場的需求急迫,在五十年代,德國人首先來此開發,現代化的工廠聳立起來,海運網也無遠弗屆。然而到了開工的時候才發覺遍地的芭芭蘇種子,卻找不到人去撿拾。薪金低了,巴西人寧願撿來自食也不願工作。把工資提高了,工人賺到足夠喝酒的錢以後,就一連幾天不見人影。經過多年的努力,情況依然,德國人無計可施,只能勉強維持月產量八百噸,一年才裝得滿一船。
  美國人不信邪,利用科學分析,採取心理戰略,先在各地設立收購站以便利撿拾,情況仍然沒有改善。進一步,美國人又在各地建造房舍,室內有水有電,冰箱、電視等設備一應俱全。只要巴西人撿拾芭芭蘇種子若干,便可以住進去,享受文明之樂。
  起初巴西土著因為好奇,確曾踴躍捐輸過一陣子,等到新鮮感滿足了以後,發覺這種生活得不償失,又回到叢林中去了。
  除了野生的芭芭蘇,那兒還有很多椰子園,園主們終年只躺在沙灘上曬太陽。到了收採的季節,買主一到,園主順口估個價錢,即任人去採。至於沒有主的椰子樹,巴西人也懶得自行動手,他們訓練猴子,讓猴子爬到樹上,只要做個手勢,猴子自會把椰子摘下,丟到地上來。這樣輕鬆的工作,還有人抱怨,怪椰子太重,樹長得太高。
  我一到聖市,那股潮濕而又燥熱的空氣,就令我感到呼吸沉重。再看來接我的公司先遣人員滿臉堆積的烏雲,我立刻跌入絕望的深淵,知道又是一場噩夢的開始。
  公司設在一個暫租的住宅裡,設備簡陋,人人打地鋪,連床都沒有一張。悶熱的白晝讓人提不起一點精神,無法工作。入夜後又因電力不足,燈光有似熒熒的鬼火,時明時滅。為了要辦事,我們只好點上一盞煤氣燈,那青白色的火焰,照著空曠的室內,更顯得四周陰森森的,詭異迷離。
  當地的股東有兩位我曾在台北見過,魏先生約有五十多歲,曾任公路局工程師,是原考察團的團長,也是台北公司的董事長。另一位張上校曾留學西班牙,結識了一些南美軍事將領,退休前是蔣緯國將軍的副官。另外三位中,老蕭是我的學長,他很有領導能力,頭腦清楚,只是自視太高。小楊也是學長,他的私心極重,主意很多,從來不為別人著想。小廖則是學弟,他很少表示意見,一切唯老蕭是從。
  我到聖市的第一夜,在陰霾的氣氛中,魏先生召開了第一次會議。我闡明了台北方面的觀點後,一場慘烈的戰爭瞬即爆發,從此以後,再也沒有寧日。
  魏先生以董事長身份,命令我立刻把錢交出來;小楊堅決反對辦理新股東的入境手續,而且認為台北的股權不應超過百分之十;老蕭則認為巴西公司應為主體,台灣是分公司,一切應由總公司作主。
  我看得出這完全是權利鬥爭的問題,如果公司不儘早成立,在台的股東便不能來巴,也就得不到合法的地位。這邊的人打著如意算盤,認為台北的股東只負責提供經費,而由巴西公司全權經營。
  我當然不能妥協,只有期望魏先生能主持公道,而魏先生除了同意立即成立公司外,其他不參加意見。張上校則在一旁隔岸觀火,他不是新股東,也非考察團團員,而是張耀如特別請來做公共關係的。他的立場非常曖昧,每次都說要保持超然,私下裡又分別要求我們支持他,希望能將魏先生取而代之。
  我費盡唇舌,天天與蕭、楊兩人週旋,卻毫無進展。好幾次我失望得承認失敗,準備回台,但是又總覺得還有一絲希望。後來老蕭不再堅持人員來巴的限制,我也妥協了,自行作主,同意以巴西為主,台北為輔,且將台北的股份降為百分之十五。小楊卻毫不相讓,寧願全部計劃泡湯,也不願意給台北最近參加的人撿了現成便宜。
  有一次,老蕭和小楊私下向我表示,我們幾個農學院的同學已經大權在握,眼看可以成就非凡的大業,為什麼這樣傻,甘心讓台北的人來分一杯羹呢?我則說出自己的責任和想法,我認為這種事業絕不是幾個同學就可以完成的,人多才是力量。
  由於經驗與歷練的不足,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,錯得無法原諒。在與蕭、楊談話後,我寫了封信給在台的、公司中的同學,一方面談了些近況,一方面對兩位學長頗有微詞。當信一發,我就覺得不妥,但是已經來不及了。
  這時,大家同意先成立公司,而為了頭銜、職位,又是風波連連。照巴西政府規定,董事長一職應由巴西公民擔任,而且已指定了一位素有聲望的退休將軍。魏先生認為副董事長非他莫屬,張上校憑著他在南美的良好關係,也自覺當仁不讓。
  爭了幾天,張上校以我們公司財力不足,人事傾軋,要向巴西將軍揭發為威脅,魏先生這才讓步。由張上校任副董事長,他則擔任總經理兼財務,老蕭管生產,我管商務,另一位巴西人管行政。
  台北得知公司組成後才同意付錢,於是我把帶來的美金支票交了出來。不料台北方面經驗不足,作業錯誤,支票竟然不能兌現。更糟糕的是,台北那位同學竟把我的信公開展示,作為對抗的理由。
  一時,台北、馬諾良兩邊都群情憤慨,一時函電交加,互相責怪。這邊說台北失信,台北則堅持要將老蕭解職,雙方鬧得不可開交。所幸老蕭頗識大體,自動辭職,錢也及時匯到,才稍有轉機。
  到了三月,因為我不能達成任務,張耀如親自由台北趕到,以解決人員來巴的關鍵問題。他到了之後才發現雙方之立場很難妥協,一直談到四月下旬,利益分贜難均。
  這時,石破天驚,美國總統尼克森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始了乒乓外交。巴西政府基於政治因素,準備撤消我們屯墾的計劃。至此,我心裡已明白,如果兩千戶農民不能移民來巴,空有土地也難以成事。
  禍不單行,支持我們最力的巴西駐華大使繆勒先生,乘飛機由台灣赴香港時,竟然在台灣海峽墜落,全機無人生還。失去了繆勒的助力,就像失水的游魚,這個計劃更是渺茫。我們一再努力掙扎,甚至到巴西里亞去找馬諾良州的參議員沙奈設法。但是,看他那一副敷衍的態度,我完全絕望了。
  台北公司對我的表現很不滿意,我也感到灰心萬分,在七月底黯然地辭去職務。今後該何去何從呢?回台灣嗎?又如何面對那些股東?這件事的錯誤完全在我,是我不自量力,又未看清真相,拉了這些無辜的朋友入夥。到了巴西後,明知事不可為,不能當機立斷,以致泥足越陷越深,才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。
  後來聽說台北還想挽救,又投下了不少資金,權利爭奪更加劇烈。明知是個火坑,但因大家對我失去了信心,不論我如何勸阻,只換得冷言冷語的譏誚。這些無助的苦痛,都化為阿鼻煉獄,每當夜深人靜時,便不斷地在惡夢中出現。
  平心靜氣的檢討,這件事完全是我咎由自取:
  第一,經營企業本非我的志向,既未受過專業訓練,又沒有下功夫去思考研究,只為有利可圖,冒然投入。
  第二,我自以為瞭解人性,像這樣龐大的計劃,參與人數眾多。各人都有自己的打算,而我卻想用理想粉飾其表,不倫不類。
  第三,這種跨國事業,人員分處在地球的兩極,本就溝通不易。再加上兩邊的參與者泰半素未謀面,怎能期望大家同心協力,合衷共濟?
  第四,我們後參加的投資者,只以些許的資金,怎能妄想趁人之危,分享原來那些人既得之利益?
  總而言之,我錯了,我不應該強自出頭,硬把一些無辜的朋友拉進這個是非圈中。我原有預定的目標,這一次實際上是在抄捷徑,想把公司組成,大量移民巴西。滿以為到時可以借助眾人之力,不但解決了繼母的問題,又能衣食無慮,再去追求我的理想。
  目標的達成有其必然的過程,以及必然的後果。如果不事先徹底瞭解這些必然性,那就是不切實際的幻想。最後,當現實呈現在眼前,才發現那並不是自己所要的,再想回頭,光陰已逝,錯誤已然造成了。
  當初,我懞然不知這一事件的必然性,我鄙視金錢,痛恨鬥爭,卻把自己放在權利風暴的核心。當然,不經歷這些過程,又怎能瞭解必然的後果?萬一運氣好,輕易地度過了重重難關,一切順利解決。再下一步,事業逐漸推展,在動態的人、事變化中,時時有新的情況產生,我的目標將又是什麼呢?
  顯然,我只是在追求幻想,而且把自己的幻想建立在別人的幻想上。綜觀我過去的所行所為,雖說是沒有私心,但自認為有能力解決一切問題,每每強自出頭,濫作主張,這又與有私心有什麼分別?古人曾說:「吹皺一池春水,干卿底事」?我怎能在自己還是非不明,黑白不分之際,就開始興風作浪?
  痛定思痛,我知道錯了,但錯已鑄成。如今唯有隱姓埋名,遁避天涯,讓時間去洗刷我滿身的罪業。
  到哪裡去呢?死不能解決問題,剩下的責任是把我犯下的過錯,向天下人公開。此外我還要更深一層地追究,到底是什麼因素,使錯誤一再地在人間蔓延?
  回沙爾瓦多吧,至少那裡還有音樂,雖然我曾是逃兵,看看能不能再逃回去。至於艾洛伊莎,我不敢想,也不夠資格再想。我已經滿身罪孽,沒有任何理由再去談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。同時,我也怕見到她,不論她今天如何,想想過去,彼此情何以堪?
  我用餘款買了一部老爺小汽車,價錢與去沙市的長途車票相差不多。一部車能便宜到那種程度,它的情況和我倒正相匹配。其實這種車在巴西相當風光,名叫「可丁尼」,原是法國生產,在巴西組裝。只是我這部太老了,已有二十幾年車齡,原車主放置多年,無人聞問,所以才賤價讓給我。
  這車體積極小,比金龜車約短一、兩呎,矮六吋。看她小得像玩具般,卻有四門四座,內部設計得相當經濟。有行家告訴我,「可丁尼」車早年的品質最好,後來越做越差,以致被金龜車搶走了市場。
  臨走前,在公司裡打零工的小黑人知道了,他說也想搭便車南下去投奔朋友。我想想,有何不可?多一個司機也不錯。只是我囊中所餘不多,僅夠供加油之需,其餘的都已買了麵包與飲水。以兩個人估量,應該夠吃三天,所以必須在三天之內抵達沙市。
  由此到沙市約有二千公里,道路崎嶇難行,其中有八百公里不是泥土,就是石塊。更可怕的是這一段人煙稀少,蟲蛇出沒,是個十足的蠻荒地帶。巴西人聽說我要開那部老小爺車去,幾乎都笑破了肚皮。同事們也都勸我,但我決心如鐵,毫不動搖,就當作探險吧,如果老天真要召我回去,我也樂於從命。
  我們是晚上起程的,因為這一段是高級柏油路面,小黑人在公司剛學會了開車,正好我先睡一覺,讓他開一程。
  迷離中,我在一種怪異的情況下醒來,車子向右傾斜著、顫抖著、咆哮著。我一看,柏油路面比地平面約高十公分,小黑人把右側兩隻輪子開到路肩下,輪胎恰巧擦著柏油路凸起的邊沿,整個車胎同鋼圈都磨損了。這還不說,因為磨擦力太大,引擎負荷過重,水箱及循環皮管也裂了!
  還沒走五十公里,怎麼辦?生死事小,流落在幾百里內沒有人煙的半途,那才叫生不如死哩!小黑人見闖了大禍,黑臉都嚇白了。
  我問他:「你想不想回去?」
  他拚命搖頭,我又說:「你要知道,我們可能死在路上啊!」
  他還在搖頭,說得很慷慨:「反正回去也是餓死!」
  我把備胎換到前面,又將後胎正反面調整過來,看來勉強能行。至於水箱,現在沒法子補,讓它漏吧,時時加水就是。皮管已破,我則用塑膠紙先纏上,再以破布一層又一層地包得緊緊地,只要能熬到修理站就行。
  我不敢再給他開了,算算柏油路有一千多公里,每小時以八十公里的速度,一天開十六個小時,我一個人應該應付得了。最難的八百公里石頭路,我打算以兩天的時間來開,雖然慢一點,但還在預計之中。只是車子的情況如何,我是一點把握都沒有。
  我小心翼翼,慢慢地開著,一直開到天亮。大約離聖路易市約二百公里處,有個小鎮,隱藏在丘陵之間,看去只有幾戶人家。我們這部小車一到,就像外太空來的不明飛行物一般,剎時,鎮上居然冒出男女老少幾十個人來。
  他們的穿著僅能用「蔽體」來形容,小孩多半光著屁股,眼睛睜得老大,一面打量這部怪車,一面琢磨著我這個中國人。
  所幸真有一家修車行,也是鎮上唯一的商店,什麼都賣,不過貨物架上什麼都沒有。
  我找老闆來看車子,其實不用找,他已經在那裡研究起來了。相信在這種窮鄉僻壤很難得見到這種小車,再如這樣老舊的,恐怕連大都市都難見到,當然,我是說除了博物館以外。
  他看了半天,問我:「你去哪?」他個子乾瘦,飽經風霜,但目光炯炯。
  「巴伊亞。」
  「巴伊亞!」他笑得好可愛,回頭大聲對圍觀的人說:「他要去巴伊亞!」
  大家都哈哈大笑,笑得連跟我來的小黑人都忍不住了,大家笑成一堆。
  「只是水箱破了。」我解釋說。
  「他的水箱破了。」他笑得更厲害,腰都彎了下來。
  「你能不能修?」我等他笑完了,耐著性子問他。
  「我能不能修?」他又哈哈大笑起來。
  我火了,對小黑人說:「他不能修,我們走吧。」
  這一下,他不笑了,奇怪地望著我說:「你是不是瘋了?我這一輩子沒有見過這麼爛的東西,能走這段石子路!」
  「總有第一次吧!」
  「你真的要去巴伊亞?」他還是不信。
  最後,他終於相信了,認真地修好了水箱、水管,還招待我們吃了一頓樹署大餐。
  我事先已經和他說好,身上沒有錢,他收下了我的手錶,外加一把摺式女用陽傘。
  我們走時,他在光天化日下,撐著那把女用花傘,對我說:「到了巴伊亞,對那邊的老鄉說,這車子是我修的。」

  這裡鄉下雖有著撿不完的芭芭蘇,一般人卻死賴活賴地守在都市裡,不願回鄉下去。小黑人從小到大有一餐沒一餐的,難得吃飽。即使到我們公司來打零工,也不過給他些殘羹剩飯,略為賙濟而已。中國人一向待己寬而待人嚴,同事們認為給他飯吃,就已經是他「狗運亨通」了。
  他願意跟我出來,是因為我常偷偷塞些錢給他,雖然不多,已經讓他感激涕零了。他相當誠懇,也極好學,開車是我教的,原打算等公司有了收入後,就請他做司機。
  想不到,剛剛上路,我發現麵包都沒有了。我叫小黑人找一找,他承認全部吃掉了。
  「老天,你沒有撐死?」
  他滿意地摸著肚皮,笑著說:「還好,如果有牛油,我還可以多吃些。」
  我真是哭笑不得,問他:「你知不知道這是我們三天的糧食?」
  「我知道。」
  「那麼以後幾天就沒有吃的囉!」
  「我知道。」他蠻有自信。
  「會挨餓喲。」
  「我知道。」
  「那我吃什麼呢?」我知道這是狗對貓叫,他早就挨餓成習了。
  他老實地搖搖頭,一副充滿悲天憫人的模樣:「我不知道。」
  第二天,我們一直在亂山中彎來彎去,好在肚裡空空,不然那種顛法,連胃腸都會吐出來。沿途沒有見到一部車,也沒見到一戶人家,幸得油料早已備妥。我以五十公里的速度,在大小石塊上蹦躍彈跳,車過處每每捲起十丈黃塵。
  這段路正好貫穿北中部的荒原,面積約有一萬多平方公里,年雨量不到一百公釐。所有的山都是光禿禿的,裸露的石頭則是深褐或黃色。
  四周見不到一點綠意,白天車內燥熱,卻又不能開窗。儘管如此,我們的身上、臉上,早已鋪了一層細密的灰塵。化油器堵塞了好幾次,防塵罩也變成了石灰牆。因為找不到樹蔭,我只得在那灼人的烈日下,頂著車座的墊子、清洗化油器。
  好容易盼到了夜晚,摸黑在山中轉來繞去,彷彿是一段永無止境的征程。我已經疲累不堪了,算算看已經走了六百多公里,苦難最多不過再幾個小時,撐一下吧!
  夜涼如水,一點都不錯,倒是頗能保持頭腦清醒。四外黑黜黜的,只有眼前一團亮光,有如是「管中窺地」。除了那方圓數尺地外,其他的世界好像都被黑暗吞噬殆盡。
  腹中飢餓不堪,不要說沒有食物,連水也不多了。旁邊的小黑人,睡得甜甜的,居然還打起鼾來!
  應該只剩下幾百公里的苦難了,人言:「行百里者半九十」,最難熬的經常是最後這一段。就算是我剛剛出發好了,再開幾個小時又算什麼?不久就回到沙爾瓦多市了,美麗解語的艾洛伊莎,她應該結婚了,新郎會是誰呢…
  就像半夜夢中醒來一般,四周一片漆黑,我坐正身子,正打算開燈…
  不對呀,我在做什麼?腦中也是一片黑…
  這是哪裡呢?是不是在旅館裡?
  記得剛才還在開車呀!怎麼好像到了沙爾瓦多呢?不可能!
  管它呢!我太累了,先把車停下來,睡一下,明天再想吧。
  …
  等到我感到一陣寒意,醒了過來,感覺好像做過一場夢,還夢到了艾洛伊莎。
  天色微明,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黃土山丘,這是哪裡?突然我神智一震,不對,昨天我在開車,但現在前面沒有看見路呀!難道還在做夢?
  我將頭伸出車窗,向下俯視,連亙的山峰竟然無盡地向天邊延伸!我忙側首向左後方一望,原來後邊才是馬路!
  嚇得出了一身冷汗,我明白了。昨夜我睡著了,車已駛離了路面。幸而在不知不覺中把車停了下來,否則一直衝下去,早就粉身碎骨了。
  是不是我已經死過了呢?那一剎的黑暗,是否就是死前的感受呢?
  我小心翼翼地把車門打開,看到了堅實的土地。再下車一看,果不其然!我的車正好停在一個懸岩的尖端,只差一公尺,生死立判。
  我沒有死,苦難還未終了,沒有什麼值得慶幸的,也沒有什麼可以悲哀的,生死的權力原本就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。

  第三天,我又飢又渴又累,真可以說是經過了千山萬水。出生入死之餘,終於,沙爾瓦多的標誌,像是拯救者(「沙爾瓦多」之意即為拯救者)一般出現在眼前。即將脫離苦海了,我打起了精神,先把小黑人送到他的一個朋友家,略事休息,就去找老馬。
  老馬是我在學音樂時所結交的朋友,他也是個絕人,頗值得大書特書。他畢業於中原理工學院,父親是位「萬年國代」,一輩子克勤克儉,騎著腳踏車上班,把畢生所有的積蓄,一文不少地投資在兒子身上。
  偏生兒子英俊倜儻,除了交女朋友外,樣樣稀鬆。最後他竟擄獲了「中原」人人稱羨的校花的芳心。結婚後便帶著嬌妻,遠到巴西來墾荒。
  我第一次認識老馬,是在聖保羅的一個華人聚會中。有個落拓不羈、滿懷嫉妒的朋友,指著場中一位端莊而美麗的女仕說:「你應該認識一下這位了不起的女性,如果不是她,我早對中國傳統失去了信心。偏偏也是她,害得我這一輩子討不到老婆!」
 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,她的身材勻稱,穿著得體。最令人神往的,則是她那柔和、安祥、向上微翹的嘴角。清秀的面容,端正的五官,不僅美而不豔,而且莊重大方。一種難言的溫馨,彷彿是大自然的範,令人油然而生仰慕欽羨之心。
  他接著說:「最氣人的是,一朵鮮花卻插在牛糞上!她曾是中原的校花,不知道什麼原因,被一個天下最無恥的混帳傢伙騙到手了。」他又指著一個在人群中高談闊論的男士說:「喏,那就是他先生,老馬!除了會花言巧語外,真不知還有哪點好處?」
  我與老馬成為朋友,是到了沙市以後的事,馬大嫂很令我心儀,但老馬也有過人的長處。不錯,他有寡人之疾,但他的好處是絕對誠實。
  經常有人開他玩笑,說要去打小報告,老馬總是笑著說:「快去!快去!我正想找人通知我老婆哩!」
  也真的有人想看笑話,誰都想不到,馬大嫂靜靜地聽完了,笑著說:「不錯,這就是老馬。」
  「怎麼?妳這樣縱容他?」
  「有哪點不對?你們男人有幾個例外的?」
  老馬也好賭,可是很能自制,他們有一間舶來品商店,由馬大嫂負責一應事宜。他則整天游蕩,不務正業,但是,他說的也不無道理。
  「我們吃這碗飯,主顧全是巴西待嫁的女孩子,我能整天跟她們混在一堆嗎?」
  然而朋友總會有意無意地揶揄他幾句,老馬也不以為忤,他常說:「我也搞不懂,為什麼我的命特別好,年輕時有個好老子,一輩子省吃儉用,把錢攢下來給我做生意。我又討到一個好老婆,人人嫉妒,都希望我早點離婚,偏偏她又對我特別好。現在,我又有個好兒子,從生下來第一天起,就沒有教我煩心過一次,那有什麼辦法呢?天下有人受苦,有人享福,我就是活標本!」
  不過,他也有個隱憂,就是太過於相信自己的好命,由抽大麻到吸食海洛英,漸漸地染上了毒癮。馬大嫂口中不說,心裡卻愁急萬分,有一次她對我說:「小朱,別人我都信不過,你能不能幫我勸勸老馬。色不可怕,大不了他把我休了。賭也沒什麼,錢還可以賺回來,就算沒錢也不過苦一點。只有吸毒我最擔心,上了癮,能改變人的性子,尤其像老馬這種人,一生沒吃過苦,要他斷掉很難。」
  當然我也盡過力,而且不厭其煩地勸說,老馬總是信心滿滿,一副不在意的德性。
  「我會上癮?開玩笑,你等著看吧。」
  「我答應過馬大嫂,決不容許你當我的面吸毒。」
  「放心,哪天你看到我吸的時候再說,我讓你打,讓你罵,可以吧!」
  我喜歡與馬大嫂聊天,但是從來沒有刻意地找她聊。正因為老馬很相信我,馬大嫂又值得敬愛,我一直把她當大姐看待。
  有一次,老馬請了很多客人,還安排了兩桌麻將。我本來就不想打,再看馬大嫂一個人忙進忙出的,也不安心,便乾脆到廚房幫閒。
  我一邊工作,一邊好奇地問她:「相信很多人都問過妳,為了我的理論,我還是想親口再問一遍,倒底是什麼因素,使妳對老馬百依百順?」
  不知她聽清楚沒有,只覺得過了很久,她都沒有開口。我因為專心於手上的工作,起先還沒有注意。無意間抬頭一看,她正在悄然擦淚。
  我惶然了,知道無意中刺傷了她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  「你是學音樂的,應該知道。」她鎮定了一下,平靜地說:「人生哪有快樂呢?美麗的音樂總是叫人傷感的。」
  想不到她竟然是個哲學家,我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  「我母親篤信佛教,經常教我不要計較,我覺得很有道理。」她接著又說:「我父親也一天到晚教我三從四德,別人怎麼講我不管,我只是覺得我應該這樣做。像你,我很佩服你的勇氣,你不也是在做你認為應該做的事嗎?」
  我們之間單獨的談話並不多,但是語言有時反而是多餘的。我一看到她慈悲的情懷,包容的度量,就覺得自己相當渺小。人世之可貴,正是因為有著無數偉大的靈魂,讓人嚮往、珍惜,以至於追尋、效法。

  多年未見,老馬消瘦了許多,然而馬大嫂卻一如往昔,見到他們,真有隔世之感。他們一再的安慰我,留我住下來,鼓勵我重新出發。並在當地幫我找到一個中國餐館的工作,有時做做侍者,有時幫大師傅燒燒菜。
  這就是我的歸宿嗎?麻木不仁的生存下去並不難,難的是當第二天由惡夢中醒來時,發現自己還要面對這無盡的未來,那一剎才真是心驚神顫。我可以欺騙任何人,但卻騙不了自己,三十多歲了,真理尚未找到,卻惹了一身俗世的腥羶。
  為了解除內心的壓力,我開始作畫。每天清晨在餐館工作尚未開始時,我便到海邊,支起了畫架,調好色彩,去捕捉那唯一能讓我忘卻煩惱的、大自然的傑作。
  露西亞從醫學院畢業後,開了一間私人診所,我只是在門外張望了一陣,並沒有進去拜訪。彼此都是人間過客,知道她們生活有了改善,我放心了。
  音樂院人事已非,威德曼退休了,瑞納多去巴西里亞教課了。昔日的樂友們早已物換星移,看到的都是一個一個的新面孔。
  福利社的老黑人倒還認識我,他說:「中國人,這幾天你怎麼沒來光顧?」
  意料中的是,艾洛伊莎嫁了,想不到的是,竟然嫁給她的鋼琴教授。我的心情蒼老了許多,把過去埋葬吧。曲終夢迴,撫今追昔,真令人有著說不出的感慨。
  振作起精神,我每天抱著畫具,走到海邊。但回來時,畫面始終是一片空白,心中更堆滿了迷惑、彷徨與懷疑。

  一九七一年就在自作自受的痛苦中掙扎逝去,我求生的本能還堅持著,一天混過一天,不折不扣地一具行屍走肉!以往的理想與抱負,難道這樣輕易地就無影無蹤了?
  令我不能釋懷的是對不起那些朋友,是我害他們把錢拿出來,害他們血本無歸。如果我能原諒自己,那麼天下人的過失,又有什麼不能原諒的?我既然錯了,就應該自食惡果!不能讓時間沖淡它,更不能讓良知放過自己!人生本是一場惡夢,既然不能死,活著再說吧!
  二月中旬是巴西的狂歡節,對巴西人說來,這是他們天天期待的、一年之中最興奮的日子。記得在那段埋首音樂、無憂無慮的學校生活中,每逢狂歡節到來,我也曾盡情地投入。如今我只是個殘存的行屍,青春消逝了,理想破滅了,希望不再了,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依然苟且偷生。
  在狂歡節期間,巴西人紛紛擁向街頭,一個個隨著森巴樂隊,不住地唱著跳著。累了,不論男女,隨地一倒。觸目所及處處是人,歡樂的聲浪洋溢在每個角落。
  餐館的生意也很忙碌,來吃飯的不多,都只是喝些飲料、趁便休息的客人。
  一個下午,店中擠滿了人,汗酸夾雜著狐騷味,悶得我透不過氣來。我溜了出去,在人堆中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,那裡已經坐滿了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。有的化了裝,有的索性脫了上衣,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。
  在一棵樹下,有幾個嬉皮靜靜地盤坐在那裡。他們像是遙遠的族類,抽著煙,呆滯而茫然地凝望著那些聲嘶力竭的人們以及不停蠕動的肢體。
  其中有兩位我曾在餐館見過,男的名叫尼奧,是義大利人。女的是琉球出生的日本人秀子,他們都是從阿根廷專程來此,想見識一下本地狂歡節的風光。
  見到我,他們邀我坐下。
  尼奧打扮成妖嬈的女人,以濃重的西班牙口音的葡萄牙語對我說:「你覺得我美嗎?」
  「不,我覺得噁心。」
  「化裝只是為了增加情趣,不要認真。」
  我不想多說,沒有理他。秀子沒有化裝,卻穿著比基尼泳衣,她問我:「你不喜歡化裝?」
  「我不習慣這種偽裝。」
  「你生了病不吃藥嗎?」尼奧問我。
  「當然要。」
  「化裝是為了調節生活上的枯燥病。」
  「可是我沒有這種病。」我有的是生活絕望症,而不是枯燥。
  「不錯,你們東方人平常就很重視精神的調劑。」尼奧很感慨地說:「中國人很了不起,是用思想的民族。不像巴西人,他們沒有深厚的文化,沒有可資寄托的傳統,所以必須藉著這種原始的形式,以擺脫現代文明的桎梏。」
  想不到他能說出這種話來,我反問道:「你認為現代文明是種桎梏,為什麼中國文化又不是呢?」
  「所謂的現代文明,只是貨品與金錢累進的循環,機器大量生產貨物,貨物刺激人們消費,消費又驅使著人再去生產。人類只是這種循環過程中的勞動力,說穿了,是推動這個系統的奴隸。如果人類覺醒了,返身追求自己存在的價值,就會發現這些貨物實在毫無必要。這樣一來,整個系統就會崩潰,所以我說現代文明是一種人性的桎梏。但是你們的文化不一樣,你們所追求的本來就是人與大自然間的和諧關係。」
  「那只是古老的中國,現在的中國已經變了。」
  他說的不錯,我很有同感,可是人自願套上桎梏,又有什麼辦法?
  「為什麼呢?西方已經走到了盡頭,你們為什麼還要步我們的後塵呢?」
  「誰知道?地球是圓的,一直走下去,總有一天會碰頭的。」

  晚上,餐館的生意更好,一直忙到午夜,客人才漸漸散去。我正想休息一會兒,好準備打烊。誰知門開了,又進來一對客人。
  我認識那位大鬍子東尼,尼奧與秀子就是他帶來的。他是店中的常客,每次來都有不同的漂亮女伴陪著,這次也不例外。那位女郎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,她有著脫俗的神采,清俏的面龐,配上短短的褐髮,一件運動衫,一條短褲,腳上踩著一雙拖鞋。
  東尼點了菜,用英文向我介紹他的女伴:「這是我的未婚妻,凱洛琳。」
  我問了好,她微微笑笑,沒有開口。
  東尼又指著我對她說:「他是中國人,去過美國,妳可以跟他說英語。」
  我不能不服氣,東尼雖然其貌不揚,卻能說會道,滿口流暢的英語,自不難獲得這位美國女郎的歡心。她看來很年輕,眉宇之間有著一種獨特的甜美,也有著自然無邪的純真。相比之下,東尼這個花花公子,一身奇特的衣著,身材矮小,腦袋微禿,連腮的大鬍子亂蓬蓬的佔了半個面龐,她怎麼會是他的未婚妻呢?
  飯畢,我送上茶,見凱洛琳低著頭,東尼把她的手按在桌上,好似在溫言相勸。等我走近時,凱洛琳忙把手抽回,頭則扭向一邊。在燈光的照映下,我瞥見她睫毛上閃著晶瑩的淚珠,泫然欲滴。東尼倒是落落大方,順勢用手指敲著桌面,對我笑笑。
  他們走時,東尼伸手去摟她的纖腰,她很技巧的閃開,直接走出門口。我的妒念加上懷疑,想到平日對東尼的瞭解,更難免對眼前的景像多了一分印象。
  日夜不休的幾天下來,狂歡節到了尾聲。人人都筋疲力竭,興奮變成了掙扎,快樂只是掛在臉上的裝飾。地上躺著的人,比用兩腳移動的還多。可是,彷彿大旱之將至,人人都拼著本能、想要喝光這已經見底的歡樂之泉。
  我想到尼奧與東尼相識,出於好奇,便打算找尼奧聊聊。結果尼奧沒有找到,卻在嬉皮口中,得到了一條周遊世界的明路。
  這些嬉皮身上不名分文,卻終年四出遊蕩。運氣好時,可以搭便車打零工,睡車房、馬廄。他們多半時間徒步而行,飽一餐餓一餐,草根野果,什麼都吃。入夜,用毯子把身體一包,以天為帳,以草為蓆,露宿一宵。
  這些我自信都能甘之如飴,但卻有簽証的困擾,無法隨意所之。嬉皮聽了,教我一個方法,去參加聖本托修道院的修練。結訓後可以持用他們的証件,住他們的招待所,旅行世界。
  如果我早年生長在中國大陸,說不定如今也已經出家做了和尚,雲遊五嶽八荒、天池雪海去了。這樣說來,聖本托教會也有著與佛教一樣的規矩,可以自在地漫游。至於天主教,我早已不再排斥,只要能得到解脫,信奉真理原是我夢寐以求的,什麼教有什麼分別?
  又燃起了一絲對人生的期望,我振作起精神,回到餐館,愉快地做完晚班。正打算結帳,突然眼前一亮,凱洛琳出現在門口。她帶著甜美的笑容,像陣春風,我沉寂已久的心池立刻吹起片片漣漪。
  東尼、尼奧、秀子尾隨著她走進來,我忙過去招呼,一切侍候得妥妥當當。上菜完畢,東尼對我說:「坐下來,陪我們聊聊。」
  「不行,我還要招呼客人。」
  「還有什麼客人?」他指著空蕩蕩的桌椅,笑說:「難道你還要侍候它們?」
  我正想向他們探聽聖本托教會的事,便老實不客氣的坐下。趁他們在吃飯時,我詳細地說明了前因,並問是否真有此事。
  尼奧一直注意的聽,等我說完,他問道:「你是想去修道,還是想去旅行?」
  「都想,最主要的是想擺脫過去,尋找未來。」
  東尼也放下了筷子,插口問道:「你對宗教有什麼看法?」
  「到目前為止,我還是個無神論者,我絕對相信宇宙中有個至上的、超然的力量,但卻不能同意一般宗教的看法。」
  東尼興奮地搓著雙手,用英語對凱洛琳說:「妳看,我說得不錯吧?連中國人都這樣想。」他又回過頭來,對我說:「你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嗎?」
  「不知道。」
  「我們在追求人生的真理。」
  「什麼?」我不大相信,尤其是從這位花花公子口中出來的話。
  「我們幾個人在一起,研究宇宙的真相。」尼奧解釋說。
  「研究什麼?」這些人是在諷刺我吧!可是他們不認識我呀!
  「你是中國人,應該知道寒山與拾得吧?」這句話其實是猜了半天才聽懂的,因為他們把「寒山」、「拾得」四個音,拚得非常怪異。後來尼奧乾脆拿出一本小冊子,上面寫了這兩個人的中文名字,我才驀然想起。
  這兩人據傳是江蘇寒山寺的和尚,很有文才,道行高深,經常遊戲人間,行為驚世駭俗。最初人們對他們很不諒解,後來有另一位僧人「豐干」,向信眾宣稱,兩位竟是文殊與普賢菩薩轉世。
  寒山與拾得知道了,說聲:「豐干饒舌!」隨即飄然而去,不知所終。
  可是他們研究寒山與拾得,又與宇宙真相有什麼關係呢?
  「我們是寒山與拾得的追隨者,你是中國人,一定對中國文化有研究。」尼奧見到我的神情,特別加以解釋。
  「你們怎麼研究呢?」我還是不懂。
  「你要是真有興趣,等一下到我們那裡去看看就知道了。」尼奧很誠懇地說。
  多年後我才知道,嬉皮以反對社會現況為訴求。有一位美國學者很推崇寒山與拾得的風格,認為他們是社會反叛者的先驅。因此,嬉皮就把他們兩人奉為鼻祖。
  他們吃完已是十二點多,打了烊,我隨著他們,走到上城與下城交界的斜坡旁、一棟約有百年歷史的樓房前。那樓房年久失修,磚土殘破不堪,左右雙拼,各有三層。在夜色中陰陰森森的,看上去有如鬼域。
  大家魚貫上樓,我走在最後,凱洛琳在我之前,她一再提醒我要小心。黑暗裡只感覺到那樓梯角度奇陡,且木板都已腐朽,踏上去搖搖欲墮,令人走來不禁捏把冷汗。
  到了三樓,東尼燃起蠟燭,打開門,進入左側房間。一進門就是一條走道,牆壁上畫的竟是一個太極圖,陰陽兩面各以一個箭頭分別指向前後方。其中陰指向後,有個葡文「愛」字;陽向前,則是「工作」。
  凱洛琳和秀子走到黑暗的後間去了,東尼則把我帶到前間。在微弱的燭光下,牆上畫著不少圖案,其中有八卦、卍形、猶太的六角形標誌、基督教的十字架,以及許多我不認得的符號。正當中寫的是個斗大的葡文「靜」字,不論圖、文,畫得很見功力。
  東尼壓低聲音,對我說:「這裡是我們的聖壇,一般人不許進來,你是例外。」
  房中沒有任何家具,牆邊堆著不少書籍,正中央有一個典雅的小香案,上面放了兩個碗,一個空著,一個裝滿清水。
  待我看完,他們又帶我到後面的娛樂間。凱洛琳和秀子圍著一支蠟燭,正坐在一張大地毯的中央。靠牆還有兩個嬉皮,正垂目打坐。房間不大,環堵蕭然,什麼都沒有。
  屋頂沒有天花板,屋瓦也年久失修。這時月亮當頭,月光點點滴滴的,漏了一地。
  我們就地坐下,幢幢人影在四壁上游移晃動,連東尼的聲音也顯得神秘起來。
  「我們這裡有很多特別的規定,要請你原諒,白天是我們神修的時間,只有日落以後才能會客,歡迎你常來玩。」
  接著,秀子在她身旁取出一些畫來。她的畫都是超現實派的風格,尤其在燭光和月光交錯之下,用色和線條都顯得非常的怪異。而且主題總脫不開獸頭和人的軀體,我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意境。
  我順口敷衍了一回,便問道:「由妳的畫風看來,壁上的畫該是另外一個人畫的了。」
  「是我畫的。」東尼說。
  想不到他們都是些藝術家,我又問:「你們的畫賣嗎?」
  「尼奧的手工下次再給你看,我們就靠這些維生。」東尼說。
  我本來還想多問一些,但見凱洛琳靜靜地坐在一旁,已經打了兩個呵欠。我知道時間太晚,只好告辭,約好過兩天再來。
  我一向對嬉皮有些誤解,認為他們都是些好吃懶做,或是逃家出走的年輕人,但這次所得到的印象卻與以往大不相同。尼奧很深沉,但是言必有物;東尼很有才氣,又有語言天分;連秀子的畫都有一手,只是不知凱洛琳會什麼?這些人說來都不是泛泛之輩,我倒不能不相信他們真的是在追求人生真理了。
 七、迷惘
移民、流亡、迷失、嬉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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